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業三年元月十五元宵節,送別了於飛燕多日,我坐在賞心閣裏,就伏在原非白平日舞文弄墨的書桌上,聚精會神地寫著給原非白的飛鴿傳書。


    我看得累了,抬頭放眼窗欞外,雅致遒勁的紅梅怒放著,殷紅的花瓣在白雪皚皚中飛舞,一晃四個月過去了。


    我們倆像是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書信倒是通得很勤快。他告訴我他的每一件原家事務安排,我告訴他我的建議。對了他的主意,他會客套地誇幾句;不對他的想法,他會和我耐心地在信中辯解,但兩人卻絕口不提生生不離,還有他去京都前的那場大鬧,本來他說很快迴來,卻因為竇太皇太後的死,被原青江留在京都。


    前兩日,我提醒他,太皇太後的死意味著兩家攤牌的時候,而宮變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原非白迴答說,他已為原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叫我不必擔心。我們在信中討論了關於我提出的洛陽屯軍的建議。洛陽山川秀麗,土地殷實,人傑地靈,近臨西安,又俯臥中原,北望京都,原家若是派軍隊駐守,退可據守秦中,進可入中原,又易北入京都,無論打短期戰還是長期戰都是最好的據點。


    今天是竇太皇太後的發喪之日,我並沒有接到原非白的飛鴿,卻收到宋明磊的來信。我家這位二哥的寫信頻率基本上和原非白同學是一樣高的,他告訴我如今京都城中兵甲林立,竇原兩家一觸即發,不過他經常有意無意地提到現在的原非白不僅是原青江的左右手,也成了京都淑女名媛們爭相邀請前去畫舫遊湖、品茗吟詩的對象,然而在眾多脂粉豔姝中,原非白似乎對軒轅淑儀姐妹更近乎些,頻頻出入於靖夏王府。


    左脅一陣疼痛,讓我收迴了思緒。我輕歎一聲,輕撫上左脅,天氣冷了,舊傷總在隱隱作痛,原非白和宋明磊雖然都從京都寄迴很多補品,趙孟林也來瞧了我很多次,卻不見效,他看我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憂慮。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中老是突突跳著,隻好再一次安慰自己可能是舊傷發作所致,我又檢查了一遍給原非白的信,然後放在小竹管中。


    我順了順氣,自己親自到鴿棚選了一隻特肥的信鴿,係在它的小紅腿上,然後將那隻信鴿使勁扔向天空。韋虎在一旁莞爾。


    看著大肥鴿消失在雪天之中,我打了一個哈欠,披上大紅羽紗麵白狐狸毛鶴氅,來到中庭。看著滿園飄香的紅梅,我的心情稍稍緩和了一些。


    時光荏苒,碎瓊亂玉中,又是紅梅吐豔的季節,真沒想到我進入西楓苑已經有整整一年了。


    我伸出手接著一片混著雪花的胭脂梅瓣,看著那雪花融化在梅花瓣上,映著紅梅愈加豔麗,不由想起紅發的非玨,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還在恨我沒有等他嗎,或是因為我中了生生不離而嫌棄我了呢……


    我思緒萬千中,沒有留意齊放彎腰遞上的銀貂風領,“姑娘請戴上,趙大夫囑咐您萬萬不可再受風寒。”


    我迴過神來,接過風領,正要迴去,一聲唿喚輕輕傳來,“木丫頭!”


    我立時迴頭,怔在那裏。一個紅發少年,臉上掛著一絲微笑,一身貂毛白袍,還有蒼白的臉頰同雪天一色,隱在天地之間。他靜靜地站在紅梅花雨中,任長長的紅發披散著,深深凝視著我。


    梅花欲訴相思意,相思淚滴梅花雨。


    我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貪婪地盯著他英俊安靜的笑容,也對他擠出一絲笑。


    齊放沒有見過原非玨,但也明白來人既能無聲無息地躲過梅花七星陣,定是絕世高手,他閃電般地向原非玨攻去,但是原非玨卻輕輕一側身,躲過了他的進攻。眨眼之間,他來到我的眼前,隻見紅發幾縷飄到我的鼻尖。


    他又對我柔和地笑了笑,毫不理會身後攻來的齊放,頭也不迴地,猛地摟起我飛離西楓苑。


    我的雙臂緊緊抱著非玨,臉深深埋在非玨的懷中。這一刻我不管他帶我去哪裏,不管他要對我做什麽,我都無怨無悔,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


    非玨帶著我落在了一個人聲鼎沸之處。我睜開眼睛,這才發現我已來到山下的西安城,城中火樹銀花,燈火輝煌,人山人海。我想起來了,今天是上元節啊!


