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樹下,嫣紅的花瓣隨風翻飛,漸漸地飄落在他的頭上、我的肩上。


    他專注地盯著我,靜靜地等著我的答案。那個樣子很像以前在建州有人來家串門,大黃狂吠被怒斥之後,偷偷躲到一邊,認真地用那雙明亮的狗眼打量著陌生人,仿佛想記住那個人的長相似的。


    一時間,我的母性本能被最大限度地激起。這樣一個孩子,高大俊美,錦衣貂裘,出身名門,卻偏偏看不見人間的美景,一時間很多疑問在我心中盤旋。這個紅發少年,為什麽不說出他的苦衷,讓人來為他醫治呢?他的眼睛是先天弱視嗎?還是和白三爺一樣,他在紫園意外受了傷呢?


    他終於有些不耐煩了。在他開口之前,我一手輕輕拉起他的手掌,另一手從他的肩頭取下一片花瓣,放在他長年練武而粗糙溫熱的掌心裏。


    我微笑著柔柔答道:“迴玨四爺,奴婢的名字和這櫻花一樣,也帶著花,奴婢叫木槿,花的顏色也有紅色的,您可記住了。”


    他渾身一震,快速收迴了手,後退了一步,卻沒有甩掉掌中的嫣紅。他俊臉一紅,下巴高仰,用那雙不太靈光的大眼睛斜睨著我,“你是夫人房裏的還是大房裏的?”


    “迴玨四爺,兩邊都不是,木槿是雜役房的。”我恭恭敬敬地迴答。


    他有些懷疑地盯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麽,略顯疲憊地點了點頭,又往前走。


    我正納悶他這是要去哪裏,卻見他忽地一頭栽倒下來。


    說實話,我從沒有去過玉北齋,而且整個紫棲莊園大得如同一個國家級森林保護區一樣,我曾在裏麵迷過好幾次路,於是,我索性把他拖迴就近的小北屋,自然把床上的碧瑩給嚇得咳了半天。


    他太重了,不得已,我叫來了於飛燕和宋明磊。


    略通醫術的宋明磊說他是給餓的,可能有兩天沒吃東西了。於飛燕在旁邊哈哈大笑。


    啊?餓的?我明白了,他一定是迷路好幾天了。


    宋明磊他們倆去玉北齋報信,離開沒多久,原非玨就醒來了,我給他一個本來是我們存糧的鍋盔。這種當時服役的軍人工匠發明的烙餅,為了便於保存,硬得就跟頭盔似的。他一個闊少爺硬是吃得津津有味,愣把碧瑩看得連咳嗽也忘了。


    他吃完後,似乎才發現土炕上還躺著個人,於是爬上去,像狗看到大骨頭似的上上下下瞅了半天。


    我為兩人互相作了介紹。


    碧瑩看到我點點頭,才怯怯地叫了聲玨四爺。我們的玨四爺一個勁地盯著她,打了個響亮的飽嗝,算是打了個招唿。


    我實在沒忍住,噗哧笑出聲來。玨四爺向我這邊扭過頭,瞪了兩眼,忽然裂開嘴,對我燦爛的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笑彎了一雙酒瞳:“你叫木槿,像櫻花一樣是紅色的,我記住了呢。”


    我心頭一熱,碧瑩也放鬆下來,跟著笑了起來。


    終於,一個光頭的突厥老人出現在我們的陋室裏。他雖然穿著玉北齋的紅色下人服,卻神情倨傲,臉上如萬年冰霜凝結,鷹鉤鼻,有點像老年版的劉德華,年輕時應該也是個讓眾多女性垂涎的人物。


    原非玨難得害怕地喚了聲:“果爾仁,你來了。”


    果爾仁淩厲至極的目光看得我直發毛,碧瑩嚇得差點就接不上氣來了。就這樣,原非玨灰溜溜地被果爾仁大叔領走了。


    從此,原非玨和我成了朋友。於飛燕說這果爾仁曾是突厥第一勇士,在戰場上單打獨鬥敗給原尚書後,願賭服輸,便真的在玉北齋做了原非玨的仆從。


    我想那原尚書可真不是簡單人物啊。大兒子成了當今駙馬;女兒聽說也是國色天香,武藝高強,有望選秀進宮;三兒子的仆從是武林名宿;正房夫人手下有子弟兵八千;諸葛亮再世的柳言生做總管。就連這位看似最沒有地位的原非玨都有個曾是突厥第一勇士的老家人。


    我真的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人才有能力網羅並支使得動這麽多奇人呢。


    宋明磊挑眉告訴我,兵部尚書原青江自少年時代起,他的政敵便傳頌他:關隴原氏有青江,智謀詭譎甲天下。於飛燕在一旁眼神崇拜地深點頭以表附合。


    我們的家主是這個時代神一樣的人物, 難道當初我說錦繡會令他們家貴不可言,是無意間說中了原家的心事,他們真的想改朝換代?


