失去燈光的陰暗房間裏,沉默如夜色一般蔓延籠罩,如絲如縷,無孔不入,靜得讓人不由聯想到絕望或是其他消極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哀婉歎息低低響起。


    “喜歡……這樣的話,你從沒有對我說過。”


    “倘若當初你沒有不辭而別,也許有一天我會對你說,不過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溫墨情不知道自己的口氣算不算是殘忍,但在他看來,這已是他能表現出的最冷漠程度。起身離開床榻,那抹柔軟溫香也隨之遠離,溫墨情終於肯點燃油燈,隨手剪去頂端爆掉的燈花:“你要作為霍斯都國使者來大淵圖謀不軌,我會與你繼續周旋下去,如果是作為你自己來重續舊緣的,那麽還是請迴吧,我與你,不想再有半點瓜葛。”


    赫連茗湮寂然慘笑:“覆水難收四字,隻有親身經曆過才會懂得其中酸楚。”


    “再艱難,也是你自己做的選擇。”


    油燈火苗搖曳,照出溫墨情長而淡薄的身影在牆壁上似真似幻,如他堅定的一字一句,難辨真假。赫連茗湮沒有再靠近他,端坐床頭微微垂首:“你若真的喜歡她,為什麽到現在還隱瞞心意不肯表明?”


    “沒來得及。”溫墨情把玩著剪燈花的小剪刀,語氣散漫慵懶,“在你進來之前我才發覺喜歡她,不行麽?”


    “行或不行,我有什麽資格幹涉呢?隻是不想見你賭氣胡亂說話,畢竟她是二皇子的人,傳出去免不了一場風波。”許是因為溫墨情不太認真的迴答,赫連茗湮隱約有了幾分希望,清麗麵頰恢複健康血色。


    溫墨情冷笑:“赫連姑娘對別人了解倒是不少,我是賭氣還是認真,離憂到底是誰的人,這些我們都不能確定的事你好像很確定一般。”


    “我說的可有錯?”赫連名媛深深吐息,收斂起低落表情,“剛才離憂說的那番話足夠明顯,她心裏隻有二皇子,不管你所謂的喜歡是真是假,根本沒有可能改變她的心意。在淵國這麽多年,我手下多少有些能帶來有用消息的可靠之人,想打探出離憂和二皇子的關係並不困難,你又何必騙我?”


    “他們兩個是什麽關係,與我何幹?她喜歡誰又與我何幹?再說遠些,我喜歡誰厭惡誰,與你也沒有半點幹係。”抬手開門,溫墨情冷道,“我沒興趣一遍遍提醒你我們各自身份,今晚我就當沒見過你,若有機會朝堂再見。”


    被人下逐客令的滋味不好受,何況赫連茗湮一介女子?頗有些委屈地走到門口,赫連茗湮不死心迴頭:“這次出使我會在大淵呆上一段時間,我希望有機會彌補所犯過錯,隻要你開口,我一定盡力辦到。”


    沒有迴答沒有感動麵孔,隻有嘭地關上的房門,冰冷無情。


    赫連茗湮自嘲苦笑,而後無聲歎息,轉身走出灑滿月光的寧靜院落,外麵早有神色焦急的男人望眼欲穿,快步迎來:“可算出來了,剛才有衛兵巡過,嚇得我一身冷汗!”


    “辛苦薩琅堂兄了,我們迴去吧。”赫連茗湮淡淡一笑,仍是平時雍容模樣。


    “怎麽樣,那小子有悔悟嗎?宴席上見他始終低頭不肯看你,是不是絞盡腦汁在那兒想怎麽追你迴來呢?”赫連茗湮在前麵走著,身為堂兄的薩琅在後麵緊跟,興奮追問一句緊過一句。


    赫連茗湮無奈,語氣裏三分惆悵:“堂兄又忘了嗎?是我有負墨情,就算悔不當初那也該是我才對。昔年我刺殺前任淵皇的事被隱瞞下來,如今的淵皇應該還不知道我與墨情和離憂早就相識,他避開我假裝不識理所當然,便是我想找他也隻能這樣偷偷摸摸的,隻有堂兄你才會在那裏自說自話,胡亂編想。”


    “可是怎麽想也不對啊,這世上怎麽有人會拒絕你呢?除非他不是男人。”薩琅撇嘴,明明三十有二的年紀看起來卻比小孩子更加幼稚。


    異鄉他國畢竟是別人的地盤,誰知道暗處有沒有人藏著偷聽?赫連茗湮搖搖頭示意赫朗迴住所再說,薩琅也聽話地閉上嘴,隻是走了不到二十步,聒噪多話的毛病就止不住又犯了。


    “綺羅,二叔讓你盡量避開溫墨情,你卻主動來找他,我該怎麽向二叔交代?實話實說嗎?二叔他啊,最怕你和那男人藕斷絲連影響正事,來之前反複交代我好多遍呢,我可是拍胸脯保證過的,可現在……”


    “堂兄,事到如今,你覺得我與墨情還有可能再續前緣嗎?他剛才對我說喜歡離憂,也許不僅僅是氣話那麽簡單。”赫連茗湮的語氣微帶抱怨,卻又陡然化為愁緒長歎,“家國大業當前,我斷不會耽於兒女私情,來找墨情不過是想看看他過得好不好、想找個機會對他說抱歉,如果霍斯都與淵國有烽煙對峙那日,我的第一身份還是慕格塔家長女,而非那年與他情投意合的遊商之女赫連茗湮。”


    赫連茗湮堅定語氣終於讓薩琅放下心,月色之下伸了個懶腰,忽而又一臉好奇:“綺羅,你說咱們霍斯都與淵國之間真的會發生戰爭嗎?現在兩國開始互通有無,這是結盟建交的好兆頭吧?”