    雖是國喪,節日的規模已按例縮減很多,但那喜慶的氣氛卻依然感染著每一個人的心田。那燈火似乎要把世間每一顆幹涸的心滋潤,讓每一具冰冷的軀體溫暖起來。


    我看向非玨,非玨溫柔地笑起來,“木丫頭,你忘了嗎?今天是上元節啊。”他替我係上銀貂風領,輕輕道:“我最喜歡你那首《青玉案》,所以想讓你陪我賞燈。”


    我沒有動手去調整他幫我係歪的風領,隻是緊緊握著他的手,笑著點點頭說好。我拉著他沿著燈火最亮的朱雀大街信步遊了起來。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燈影千光照,明月逐人來。


    遊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唐】蘇味道《正月十五夜》]


    此時,我們倆似乎都忘了可怕的生生不離,隻是上元節上一對再普通不過的情侶,手拉著手,肩靠著肩,身心輕鬆地在人群中穿行。


    我央著非玨給我買冰糖葫蘆,沒想到他卻發現這不同於烤羊肉串的美味,於是他不僅將自己的那串冰糖葫蘆舔得幹幹淨淨,還流著口水,眼巴巴地看著我手上已吃了一半的那串,我滿懷愛憐地遞上我的那串,看著他繼續大嚼,心滿意足。


    我買了一條潔白的緞帶,為他係上似錦的紅發,露出臉來,愈顯出年輕的臉龐一片俊朗,朝氣盎然。


    吃過湯圓,我們來到一座巨型燈樓前,廣達二十間,高約一百五十尺,金光璀璨,極為壯觀。


    這座燈樓奇幻精致,美輪美奐,所要表達的是蓬萊仙境,與燈樓下踩高蹺的八仙隊伍互相輝映,似真似幻,眾人更是身心蕩漾在這人間仙境之中。


    我和非玨笑著指指點點,他信口吟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這時鑼鼓咚咚,舞獅隊從燈樓處跳了出來,衝入擁擠的人群,我沒有抓牢非玨的手,一下子被人群衝散了。


    非玨的眼睛不好,會被人群推到哪裏去?我的心焦急起來,大聲喊著非玨的名字,可是卻微不足道地淹沒在震天的歡海聲中。


    半炷香過去了,舞獅隊進入表演的高潮,我的心急得快要跳出來,心生一計,便施輕功跳上了蓬萊燈樓,也不管燈樓上一個身形臃腫的富家公子和他的幾個姬妾先是發出驚唿聲,然後是一陣熱烈的鼓掌,隻是居高臨下,急切地搜索著非玨。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目光停留在燈樓對麵,一個紅影進入我的視線,心中的大石頭終於放了下來。


    然而我周圍所有的美景卻忽然失了色,所有的喧鬧歡唿也悄然消去了聲音,隻剩下街對麵那孤單的紅影。


    非玨高高地、平靜地坐在對麵稍小的三國燈樓上,雙手抱著雙腿,紅發有幾絲淩亂,被夜風拂向年輕的臉頰,那雙明亮酒瞳,淒惶悲絕地、無助地、深深地凝視著我,仿佛是一隻迷途而不知所措的小狗,惹人悲憐。


    從此,這個畫麵永遠地印刻在我的腦海中,一生揮之不去。


    舞獅隊終於過了,長龍般的人群漸漸往前湧去,燈樓前清了一些場地出來。我跳下燈樓,小跑到對街,非玨的視線一直鎖著我,看到我仰起頭,對他搖搖手,他才釋然地笑了,一躍而下,緊緊擁著我,然後傷心地哭了起來,“木丫頭,我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


    “怎麽會呢?我到處找你呢,你忘了嗎?我有你送給我的法寶啊,”我掏出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銀鏈子,和他雙手交握著,輕撫上銀牌,柔聲安慰著,“隻要我戴著這根鏈子,無論我到哪裏,無論我變成什麽樣的人,我們都會認出對方的。”


    非玨抽泣了幾聲,滿意地笑了,然後他收了笑容,看了我一陣,似乎在努力地鼓起勇氣,嚴肅地說著:“木丫頭,馬上就要開戰了,你隨我迴西域吧。”


    “啊?”我奇道,“什麽戰爭?”


    正要詳細詢問,非玨卻搖著我的肩膀說:“如果你擔心生生不離,莫怕,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到解藥的。”


    我含淚笑道:“那如果找不到呢?”


    “我……”


    非玨的話音未落,一陣巨響傳來,地麵也隨著抖動起來。人群開始有些不解,但是巨響不斷傳來,每響一次,地麵跟著劇烈地抖動,人群開始騷動了。


    我的心一驚,這不是攻城的炮聲嗎?這時,一列軍隊從南門衝了過來,焦急地喊道:“王總兵大人有令,南詔兵打進來了,大夥快躲起來。”


    原家祖上是開國功臣,西安乃是太祖皇帝所賜的蔭封之地,西安人世代接受著原氏豪強的保護,已有上百年沒有經曆過戰爭的摧殘了,那極度的不信顯現在每一個西安人的臉上,恐懼傳播在每一個西安人的心中。


    我的腰間一緊,非玨夾著我又躍迴燈樓上,“沒想到,南詔來得這麽快。”


    人群開始尖叫,四處升起淒厲的唿喚聲,無情地取代了絲竹管弦。孩子哭著叫喊母親,丈夫喚著失散的妻子,家仆尋找年幼的主人,人群互相拚命地推擠著,像是猛然間落入漁人網中的魚兒,慌不擇路,頃刻間,人間上元節的慶祝地竟然變成了人群擠壓的修羅場。