    這個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我不由得心驚肉跳。這不是不可能。這個時代外戚當權,原氏又掌握全國五分之二的兵權,全國各地還有那麽幾個擁兵自重的藩王,邊界似乎也不怎麽太平。


    這種動蕩年代,搞個什麽朝代更替不算什麽難事,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們小五義在他們原家的事業裏又會扮演什麽樣的角色呢?


    幸好這幾年,原家沒什麽動靜,而夫人待我家錦繡亦如親生女兒,我的心也漸漸放了下來。


    有時我會問原非玨,他的眼睛怎麽迴事。他卻總是冷哼一聲,死也不肯說。


    我曾問過宋明磊能否治他的眼睛,他說他的眼睛不像是天生弱視,可能是被藥物所迷,以他的程度很難治好,然後他神色凝重地對我說:“木槿,這是主子和主子之間的事,二哥知道你心地善良,但這次聽二哥的話,我們做下人的還是少管為妙。”


    我明白宋明磊的意思,看來原非玨很有可能是和白三爺一樣出了場“意外”,變成了殘疾。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這個紫棲山莊裏到底有多少可怕的秘密?


    且說那原非玨自此隔三岔五地在西楓苑迷路,必會準確地順道溜達到我們這裏來,奇跡啊!


    一米之內,他對誰都是睜眼瞎,卻偏偏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認出我來。


    我沾沾自喜。嗯,就跟我們家大黃很遠就會嗅出我和錦繡一樣,動物的本能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旦他發人來瘋,就會用他的長槍先跟我打個招唿。一個弱視的孩子舞刀弄槍是很危險的,偏偏又愛現。


    比如說現在,我又驚得一身冷汗。這迴我也惱了,跳起來,指著他的手抖得厲害,“玨四爺,你、你、你,如果你不小心紮死我怎麽辦?”


    紅發少年仰天狂笑,“本少爺武功高強,怎麽會紮死你?”


    我氣鼓鼓地把衣物一收,就往迴走。


    他在後麵亦步亦趨,一手拽著我的袖子,歪著腦袋問我:“上哪兒去?”


    我一甩他的手,“你那槍方才把我的臉擦傷了,我得去請人給我上藥,疼死啦!”可千萬別留疤。雖然我是不準備在這個錯誤的時空再嫁人了,可愛美依然是人的天性。


    他忽地扳過我的身子,捧起我的臉,照著傷口就是一舔,於是我的左半臉全是口水。


    我又受了一迴嚴重驚嚇,他莫非真的要做犬夜叉?我立刻把他推開,僵在那裏,“你、你、你,做什麽?”


    “果爾仁說了,女人的傷隻要男人一舔就不疼了。”


    如果不是他非常嚴肅認真,我絕對會以為是黃世仁在輕薄喜兒。不過我倒真沒看出來那個冷如冰山的果爾仁,如此有寫言情小說的天賦。啊,不對,這人是怎麽教育小孩的?


    “玨四爺,男女授受不親,你不可以這樣輕薄一個女孩的。”我暫時忘記我的悲憤,耐心地教導這位青春期少年。我心裏也把他算作我圈子裏的人了,我的朋友裏是不允許有黃世仁之流出現的。


    “哼,果爾仁說了,這些都是狗屎。”他振振有詞,毫無羞愧可言,“再說了,你遲早是我的人,舔個臉又算個什麽。”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這種話,我一下子愣在那裏。而他氣不喘,臉不紅,弱視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我很想提醒他,他當初見麵時,不也覺得果爾仁口中這堆狗屎是很有道理的嗎?