    提及國事,赫連茗湮的表情不再像剛才那般複雜:“如今柏山哥哥繼位掌控大權,他與我們一起長大,堂兄應當了解他的雄心壯誌才對。許多年前,淵國在最強盛時接連侵占霍斯都六座城池,至今不肯承認惡行歸還領土,我霍斯都族人有十幾萬零零散散分布於淵國境內,少吃少穿備受欺壓,這口氣,柏山哥哥怎能忍氣吞聲咽下?過幾天我會選擇適當時機向淵皇提出歸還領土和臣民的要求,如果淵皇不肯,友盟大概是不可能結成了。”


    薩琅縮了縮脖子,沒來由打了個冷戰,垂下眉梢嘟嘟囔囔:“都過百多年了,那些族人還願意再迴歸霍斯都嗎?假如真的開戰,還不知道要有多少族人戰死,多不值啊!”


    “落葉迴根,魂歸故裏。”赫連茗湮仰頭望著安靜明月,神色肅穆。


    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都要鬥爭下去,唯有迴歸故土家園,靈魂才能得到安息——這是霍斯都族千百年不變的信仰,也是剛剛繼位不久的霍斯都新帝常掛在嘴邊的話,亦有很大可能是引燃戰火的理由。


    至於結局如何,活在此時的人們,並不願過多考慮。


    ※※※


    五國來訪是震動朝野的大事,接風宴過後自然還要有正式的朝上會見。由於前一夜飲酒過多又因興奮縱欲,溫敬元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與五國使者交談時聽的多、說的少,許多事都由難得在前朝路麵的左丞相連嵩代為商談。


    毫無用處的寒暄與贈禮環節結束後,六方交談內容終於扯到具有實際意義的話題上,而最先提及聯姻的是狐丘國,使者是身為狐丘國榮親王的燕北玄。


    “素聞淵國地大物博、文化精深,盛世久安之下更是人傑地靈、英才輩出,小王此次前來除了代表狐丘國向淵皇陛下致敬外,更擔負我王所托,欲在淵國為我國采凝公主尋一位如意郎君,不知淵皇陛下身邊可有良才願青睞垂憐?”


    燕北玄年紀不大,約莫二十八九歲,相貌算不上英俊卻也是五官端正,儀表堂堂,有著一副習武者的健碩身軀,但言談舉止絲毫不顯粗魯,讓人一眼看去便覺得親近。


    溫敬元見他說話利落、言辭懇切,心裏也有幾分欣賞,與連嵩交換顏色後緩緩點頭:“狐丘國與我大淵早年曾有往來,先帝年輕時到諸國遊曆亦在狐丘短暫停留,歸國後時常說起狐丘國的山水美景、淳樸民風,如今見了榮王爺教朕頗感熟悉,也算是一段緣分。我朝情況想來王爺多少也能有些耳聞,朕承繼先帝遺命擔負社稷以來尚未立後,膝下也沒個一兒半女,倒是過繼了先帝的九位皇子,這九位皇子中有四位未娶正室,倘若他們不反對,朕自然願意成人之美,結兩國秦晉之好。”


    是時溫墨疏和溫墨崢都在殿上,聽溫敬元話意就知道第一波問詢要來了,不由相視苦笑。


    狐丘國曆史悠久淵長,在中州也曾是一時無兩的強國,論文化底蘊絕不輸於淵國,無奈前幾朝的君王昏庸無道,使得貪官橫行、民生凋敝,時間一久,竟成了積貧積弱的外強中幹之邦。不過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若要拿來與南慶國、鐸國相比,狐丘仍是穩穩占據優勢的,無論是在國力軍事上,抑或是搶女婿上。


    眼見燕北玄先人一步,南慶太子露出幾分急色,連忙拱手上前:“我們南慶也是一樣情況,我妹妹陽澄郡主快二十了,到現在還沒找到駙馬爺呢,請淵皇陛下一道考慮考慮啊!”


    燕北玄說話恭敬彬彬有禮,南慶太子則莽撞粗俗、冒冒失失,相比之下立見高低。聽了這一番截然不同的請辭,不僅是朝上大淵百官,就連其他三國同來拜見的使者也是忍俊不禁,暗中竊笑,而南慶太子仍不知所以,心安理得地等溫敬元迴話。


    南慶國的顏麵被這位說呆不呆、說傻不傻的太子抹了一大片黑,正被殿上眾人嘲笑等待看好戲時,忽有一人從南慶太子身後走出,深深鞠躬行禮:“殿下生性直率,不善言辭,失禮之處還請淵皇陛下及諸位大人多多包涵,妾身代殿下向各位賠禮了。”


    再不濟也是堂堂太子身份,什麽人如此大膽竟敢代之道歉?又聽得那人自稱“妾身”,驚疑交加的眾人目光齊齊打量過去,這才發現,那身著樸素侍從服裝的人卻有一副圓潤臉蛋和靈動眼眸,竟然是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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