    人群從四麵八方聚來,又蜂擁著消失在曾經喧嘩的大街上。我和非玨躍了下來,非玨神色沉重,“我在南詔的密探告訴我,左相蘇容十日之前以謀逆之罪被處死了,竇家秘密聯絡不滿光義王的豫剛親王,我來找你之前,果爾仁告訴我,就在辰時竇太皇太後的入殮之刻,竇家發動了宮變,長公主被逼死了,現在的變故一定是竇家讓南詔奇襲西安,好借刀殺人,鏟除原家的老巢。”


    我大驚失色,“那怎麽辦,我們得迴去通知紫棲山莊的人好準備開戰。”


    非玨看著我歎了一口氣,“太晚了,木……”


    炮聲一陣接一陣傳來,大地震動中,又一堆逃難的百姓湧來。非玨護著我,退到街邊,人群中出現了一隊黑甲騎兵,為首一人身形魁梧,戴著黑麵紗,來到近前,他在馬上略彎腰行了一個突厥禮,揭下麵紗,雙目如炬,難掩興奮地俯視著我們,“少主,侯爺已向於飛燕發十萬火急金牌,召其往洛陽會合,現在河朔守備空乏,摩尼亞赫定會乘虛而入大庭國,正是我等迴故土的大好時機。”他忽地看到我,麵色又沉了下去,“老奴遍尋少主不得,原來少主是同木姑娘在一起賞燈。”


    非玨拉著我走到果爾仁麵前,堅定地說道:“果爾仁,我要帶木丫頭迴突厥。”


    果爾仁冷冷道:“少主莫要忘了木姑娘中了生生不離,今生注定是白三爺的人了。”


    “那又如何,我看上的人,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果爾仁的臉色更是難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後麵的碧瑩,灰眼珠瞟向我,“少主,你想帶木姑娘迴突厥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你得先問一下木姑娘能同你迴去嗎?”


    炮火比剛才更響更近,果爾仁身下的大宛良駒開始不耐煩地移動起來,不時低鳴。


    “木姑娘,如今侯爺在洛陽舉事,你的胞妹和義兄宋明磊日夜兼程趕死了幾匹千裏馬,方才千辛萬苦地趕迴西安營救二小姐。但依老夫看,他們也是為了來接你而來。你若是跟我們迴突厥亦可,那你須想好,從此再不能見小五義其他人了。”果爾仁的灰色眼珠冷如冰淩,他俯身對我厲聲說道,“你若想侍候少主亦可,你必須同我發個毒誓,除非助我等入主中原,否則一生一世不能踏入中原一步,如違此誓,亂箭穿心。”


    好毒的誓!我暗忖著,然而,若能和非玨去西域,從此掙脫了原家的枷鎖,和心愛的非玨在一起,實現我的《長相守》,這有多麽美好。望著非玨殷切的臉,霎時我的心動了,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木槿。”


    碧瑩的聲音傳來,她在馬上擔憂地看著我。我猛然間迴過神來,想起於飛燕為了我而放棄了辭官,放棄了泛舟碧波的生活,還有我唯一的妹妹和冒死趕迴西安救我的宋明磊……花木槿啊花木槿,你怎可如此自私,你難道忘了小五義對你的恩義了嗎?


    我放開了非玨的手,笑著說:“非玨,果先生說得對,我不能同你迴去,因為我不能拋下錦繡和宋二哥。”


    非玨卻又抓迴了我的手,“你莫要說渾話,現下南詔正在前往紫棲山莊的路上,你迴去不是送死嗎?”


    我強自笑著,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自信些,“你放心,我知道一條迴莊子的密道。你不用擔心,我是花木槿,自然會想辦法活下去,還有你的寶貝指引著我,無論我們相隔多遠,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炮聲更近了,有很多箭矢射了過來,果爾仁帶著十三個少年揮著彎刀擋開,非玨的手鬆了開來,堅定地說道:“那……我同你一起迴去。”


    “萬萬不可。少主,您忘了女皇陛下現下正涉險親自在喀什城等您嗎?我等沒有時間了,快走吧。”果爾仁上前拉過一匹烏油油的大馬,硬塞到非玨手中。


    非玨緊抿著嘴唇,眼神苦苦掙紮。


    許久,非玨跑過來,卻將韁繩放到我的手中,“木丫頭,它叫烏拉,以後就是你的了,你記住一定要騎著它來西域來找我。”


    我握緊韁繩,使勁地點著頭,眼中淚水翻湧,心如刀割。


    碧瑩駕馬小跑過來,“木槿,我同你一起迴去。”


    我一搖頭,“不,碧瑩,你沒有武功,和我迴去會有危險。你先和四爺一起迴西域,過了這一劫,我們一定會再重逢的。”


    碧瑩正待強辯幾句,我厲聲阻止了她,她淚如泉湧,不肯放開我的手,我拉著她到果爾仁那裏,看著果爾仁的灰眼珠說道:“我家三姐就、就拜托先生照應了。”


    果爾仁驚訝地看著我,“木姑娘好膽識。請放心,我等定會護著瑩姑娘周全。”