    我也很想告訴他,你隻是個十六歲的小屁孩,該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時候,而不是沉溺於早戀的旋渦。


    我最想讓他知道的是,對女孩告白,同小狗之間表達友情似的舔來舔去完全不同,不可以這麽粗魯且毫無浪漫可言。


    就在這時,一隻健壯的手臂把我拉到了身後,是宋二哥。


    他還是溫和地笑著,眼中卻有一絲冰冷,“玨四爺,男女授受不親,我家四妹雖是個下人,也是正經女孩。如果玨四爺真中意木槿,也請迴了夫人,由夫人做主才行。”


    我的心中淌過一股暖流。前一世的我是一個標準的獨生子女,童年過得十分孤獨,一直希望有個把兄弟姐妹,最好是能揍流氓的那種……


    宋明磊的形象忽然間如此高大!


    我牽著宋明磊的袖子,側著身子偷偷看了一眼原非玨,沒想到他正誇張地彎著腰想看我。


    原非玨終於發現宋明磊的礙事了,很不高興地問:“你是哪棵蔥,敢擋著本少爺?”


    這句話是他前幾天跟我學來的。我撲哧一笑。這個原非玨在整個紫棲莊園裏可能隻認得出四個人,他老子、原夫人連氏、果爾仁,還有,就是我花木槿了。


    “迴玨四爺,小人宋明磊,是紫園西營的子弟兵。”宋明磊一抱拳,垂目第一千次向他自報家門。


    “你便是那有西營小韓信之稱的宋明磊,宋光潛?”原非玨雙目微眯,麵色一整,幾年來第一次對宋明磊的自我介紹有了反應。


    我在那邊得意地一笑。以我家宋二哥的文韜武略,百步穿楊,在紫園可是如日中天了。而我那大哥,乃是勇冠東西兩營無敵手的勇將,九環烈火刀於飛燕。還有我家錦繡,有“鍾靈神秀”之稱。


    三個月前,難得原尚書迴西安省親。他親自檢視八千子弟兵後,對於飛燕、宋明磊青睞有加,曾對人雲:“此二子,頗有關雲長及韓信之風也。”


    他迴京城時帶走了於大哥。前日宋明磊興衝衝地告訴我們,大哥已順利摘得了武狀元的桂冠,將來封侯拜將,前途無量。


    這些紫園的名人都是我的親朋好友啊,我想不得意不自豪都難。就因為裙帶關係,這幾年我和碧瑩的日子才稍微好過一些,連周大娘也對碧瑩客氣多了。


    我迴過神來,才發現這兩位正大眼對大眼,麵無表情。怎麽了?


    過了一會兒,原非玨拔起銀槍,看也不看我一眼,對宋明磊一點頭,“花木槿我誌在必得,而於你,總有一日,我必擊之。”


    “光潛拭目以待。”宋二哥微微一笑,目送著他離去。


    不過他好像又走錯方向,往西楓苑去了也……我暗歎一聲。


    宋明磊轉過身來,“你沒事吧!”


    我笑著搖搖頭,對他道謝。


    他看著我,目光深幽,“木槿,他是個癡兒,又是個不得寵的庶子,可畢竟也是世家出身,我等想入原家做妾也是難事,你還是莫要與他多交往為妙。”


    我知道他是為我好,可是他說得好像我特想攀高枝似的。本來臉被劃花了,心情就不怎麽好,聽了這話,我更是不樂意,當即悶悶地說著:“二哥放心吧,木槿不會去攀高枝的。”說完,我收起衣服往迴走去。


    宋明磊的聲音從後麵傳來,“木槿,生二哥的氣了?”


    我搖搖頭,也沒迴頭,繼續往迴走。


    迴到屋裏,碧瑩正一臉幸福地縫著宋明磊的衣服,看我進了屋,就說:“二哥剛走,你可見著他沒?”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不聲不響地忙東忙西。


    她笑問:“這是怎麽了,又跟誰慪氣了?”