    我再看了一眼碧瑩,一狠心甩開碧瑩的手扭頭上馬就走,沒有迴頭,也不敢迴頭。


    我逆著逃難的人流跑出一段距離,才悄悄扭頭,隻見非玨一行人也開始前行了,碧瑩的雙肩顫動著,早已哭花了臉,而我給非玨買的白緞帶不知什麽時候鬆了,他的紅發在夜風中淩亂飄揚,他亦扭著身子,雙目看著我,慌亂而心痛得沒有一絲焦距,這亂世中的一景,根本沒有安慰我,反而使我的心更加難受。


    烏拉出乎我意料的溫馴,而且不愧是大宛名駒,腳程極快,我駕著它抄小道從西林繞了迴去,遠遠地就看見前方濃煙密布。我的心涼了一截,等趕到山莊裏,我隻覺口幹舌燥。


    紫棲山莊,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曾是處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一片富貴氣象的紫棲山莊,竟然一夜之間變成了到處火焰、濃煙、死屍的地獄,各園的子弟兵和南詔士兵在廝殺,然而更多的南詔兵卻在搶劫珠寶和丫環,玉器的碎片散了一地,淒厲的喊叫聲充斥著耳膜。一個南詔兵看到了我,獰笑著撲過來,我向他一抬右腕,他應聲倒地,我乘餘下的士兵愣神的時機,一策烏拉,飛一般地往西楓苑趕去。


    來到西楓苑近前,幾隻七星鶴的屍體,渾身插滿箭矢、橫七豎八地倒在莫愁湖邊,十幾具南詔兵的屍體浮在水麵上,那曾經清澈的湖水全被血染成了紅色,泛著刺鼻的血腥味兒,無聲無息地流著。金不離的身影在湖麵上翻騰著,偶爾冒出湖麵兇狠地看著四周。苑子裏麵傳來打鬥的聲音,我大聲叫著“素輝、三娘”衝進了西楓苑,那兩個冷麵侍衛正苦戰南詔兵,魯元也在用他改良過的弓弩嘶喊著嗓子對著南詔兵發射,布滿血絲的眼中瘋狂無比。


    出乎我的意料,謝三娘掄著兩把斧頭,滿臉是血,冷靜利落地砍著敵兵,哢嚓之間,南詔兵像是一個個西瓜似的被切開,噴血倒在地上。她一向臃腫的身形,卻一下子苗條異常,靈活騰挪,她看到我,精神一振,狂喊著:“韋虎,木姑娘迴來了,快帶著她和素輝走。”


    無數的南詔兵向我湧來,但是立刻有兩個人影飛過來,舞出一道劍影,擋住了南詔兵,是素輝和滿身是血的韋虎。


    素輝喘著氣,小臉陰沉著,一邊揮劍,一邊眼中閃著狂喜,“木丫頭,你可迴來了,齊放去找你,到現在都沒迴來。”


    我轉向韋虎,心中一驚,這才發現他的左臂已齊根截斷,血流如注,渾身的血正是來自斷臂處。


    韋虎讓素輝跳上我的烏拉,然後撂倒一大片,在前麵開路,引著我們奔到賞心閣,他一踢大門,讓我們進入門中,然後咬牙單手關緊房門,來到掛著謝夫人畫像的神龕處,移動牌位後的機關,謝夫人的畫像一下子收了上去,露出暗門。他打開暗門,讓我和素輝進去。原本我以為烏拉進不了,沒想到裏麵的暗道十分寬廣,烏拉也乖乖地擠了進來。韋虎單手關了暗門,催促我們向前奔走,於是我們陷入了黑暗。


    素輝拉著我,暗暗低泣,“木丫頭,我還能再見到我娘嗎?”


    幸好地道的光線昏暗,他看不見我滿臉的淚水,我強忍哽咽,“會的,一定會的。”我擔心地問著:“韋壯士,你可好?你需要立刻上藥。”


    黑暗中,我沒聽見韋虎的答話,隻有他沉重的唿吸聲。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眼前亮光出現,韋虎沉聲道:“到了,木姑娘,這條地道直通到華山內原家的暗莊,二小姐和錦夫人都在那裏,我們安全了。”話音剛落,他的身體如鐵塔傾倒。


    我和素輝哭著驚唿,引來一個熟悉身影,正是一臉疲憊絕望的宋明磊,他的眼睛布滿血絲,看到我們不禁喜形於色。


    宋明磊連點韋虎身上多處大穴以止血,然後我們三人七手八腳地將韋虎抬迴暗莊。


    暗莊位於紫棲山莊後山,半山穀的一個天然大石洞中,據說是原家的第一代祖先秘密開拓的,是用來防止太祖皇帝固位後,誅殺功高蓋主的原家,逃遁所用。那個大石洞位於群山密林之中,洞外長年被四季常青的蕨類植物所覆蓋,是個遁世的絕佳之地。更可貴的是這個天然石洞內豁然開朗,竟然容納了原家八千子弟兵,而且存糧夠三個月的,顯然原家的老祖宗很有先見之明,狡兔三窟,以備不測。


    我們在洞內待了數日,紫園中的重要人物隻有原非煙、錦繡、宋明磊還有陰險的柳言生而已,那些我認識的丫環,如初畫、珍珠等等,就連那個很得寵的香芹都失散在戰亂中。那八千子弟兵中三分之一是去年司馬門之變後補充的少年新兵,稚嫩的臉龐顯得有些慌亂而空洞,又有很多子弟兵是在南詔奇襲時受了重傷。