    我告訴碧瑩剛才發生之事,少不得埋怨宋明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什麽的,她卻撲哧一笑,“如此說來,過些日子,我們小五義中可要多個玨四奶奶了。”


    這迴我可火大了,“你們一個個就會欺我,要是我有那份心,就讓我如此報應。”說罷便折了一根筷子。


    沒想到,碧瑩這丫頭接下來說的話更過分,“既然你不願做玨四奶奶,那就跟了宋二哥吧,反正你們倆總有說不完的話。”


    我瞪著她達五分鍾之久。莫非這小丫頭病糊塗了不成?我抄起一個枕頭跳上炕,“你個下流東西,又胡說什麽?難為我這麽賣力地幫你,三天兩頭拉攏他,你還這麽調戲我。”


    沒想到碧瑩笑著躲過我的枕頭。嗯?看樣子她的身體,今年還真有起色了。


    等鬧過了,她忽地拉住我的手,正色道:“木槿,我們幾個是一起進園子的,你是什麽樣品格的人物,偏這幾年舍棄了多少進園子的好機會,在這兒起早貪黑地刷糞浣衣,還不是為了我這沒用的人?如果不是你,我早已是一抔黃土了。”


    我張口欲言,她卻用瘦得皮包骨的纖指捂住我的嘴。她長長的黑發披散著,襯得肌膚愈是白皙,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見。那清靈的丹鳳雙眼,如一汪春水。她非常誠懇地說道:“好妹妹,姐姐無以為報,漫說是夫君了,便是要我這條性命,亦隻管拿去,這些都是姐姐的真心話。”


    我久久愣在那裏,竟找不到任何語句精準地表達我的心情。


    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很感動,亦很感歎。我這位義姐,真是……


    過了幾日,躺在病榻上將近六年的碧瑩終於下地了,我開始幫她進行物理治療。又過了月餘,她走路多了,還略微有些氣喘,但已能做些簡單的家務了。我抱著她大笑說蒼天有眼,而她熱淚滾下,瘦骨嶙峋的雙手緊緊抱著我。


    可惜小五義中,隻有我在碧瑩的身邊。錦繡仍在法門寺燒香,於飛燕在北方鎮守邊界,宋明磊這廝最近似乎很忙,而我怨他上次管我管得太寬了,決定和他冷戰,也不去請他,所以很久沒有見他了。這個傻丫頭想宋明磊想得都快瘋了,整天流淚望天涯,我沒辦法了,隻好捧著碧瑩精心縫好的那件冬衣,硬著頭皮去西營找宋明磊。


    我尋了個下午,來到了一座灰牆高院內,正是西營子弟兵的居所。門前兩個站崗的士兵,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我對著其中一個屈膝行了個禮,“勞煩這位哥哥通傳,我給我家二哥宋明磊捎東西來了。”


    那個頭矮一點的小子聽到“宋明磊”三個字,立時堆起了笑容,“啊,宋大哥提起過,這位一定是木槿姐姐吧!”


    嗯?宋明磊這小子莫非是知道碧瑩病好了?他一準兒知道我會為了她而來吧,比起我這個現代人,他還真是神機妙算,難怪人稱西營小韓信呢。


    那守門的小子見我點頭,便道:“小的叫原武,宋大哥說了讓小的引姐姐進營子來。”


    進了營子,一路經過校場,明明午休歇覺時分,仍有不少人或張弓習射,或四五一堆角力格鬥。樹下三兩個健壯的子弟兵蹲著,捧著碗嘰嘰呱呱用當地話聊著,間以唿哧唿哧地吸溜著麵條。


    一個特黑的少年手裏端著碗,從我的背後繞過來,身形是我的兩倍有餘,高大得如同鐵塔。他的暗影將我完全置在其中。我一驚,他卻嬉皮笑臉道:“不得了,武賴子,你相好的真俊哪。”


    旁邊的人哄堂大笑。


    原武的小臉漲得通紅,急得雙腳跳,“槐安,你別瞎說,這是宋大哥的義妹,你不要命了?”


    槐安立時噤了聲,所有人都害怕地看著我。我對他們笑笑,也不說話,就跟在原武後麵快步走了。我心想,宋明磊果然了得,看來在西營中頗有權力。


    原武一路上不停地解釋營子裏的弟兄都是些粗人,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什麽的。我心中好笑,麵上還是一副溫柔賢良的古代女子相,一路不停地說請他不要放在心上,我不介意的。


    來到一片竹林前,原武指著清幽的館舍說道:“那便是宋明磊的居所——清竹居。”


    原武到底是個孩子,可能還記著剛才眾人的調笑,紅著臉向我鞠了一躬,便一陣風似的跑了。


    我來到近前,隻聽得裏麵有個陌生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當今天下早有亂象,不如早擇明主而棲……何人在外麵?”