    讓人比較擔心的是洞中唯一像樣的醫生隻有宋明磊了,他憂慮地告訴我現下雖不愁糧食,但奇缺藥材,這幾日不斷地有子弟兵因為得不到及時治療而死去,我們不能把他們拖出去埋了,也不能扔進山穀,恐怕引起南詔兵注意,隻能在白天將他們的屍首扔進火堆裏就地火化了,於是每到白天,刺鼻的屍體焚燒的焦味飄出來,令人感到恐怖,不禁作嘔。


    但謝天謝地的是,韋虎奇跡般地從深度昏迷之中醒了過來。一開始我和素輝很擔心他會難受,然而韋虎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便開始下地練習右臂用刀,並指天發誓要保護我安全地前往洛陽見原非白。


    出去打探的人迴來了。南詔在西安城燒殺搶掠,淫人妻女,無惡不作。已有六百多年光輝曆史的紫棲山莊付之一炬,莊內所有財物和家奴被南詔掠劫一空,眾人悲憤之餘,恨不能食南詔兵血肉以泄恨。


    正月二十,原非煙召集紫園中人開會,商討對策。韋虎和素輝堅持要陪我去,未到議事“洞”就聽見裏麵的爭吵。


    柳言生的聲音冷冷傳來,“侯爺既然有令,五更天在華陰與我等會合,言生以為,現在唯有一人冒作二小姐,帶著一千子弟兵,衝下山去。段月容好色成性,必會為了活捉二小姐而全力追擊,則我等可乘機突圍,翻過峻嶺,到洛陽同侯爺會合。”


    我走了進來,他陰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後目光落在錦繡身上,“如今我等之中,唯有錦夫人的武功最高,身材也與二小姐相似,可以假亂真。隻要錦夫人舍生取義,則我等都有活路。”


    錦繡怒極反笑,“柳先生果然好計謀啊。”


    原非煙瀲灩的目光飄向錦繡,深不可測。


    喬萬怒道:“柳言生,你敢以下犯上嗎?侯爺有命,任何人不可傷害錦夫人。”


    柳言生歎了一口氣,“喬萬,你以為我願意犧牲錦夫人嗎?但隨行的武侍姬都英勇殉主了,請錦夫人出馬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大步上前,“萬萬不可。錦繡雖然武功高強,但她一雙紫瞳,別人一眼便知道不是二小姐了,反而會讓他們起疑我們就在這山中。”


    出乎我意料,柳言生點頭稱是,狡猾的光芒一閃而過,“木姑娘所言極是,那如今我等之中妙齡女子唯有錦夫人和你,不如請木姑娘代之如何?”


    tmd,這個陰險的畜生,我暗自冷笑。


    這時韋虎提著刀殺氣騰騰地進來,“你若敢碰姑娘一根頭發,先跨著我的屍體過去吧。”


    柳言生搖搖頭,向韋虎走過去,悲戚道:“韋壯士,言生也知道此乃下下之策,實屬無奈,莫非你想我等都命喪於這華山中嗎?”


    一直陷入沉默的宋明磊猛地一個箭步衝向韋虎,“小心。”


    在所有人的驚唿中,柳言生右手微抬,韋虎已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柳言生左手和宋明磊對了一掌,後者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飛撞到對麵的石壁上。


    原非煙冷冷道:“柳總管,你想謀反不成?”


    柳言生恭敬地單膝跪下,“小人擅作主張,驚擾二小姐,死罪難逃,隻是……”他抬起頭來,冷酷地看向原非煙和錦繡道:“這是唯一一個能突圍的方法,身為家臣,理當為原氏肝腦塗地。錦夫人和宋護衛一路趕來,當知三百六十位紫星武士為了保護侯爺全身而退,全部死在退迴洛陽的路上。”


    錦繡的麵色一陣慘白。


    柳言生的目光又看向我,“在下久聞小五義情深重義,不知木姑娘可願意以身殉主?”


    素輝咬牙切齒,“你這個小人,暗算我韋大哥,逼迫弱女子,為何你不衝下山去?”


    錦繡哈哈狂笑,“你這麽做,無非要逼死我們小五義罷了,我這就如你的願,我……”


    “住口,我去。”我站出來大喝一聲,所有人的目光轉向我,我忍住心中的憤懣,心中有了一條計策,我大聲說道:“我替二小姐下山去,請柳先生放我們小五義一條生路。”


    柳言生一甩大袖,看我如同塵埃上的螻蟻,眼中難掩得色,“既然木姑娘如此深明大義,就請二小姐脫下這懷素錦絲紗,天蠶金紗裙,與木姑娘換上吧。”


    原非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宋明磊,神色猶豫不決,沉吟了一會兒,便轉到裏間,等出來的時候,已換上戎裝,手裏捧著換下來的懷素紗和天蠶金紗裙,遞與我,輕輕道:“木姑娘,我知道你也不想你的義兄和妹子有事吧!若我和他們逃出生天,我定會稟報父侯,為你樹碑立傳。”


    嘿,想不到,真想不到啊,我還能上英雄紀念碑!