    一個青衫人影忽如鬼魅一般出現在我的眼前,向我頭頂抓來。


    “先生住手,那是我家四妹。”宋明磊焦急的聲音傳來。


    那人雖中途撤去了力道,可一股餘力仍然將我掃倒。我啊的一聲向後仰去,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已有人快速掠過來,及時攔腰將我扶起。陽光透過碧綠的竹葉灑了下來,我眯著眼看到一個俊秀少年擔心地看著我,正是碧瑩的心上人宋明磊。


    宋明磊將我扶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經曆武林高手施展絕技欲殺我,所以仍在驚嚇中,抬起頭,我望見了一雙深如幽潭的黑眸。


    我扭頭,隻見一人四十開外,長須美髯,迎風飄揚。此時,他負手而立,星眉朗目,精光畢現,正默默打量著我。一想起剛才他那淩厲的殺意,我還是有些後怕,不由自主地向宋明磊那裏湊近了些。


    宋明磊的聲音從上而來,“四妹莫要害怕,這位是名滿天下的韓修竹,韓先生,他是白三爺的老師,與二哥相約品茗而來。”


    原來這就是原家神童的老師韓修竹先生,也就是經常把原非玨同學修理得咬牙切齒但又真心崇拜得不得了的老匹夫。你們剛才不像是在品茗這麽簡單吧!


    我定了下神,向韓修竹福了一福,“韓先生萬福。”


    “光潛既有義妹來訪,吾擇日再來叨擾。”韓修竹向宋明磊和我點了一下頭,一拱手便走了。


    “四妹還好吧?”宋明磊正熱切凝視著我,有一刹那我還誤以為那是思念若渴。我甩了甩頭,恢複了笑容,“還好!多謝二哥救我。”


    走進屋內,一眾家私甚為簡樸。三麵牆中,倒有兩麵全被高大的書架填滿。這簡直就是一個私人圖書館。


    宋明磊很熱情地招待我,親自端茶倒水,還專門拿出了一碟我愛吃的桂花糕,一點也沒有拿架子的意思,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當我告訴他碧瑩的身體大好時,他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欣喜和意外,可見他早知道了。


    他微笑著說:“真是件大喜事,三妹的身體大好,都是四妹的功勞啊。”


    我搖搖頭,“二哥此言差矣,真正的功臣是你,不是我。”


    他一挑眉,目光如炬地望著我,“四妹何出此言?”


    嘿!這麽聰明的人裝傻。我正要同他說說碧瑩對他的相思之情,他忽地站起來,指著一堆木製的微型城市,對我說:“四妹見多識廣,可知這是哪座城池?”


    他既然扯開我的話題,再繞迴去不免有些奇怪。我隻得走過去,看了一眼那熟悉的模型,不由得露出笑容,“二哥,這是紫禁城吧?”


    “紫禁城?”他一愣。


    “這不是京都的皇城紫禁城嗎?”我也迷惑了。難道在這個時空裏,紫禁城不叫紫禁城,那叫什麽?


    他笑一笑,“正是京都的皇城,不過叫昭明宮,連二哥也不知道它還有個別名叫紫禁城,四妹從哪裏看來的?”


    啊,說漏嘴了。我照老規矩,說是從建州老家的一本破書中看到的。


    旁邊一張地圖吸引了我的注意。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古代的地圖,果然和曆史課上看到的一樣。他見我感興趣,便興致勃勃指著地圖為我講解當前形勢。


    我有些傻眼,屬於當今大庭皇朝的土地竟比南宋年間的土地還少:


    南邊一大片土地都是南詔國的,西北邊是突厥和樓蘭的地界,東北我們有強大的鄰居契丹,東麵的東瀛和高句麗這時幸好還沒有怎麽強大。


    突厥於元武元年分裂為東西突厥,東突厥同我們的關係不錯,前幾年西突厥被原尚書打敗後,大庭一直采取和親政策。現在兩國關係還算馬馬虎虎,但西突厥連年騷擾樓蘭邊界,而樓蘭是大庭的屬國,這場戰爭,其實意味著突厥和大庭在爭奪絲綢之路上的控製權。


    然而這幾年大庭皇朝忙著和擁兵謀反的淮南王、膠東王開戰,無暇顧及。


    比較嚴重的是南詔越來越不滿足於做大庭的屬國,大有獨立的意識,而南詔的國土早已包括我那個時代雲南全境和西藏、貴州、越南、緬甸等地區。南詔的疆域比大庭的要大得多,我們的國家倒越來越像南詔的屬國了,而且南詔最近也在邊境不斷擾民。


    宋明磊侃侃而談,分析時勢,還真是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誌,有些所謂當世英雄的苗子。


    連我一介女流也聽得熱血沸騰,我心中一動,“二哥,剛才你和西楓苑的韓先生也是在論天下時勢嗎?”


    他當下點頭,直言相告那個韓先生有意要他歸到白三爺帳下。我漸漸笑不出來了。


    他盯著我的眼睛,輕輕道:“四妹覺得有何不妥?”


    我皺著眉頭道:“木槿深信大哥和二哥是當世少有的少年英雄,未來的風流人物,隻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宋明磊輕歎一聲,幽幽說道:“四妹所言極是,我們小五義本都是家中遭逢變故的不幸之人。別說是愚兄,就連大哥也常歎生不逢時。然則若沒有原家,我等又將何去何從?可能流落街頭,淪為市井苦力,又或煙花柳巷之所。”他苦笑一聲。


    我不由讚同地點點頭。如果沒有原家,我和錦繡還真的可能會被賣到娼門中。


    隻聽他語調一變,“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既入了原家,也命中注定入了這濁世。四妹,如今軒轅氏傾頹,奸臣竊命,外戚專權,外族入侵,欲奪我華夏九州。天災人禍,民不聊生,韓先生推算十年之後大庭皇朝必定江山移主。”他輕嗤一聲,目光炯炯地望著我,“何須十年,四妹信不信,愚兄斷言,不出五年,天下將大亂,原家必能逐鹿中原。若能助其成就霸業,必能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使我華夏不為外族所侮也。我等亦能創一番事業,流芳百世。”他停了下來,略略平複了一下激動的情緒,望著我,朗朗道:“我一向引四妹為知己,不知四妹以為如何?”


    我張口結舌,久久說不出話來。我暗自思忖:是應該吟誦一下,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還是立刻建議他先定西川為家,後取荊州建基業,以成鼎足之勢,然後中原可徐圖也?


    望著那張年輕而堅毅的臉,那眼中熱切的信任,迴味著那句引我為知己的宣言,讓我想到了前世那個曾在飛行大隊服過役的小叔叔。雖然他退役後下海成了富商,但依然深切地關注時勢。他一生除了愛好攢錢之外便是談論古今中外戰爭。我高考加的是曆史,所以黑色七月那陣子沒事就往小叔叔家跑。


    相比起小叔叔的愛好,小嬸嬸可能對於prada的包包和香奈兒的服飾更感到親切,於是難得他將我這小屁孩當作絕佳的傾吐對象。每每說到北宋遭受的外族屈辱史,近代鴉片戰爭後中國飽受帝國主義的侵略史,他便捶胸頓足,長籲短歎,毫無ceo形象可言,恨自己不能生逢其時。


    我當時聽得如癡如醉,以後便效法小叔從商以經濟強國,直到遇到長安偷情,紫浮大鬧地府,莫名其妙地到了這個奇怪的時空。


    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時,小叔叔曾激憤地揮舞著手臂說:“如果祖國需要,我還是能夠重上藍天的。”


    我的心一動,小叔叔的臉龐和宋明磊的臉龐交疊在一起,一時間我恍惚起來,不知究竟在哪個時空。


    去歲建州老鄉傳來消息,花家村遭遇百年洪澇,整個村子都衝沒了,爹爹,後媽和旺財再無生的蹤跡,我和錦繡痛苦一場也別無他法,如今我生命中的親人隻剩下錦繡還有小五義了,也許在這個時空,我可以替小叔叔完成他的夢想,亦可保護這一世的親朋好友……


    宋明磊說得對,我們生不逢時,賣身為奴,然而若沒有原家,我們可能會更慘。自從踏入原家大門的一刻起,我們的命運已然和原家連在了一起。


    我朝宋明磊笑著點點頭,“二哥誌向遠大,木槿好生佩服。”對麵的年輕人明顯臉色一喜,我接著道:“既然二哥引木槿為知己,我亦唯二哥馬首是瞻。前幾日二哥提到大哥來信,提及和突厥的戰法,我迴去想了想,現在就寫給二哥看看,不知能否幫到大哥。”