    我淡淡一笑,“多謝二小姐美意,隻要小姐能保證柳先生給韋虎解藥即可。”


    原非煙看了看沉著臉的宋明磊,歎了一口氣,點頭道:“你放心,等你下得山去,柳先生自然會給韋壯士解藥的。”


    我看向宋明磊,右手假裝無意地摸過耳垂。


    宋明磊撐著身體站起來,撐著地麵的手閃電般地露了兩個指頭的v字形,即刻收迴。


    我懂了,耳墜中的雪珠丹可以解柳言生的十裏飄香。


    我的心一定,但麵上仍裝著十分擔心,走向柳言生,突然直挺挺地跪下,“求柳先生放過我們小五義。”


    錦繡前來拉我,恨恨道:“不準你給這個禽獸下跪……”


    宋明磊也沉聲道:“木槿,我們小五義絕不跪不義之人。”


    柳言生輕嗤一聲,“你以為有了清大爺,就可以不用跪了嗎?忘了當初是如何跪著求我要你的嗎?”


    我的心一驚,抬眼望去,隻見宋明磊的臉色氣得發白,緊握的雙手不停地顫抖。原非煙也柳眉倒豎。


    我的牙關緊咬,更堅定了我的信念,我繼續淚眼婆娑道:“我們小五義實在不知道先生的厲害。”


    我跪行過去,柳言生一腳踢來,我假裝害怕,卻一把抱著他的腳,繼續苦苦求他,手腕微動,護錦已射向他的臉,他側過臉,險險閃過,可是耳朵還是擦了一下,一道血痕出現在他的耳際,他大叫一聲將我踢了出去。我被錦繡抱著摔倒在地,立刻站了起來,狠狠向他瞪眼道:“現在該你求別人了,我的護錦上麵加了劇毒,見血封喉,禽獸,你就去死吧。”


    原非煙向我劈掌過來,素輝過了幾招,已被點了穴道,愣在那裏,原非煙輕靈地閃過錦繡,猛踢喬萬的腰間,喬萬悶哼一聲,應聲倒地。


    原非煙身如矯龍,手指微抓,銀光閃閃,原來是她纖指所套的琺琅嵌銀珠指甲套,優雅地閃過一道道銀光,令人不敢相信這竟是她最具殺傷力的武器,轉瞬她五指冰冷,緊捏我的咽喉,看著嘴角流血的宋明磊冷聲道:“你們都別動,不然我就殺了她。”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睥睨道:“好一個陰險狡詐的花木槿,我理解你的感受,不過現在我們正需要柳總管,所以無論是我父侯還是我都不會讓你們殺柳總管的,快拿解藥來!”


    我看著她冷哼一聲,無懼道:“他既然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出了宋二哥的事,就是想激我們對他出手,那樣便有了殺我們的理由。如果小五義死在亂世逃亡之中,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侯爺也不好問罪,而且隻要能救出二小姐,他斷斷罪不及死,講不定還能更得侯爺的信任。”


    錦繡和宋明磊的麵色都大變,而原非煙的妙目看著我,既沒有讚同,卻也沒有反駁我的話,隻是歎了一口氣道:“木姑娘,須知現在若是柳先生死了,就沒有人帶我們出去了。”


    我微笑著看她,“此言差矣。二小姐,木槿知道,其實就連二小姐你都心裏明白,沒有柳言生,憑二小姐的智慧還有宋二哥的才智也一樣能逃出西安,”原非煙漂亮的眉頭依然緊皺著,我深吸一口氣,微笑著,“我願意去替二小姐引開追兵,所以在走之前,我一定要替我們小五義除掉這個大仇人,不然木槿死不瞑目,還請二小姐成全!”


    原非煙滿懷斟酌的目光轉向宋明磊,而宋明磊亦深深地迴看著她。


    兩人對視許久,她的眼神終是溫柔下來,手漸漸地鬆開,對我冷冷道:“我現在終於明白,三弟和四弟為何都喜歡你了。”


    原非煙選擇了立場,便不再看柳言生,隻是大步退開,露出了柳言生躺倒在地的佝僂身影,他的臉色越來越顯得病態的黑,仇恨地看著我和原非煙,卻忽地向錦繡撲去。


    錦繡冷笑一聲,長劍已閃電般地出了鞘,調息過後的宋明磊也加入了戰圈,我繞過打鬥的圈子,跑到素輝那裏,解了他的穴道,摘下耳墜,倒出雪珠丹,和素輝二人趕緊給韋虎喂了下去,一會兒,他的臉色好了起來。


    醒過來的喬萬也加入了錦繡和宋明磊,打鬥更是激烈。


    此時,站在山洞外的子弟兵皆是原非煙的親信,發現洞內不太平靜,有人陸陸續續地闖進來想一探究竟,原非煙一擺手,隻讓為首一個彪形大漢過來,耳語一番,那人立刻安頓子弟兵處變不驚地站到了洞外,另外又不動聲色地遣人前往擒拿柳言生的數十個隨從,全部拉到外麵處死。