    我掏出自製的鵝毛筆,蘸了宋明磊的墨,寫了幾個曾在小叔叔的戰爭書籍裏看到的古代保衛戰的戰法,比如雀杏、行煙、揚塵車,還有令美國人很頭疼的化學武器。其實,我們中國早在北宋年間便有毒藥煙球,這在本朝肯定是沒有發明。曆史中的宋朝有著太強大的若幹個鄰居,可惜由於政治上錯綜複雜的原因,在那個時代,一直處於下風,最後滅亡於蒙古的鐵蹄之下。


    宋明磊看了,雙眼一下子亮得驚人,一把奪過我的紙,細細地看了起來。他用力過大,把我長滿凍瘡的手給弄破了,鑽心的疼。


    我吃力地掏出手絹,要包起那紅腫的手,他慢半拍地發現我右手血流如注,一把抓過我的手,皺著那好看的劍眉,責問道:“我給你的金創藥呢?”


    早用完了,這幾天不是忙著和你冷戰嘛,當然沒好意思問你要唄!


    我口中訕訕說著:“剛用完。”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生氣。他從櫃子裏掏出一個小瓷瓶,拍開我欲接的手,仔細地幫我抹著藥。我疼得齜牙咧嘴,還得口中稱謝,心想這渾小子絕對是故意的。


    “宋大哥……”


    一個嬌美的聲音傳了進來,救了我的手。我和宋明磊望去,隻見門口俏生生地站著一個可人兒,正目光閃爍地盯著我們。這不是二小姐身邊那個很紅的香芹嗎?她是大房兄妹乳母的獨生女,又和大少爺、二小姐一起長大,據說如果大少爺沒有娶當今長公主,原夫人是打算送她去大少爺那做二房,如今她很有可能是做二小姐的陪房丫鬟。


    我對她福了一福,“香芹姐姐。”


    看在宋明磊的麵上,她對我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個招唿。她冷漠地經過我,徑直走向宋明磊,綻出一絲無比甜美的笑容,“二小姐從法門寺迴來了,讓我來傳個話。”


    錦繡迴來了!我難掩喜色。


    香芹看了我一眼,便閉了口。


    明白了!


    我立時便向宋明磊告辭,他也是明白人,並未挽留,隻將我寫到一半的戰策、鵝毛筆卷在一起,又塞了兩盒藥給我,一盒是金創藥,還有一盒是治哮喘的稀有靈芝蛇膽粉,是給碧瑩的。


    他不顧香芹的臉色有些難看,溫言道:“天色已晚,恕二哥不能遠送,四妹路上小心。你定要按時抹藥,記得代我問候三妹。”


    我心頭一熱,將手卷塞入衣袖,嗯了一聲,在香芹冰冰冷冷的目光中,走出了清竹居。


    我接過原武遞上的一盞“氣死風”,道了謝,慢慢往迴走。邊走邊猜原非煙要香芹給宋明磊傳什麽話。看他也不吃驚的樣子,想必這原小姐經常讓貼身丫頭給他傳話啊!


    莫非是要學《西廂記》裏崔鶯鶯私會張生不成?雖說宋明磊這樣文武雙全的優等生,原非煙看上他是一點也不奇怪的,可是他畢竟隻是一個身無功名的家臣啊。


    我改明兒得問問錦繡,如果原非煙看上宋明磊,那碧瑩二女事一夫的甜蜜計劃,很有可能會變成原非煙和香芹霸占小韓信的噩夢了。


    想起苦命的碧瑩,我暗歎一聲,選了條小道,加快腳步。


    天漸漸黑了起來,入了幽密的西林,濃霧忽地降了下來。我看不清方向,隻能按照感覺摸索著。


    “氣死風”微弱的光芒在風中飄搖,忽明忽暗,如苦海中的小舟顛簸不已。


    忽地腳下一絆,我摔倒在地,雙手摸到一片濕潤,不小心踏進泥塘了嗎?我趕緊扶著燈籠,穩住了火芯子,往手上一看,悚然一驚,手上竟滿是鮮血。我打著燈籠一照,原來前麵橫著一個身著西楓苑青色下人服、渾身是血的人,


    我大著膽子往他鼻前一探,沒氣了!


    我哆嗦著正想迴去求救,卻聽到前方腳步聲傳來。我吹滅了“氣死風”,爬到大樹後。夜色中飄來兩個身影,一高一矮,其中一個打著火把,來到屍體邊。


    高個子看著地上的死人,對矮個子說:“中了我的九品斷腸紅,還能撐到這西林,不愧是幽冥教的人。”


    矮個子對高個子甚為恭敬,“大人果然神機妙算,難怪主公如此信任大人。”


    “廢話少說,查探如何?可找到東西了?”


    “玉北齋裏裏外外都搜遍了,沒有結果,至於那西楓苑……大人恕罪,那韓修竹布下的梅花七星陣著實了得,小人實在……無法潛入。”


    “沒用的東西,那上房的紫園呢?”


    “紫園的兄弟迴話說也是一無所獲,除非紫棲山莊有暗閣。我本想將整個莊園翻個遍,但柳言生陪著夫人迴來了。”


    “主公馬上就要起兵了,在那以前,一定要比幽冥教早一步找到《無淚經》。不然等大軍進了西安城,人多眼雜,就難辦了。”


    “是!請問大人,小人是否該按老規矩處置這廝?”


    “去吧。”


    樹後傳來奇怪的嘶嘶聲,伴著陣陣的惡臭。我偷偷瞄了一眼,那兩個人已經飛向夜空,瞬間消失了。哇,武打片!而那屍體正在起著某種化學反應。月光下,屍身混著血水嘶嘶地融化為白沫。我的雞皮疙瘩滿身爬!


    我看那屍體化得快差不多了,便軟著腳跑出來。我抖著手,弄亮了火折子,點燃“氣死風”,卻見那屍體原來的地方隻剩白沫。


    月黑風高夜,一燈幽滅,一個柔弱的美少女(自我陶醉)獨自對著一灘屍水哆嗦得如同寒風中的枯葉。忽然,一絲唿吸毫無預兆地在我耳邊吹起,像是貞子在我身後似的,我更是膽破心驚。


    “你將他化屍了?”一個男子的聲音輕輕從背後傳來。


    我“啊”一聲,把“氣死風”丟在地上,跳了開去。瞥見一個頎長的身影,長發飄飄,白衣如雪,臉上戴著陶製的麵具。那麵具輪廓分明,沒有眼珠的五官如古希臘的雕像深邃冰冷,透著詭異。


    我驚駭得跌倒在地上,張嘴想說什麽,半天沒發出聲音。這究竟是人是鬼?莫非是剛才那個死人的鬼魂?


    那個白影越飄越近,我好不容易找到我的聲音,“不、不、不,不是我做、做的,你、你、你,是、是、是誰?”


    白影忽地在我麵前消失,正當我以為那隻是受了嚴重驚嚇而產生的幻覺時,唿吸聲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你是幽冥教的?錦官城那邊來的?抑或是南詔國派來的?”他的聲音冷若冰霜。


    “我、我,我不、不是奸、奸、細、細,什、什麽油、油米餃?”我爬開一米遠,腳那個軟哪。


    “乖乖告訴我,你的主上是誰,《無淚經》在哪裏,”他很輕很柔地說著,“不然我讓你求生不能,求生不得。”


    我提起勇氣,指著那白衣人,“你、你、你又是什麽人?黑夜裏穿一身孝服,戴個白麵具,像吊死鬼似的,你、你、你以為你在拍電視劇嗎?”


    話一出口我相當後悔,而那個神秘的白衣人也是一陣奇怪的沉默。


    許久,他伸出了一直背負在後的雙手,他的手指很修長,我很不恰當地胡思亂想起來。那雙手啊,比那些做護手霜廣告的女明星的手都瑩潤柔美。莫非那麵具下的是一個美貌的女子,故意發出男子的聲音來迷惑我?


    “你說話很有趣,隻可惜這麽有趣的人要離開這世間了。”沉默許久的白衣人終於開口了,沒有波瀾的聲音結束了我的春夢。


    身影一閃,我的胸口已受了一擊,鑽心疼痛。噢,這渾蛋居然打了我這一世剛發育完成的胸脯!渾蛋,很痛的。


    我口吐鮮血,他伸手握緊了我的咽喉,我唿吸越來越困難,就在我以為又要見到牛頭馬麵之時,眼前忽然人影閃動,傳來一聲嬌喝:“快放手,你是何人?”


    而我完全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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