    柳言生的動作越來越慢,眼中有著我所沒見過的慌亂和不信,永遠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髻,散亂地貼著滿是黑色汗水的額角,最後終於頹然倒地,雙眼充滿了臨死的恐懼,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會兒,他平靜了些,恨恨地盯著原非煙和宋明磊,“想不到我為你父一生盡忠,卻落得如此下場。原非煙,你終有一天會後悔的。”然後,他又轉頭看向錦繡,對她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我柳言生最後還是死在你們小五義的手上,你、你現在可稱心如意了吧。”他吐出了幾口烏黑的血,雙眼逐漸變得渙散而悲傷。


    他向錦繡伸出一隻沾滿血的手,顫抖著努力想攀住她的衣衫,宋明磊狠狠地將他踢開。


    他的一隻手如雞爪般痙攣著,另外一隻手卻牢牢地捏著錦繡的一角華袍,迷離地看著她,“你現在還是那麽恨我嗎?為何你連仇恨時,都是這般的美麗呢?”


    不一會兒,猙獰的柳言生渾身都發黑僵硬了起來。


    錦繡厭惡地向他的屍首唾了一口。我走過去,想說些什麽安慰話,可是看著錦繡的淚容卻感到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心痛地抱住她。錦繡愣了一兒,反過來緊緊抱著我,全身劇烈地顫抖著。我的心更是又痛又憐又悔,隻能抱著她無言地流淚。


    錦繡忽地在我耳邊低聲說道,“我們殺了原非煙吧,到了洛陽便說她和柳言生都被亂軍殺死了。”


    我輕輕一笑,擁緊她附耳道:“錦繡,柳言生這條計策乃是上上之策,隻要我一人去了,你們大家都能有一條活路了,即便殺了原非煙,到了洛陽,主公一定會猜出來是我們殺了柳言生和原非煙,他也會遷罪於我們的。”我輕輕推開錦繡。


    錦繡的一雙紫瞳,漸漸顯出無限的恐懼來,顫聲道:“木槿,你、你、你不會真的替二小姐去送死吧?”


    我笑著流淚說:“姐姐馬上就能上英雄紀念碑了,講不定還能進《烈女傳》哪,你哭什麽?”


    “不!”錦繡和素輝同時叫了起來。


    素輝一瘸一拐地跑過來,拉著我的手,“木丫頭,你不能去,為什麽得你去?”


    素輝滿是青春痘的臉上涕淚交加,又帶著血跡,越發難看了,可是我看了卻感動異常。


    “木丫頭,我答應過三爺要保護你的,我替你去。”


    “素輝,你如果替我去,誰來照顧你娘呢。”我微笑著,摸摸他的頭。


    他早已在那裏哭得嗚咽,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依稀間隻聽得他來來去去就是一句,“我不管,我和你一起去。”


    “不,去洛陽的一路之上,你得留下來照顧韋壯士,他必須立刻得到治療,咱們西楓苑的人都是有情有義的,誰也不能丟下誰。”我堅定地說著,見他依然哭著搖頭,便心生一計,從頭上拔下那根東陵白玉簪,塞到他的手中,對他附耳道:“這根簪子對三爺很重要,你一定要親手交到三爺的手上,裏麵有救我的方法,隻要三爺拿到這根簪子,他就知道如何救我了。”


    素輝將信將疑地拿著那根簪子,抽泣了幾聲,也低聲道:“這不是三爺常用的那根簪子嗎,我怎麽不知道裏麵有機關呢?你莫不是又誆我?”


    “好了,時間不多了,你快拿著這根簪子,護著韋壯士,等我衝下山,你就隨二小姐翻山前往洛陽。記住,一定要親手將這根簪子交到三爺的手上。”我忍住心若刀絞,裝作若無其事地甩開他的手,不再看他,大步走向臉色煞白的錦繡,我輕輕撫上她的姣美臉頰,對她微笑道:“錦繡,姐姐沒用,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了。”我努力吸了一口氣,擠出一絲笑容。


    錦繡緊緊握住我的手,淚如泉湧,“不要,木槿,你這個大傻子,你別去,別離開我……”


    “好妹妹,姐姐知道現在即使沒有姐姐,你也能好好保護你自己,但是你不要傷心,姐姐雖不在你的身邊,可是永遠住在你的心裏,我們……永遠也不會分開的,”錦繡瘋狂地搖著頭,熱淚飛濺,我也是淚如決堤一般,模糊地看著錦繡,已是泣不成聲,“你記住,錦繡,無論如何,你都要為自己的心自由而活,自由而笑……姐姐最想看到的是你發自真心的笑,就像小時候,你吃著糖人,看我跳嘻哈舞的……那笑容……”我淚流滿麵,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隻能顫著手,一根一根地掰開錦繡牢牢握著我的手指。


    她的眼睛如此哀淒慌亂,仿佛世界已經崩塌,口中隻是翻來覆去地說道:“木槿,不要去。”


    我硬下心腸,不去看錦繡的淚容,轉頭對原非煙說道:“二小姐,快二更天了,此時正是衝下山的好機會,我想帶一千名子弟兵,馬尾紮著樹枝,前往去洛陽的大道,而你和餘下的子弟兵就走那條通山小路,可掩敵兵耳目,不出兩個時辰,便能到洛陽。”


    原非煙微一點頭,讚道:“好計,花木槿果然是天下奇人。”


    她又讓我待會兒騎上她的獅子驄,以掩耳目,我隻能心疼地將烏拉交給素輝照顧。


    她帶著我們前往林中點齊剩餘的八千名子弟兵,解釋了剛才的騷動,是因為柳言生想殺原非煙,好賣主求榮,投靠南詔,現下已被正法。然後說明了下一步戰略計劃,講明了需要一千名子弟兵陪著假扮成原非煙的我在雞鳴時分,衝下山去,現下征求那八千子弟兵中,可有主動前往的,便請出列。


    西安原氏,治軍嚴明,家教森嚴,使我驚喜的是,那八千子弟兵,竟沒有一絲懼色,反而爭相請死,統統往前踏出一步。


    我們感動之餘,原非煙隻得點了一千名沒有家累,且非家中獨丁的子弟兵,讓他們選擇戰馬,在馬尾縛上樹枝。這挑出來的一千個男兒是原家的鐵衛,平靜地做完準備工作,向我施禮齊聲道:“聽憑木姑娘吩咐。”


    我翻身上馬,看著那黑壓壓的肅殺之氣,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向大家抱拳還禮道:“花木槿能與諸君同去,乃是我的榮幸。”


    眾男兒異口同聲道:“謝木姑娘。”


    臨行前,我單獨到宋明磊的那裏,向他笑道:“二哥,我們小五義相交六年,錦繡不在,承蒙二哥照顧我和碧瑩。碧瑩她對你一往情深,相信聰慧如二哥,定是早已發現了,如今我馬上要去了,我求請二哥,即便有心上人,也多多照拂於她還有錦繡。”說罷我深施一禮,“還有,”我掏出一個染血的布娃娃,“勞煩你若有機會就請把這個交給玨四爺吧,就說木槿負了他,不能騎著烏拉去西域找他,我隻有來世再來報答他的深情厚誼了。”


    宋明磊凝視著我,默默地接下了花姑子,塞在懷中。


    我深深地唿吸一口,對錦繡和宋明磊又綻出一個自認為很美麗、很木槿式的笑容,轉身欲上馬。


    “對不起,木槿,”宋明磊的聲音忽地從背後傳來,我詫異地迴頭,他正用天狼星一般明亮的目光,堅定地看著我,“二哥不能答應你。”


    隻見那血染戰袍的少年端坐在馬上,夜風吹動戰袍一角,拂動他的一絲亂發,揚過年輕的臉龐,他對我如春風一般地微笑著,仿佛是興致盎然地準備去赴一場華麗的宴會,他緩緩說著:“因為二哥要和四妹一起去。”


    “不要。”


    這迴是原非煙和我同時出聲了,從剛才柳言生下毒,我們小五義聯手殺柳言生,原非煙一直隱而不發,沉著應對,比之男兒毫不遜色,不愧為將門虎女。然而此時此刻的她,那雙美麗的鳳目潸然淚下,滿懷不舍地瞅著宋明磊,宛如一個尋常女子,苦苦挽留心愛的情郎,她顫聲問道:“這是為何,光潛,我已讓你們小五義,殺了柳言生,你為何還要去呢。”


    宋明磊在馬上對她微欠身道:“我們小五義結拜的時候就說過,榮辱與共,富貴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請二小姐成全在下。”接著他又迴過頭來看著我,對我柔聲笑道:“四妹不讓二哥同去……莫非在四妹的心中,是聽信了柳言生的渾話,覺得二哥身子肮髒,不配陪著你嗎?”


    “不,在木槿心中,二哥永遠是勇敢、睿智、高潔的男子漢,隻是……”我焦急地說道,“木槿除了錦繡,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我……”我哽咽著,傷心道:“我實在不想看到小五義再有任何危險啊,那樣我會受不了的。”


    “木槿的心思就是二哥的心思。”宋明磊笑得那樣快樂,完全不像是去送死,“那就請四妹緊緊跟隨二哥身邊,二哥定要護你周全。”


    暖流湧上心頭,我再忍不住淚流兩頰,哽咽許久方才顫聲道:“木槿……何其有幸,能得二哥相陪。”


    宋明磊的笑容更是快樂,雙目煥發著我從未見過的神采,不再理會身後流淚的原非煙,拉著著我駕馬來到外洞,對著那一千名赴死隊員,大聲喊道:“諸君聽著,隻要能救出原二小姐和餘下的兄弟,宋明磊與我家四妹,便與爾等同生共死了。”


    那一千人中有很多是他的舊部老友,聽到這話,皆滿眼閃著崇拜,興奮地揮舞著雙臂叫好。這種興奮感染了整支軍隊,到處都洋溢著英雄男兒那視死如歸的豪情,亦深深地感染了我。


    刹那間,宋明磊的神色一片肅殺冰冷,周身仿佛圍著一圈可怕的地獄之火,與他身上的鐵甲、雙戟融為一體,好像是天生的複仇煞神,這與我一向熟悉的他,那時而清澈如水的少年氣質,抑或是時而超越性別的華美氣息,都截然不同。於是那時我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想法,其實在我周圍的所有人中,我最不了解的,竟是我這位相處時間有時甚至超過了碧瑩的結義二哥,宋明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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