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上,天氣越來越冷,我和錦繡的天涯淪落人也越來越多,由原來的八個變成了十二個,黑了心的人販子給的食物少得可憐,活動空間也小。他們為了省錢,能不住店就不住店,一天隻吃一餐,我又把二分之一的食物給了錦繡,所以一路上大部分時間我選擇睡覺來養精蓄銳。即使如此,我依舊觀察形勢,同行十二個小孩,隻有五個女孩,除了錦繡、碧瑩,勉強加上我,都姿色平平。


    而那些男孩子,一律都把目光落在我家錦繡身上。所謂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想著如何能在這些人裏麵交幾個朋友,若是賣到一個地方,也好有個照應,於是我慫恿錦繡盡量友好地微笑,加上我的巧舌如簧,原本沉悶的車廂有了笑聲。


    那群男孩中老愛哭鼻子的叫齊放。長相頗為清秀俊俏,目似朗星的叫宋明磊,他身上有一股我那秀才爹的儒生味,而且他的衣服也是我們所有人中最為幹淨的。


    比較有意思的是那個黑臉膛,說話像雷鳴似的山東小子,比我們都年長,個子也最高,在車廂裏站起來都得彎著腰,很有張飛的味道,卻偏偏有著和曆史上最嬌嬈的皇後同樣的名字——飛燕。哇,他叫於飛燕呀!


    當時,我有點瞠目結舌。


    錦繡及時推了我一把,紫瞳難得白了我一眼,咦?莫非她喜歡這種調調的男人?


    他倒是很大方地搔一搔頭,嘿嘿笑道:“俺娘生俺的前一天,夢見一群燕子在飛來飛去,就給俺取了這個名字。”


    見他如此豁達,我倒不好意思起來,彌補地告訴他趙飛燕的故事,並表示未來他會大富大貴。他聽得一愣一愣,小黑臉紅撲撲的,真像前一世我可愛的侄兒。如果不是我現在的年齡太小,而且看樣子錦繡對他挺有好感的,怕破壞姐妹之情,我真想去捏捏他的小臉。


    言歸正傳,總之車廂裏的氣氛一下子熱鬧了起來,那些原本盯著錦繡的目光都刷刷地轉到我身上,連那個家道中落的碧瑩也把眼睛從腦門上移迴了眼眶,和我攀談了起來。不過當她知道我們是小山村出來的,而不是和她一樣是書香門第出身,眼睛又立刻長迴腦門上去了。整個車廂裏,她隻和宋明磊講話。哼!小丫頭片子。


    那個宋明磊,有問必答,不問則不答,惜字如金,相當內斂。


    總之,齊放、於飛燕和我們姐倆一路上也算成了發小。牛車顛簸到了江陵府,齊放哭著被張姓的書生買去做書僮了,到了襄州,兩個女孩子進了楊員外府做女戲子,費解的是另外四個男孩又在此地轉手給了另一個男性人販子。


    於飛燕晚上小解的時候,聽到陳大娘和那個車夫在野地裏興奮地說那四個男孩被通州知府訂了下來,那知府素來喜歡孌童,每個月府裏麵抬出來的男童屍首就有很多。陳大娘說是有出必有進,這定是筆好生意,下次還要多進幾個男孩。


    孩子們聽到死人都很害怕,一陣沉默之後,於飛燕對我不恥下問道:“何為孌童?”我看看碧瑩和宋明磊,沒想到他們也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望著我,而我隻能幹笑連連。


    為了孩子們的健康成長,我扯開話題,主張我們義結金蘭,即使不能賣到一處,如果將來有緣,我們再見麵時亦能把酒言歡。古人對於結拜這檔子事果然極其熱衷,出乎我的意料,連那個碧瑩也加入了我們,於是我們偷偷地下了牛車,在月光下的野地裏,一字排開,對月結義。


    “我於飛燕,十三歲。”


    “我宋明磊,十二歲。”


    “我姚碧瑩,十歲。”


    “我花木槿,八歲。”


    “我花錦繡,八歲。”


    “按長幼之序,對月盟誓,義結金蘭,從此榮辱與共,富貴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忽然想起大黃那剛出生的五隻小狗仔,為了生存而拚命地擠成一團取暖。


    我們這些孩子都對自己飄零的命運忐忑不安,盡管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背景,然而共同的際遇使我們多少有些惺惺相惜。


    野地小五義成立之後,一種莫名的喜悅充盈著內心,掉隊的孤雁仿佛又找到了雁群而不再孤單。深冬的午夜如此寒冷,我們的心靈卻是如此溫暖,於是我們都單純地微笑起來,錦繡依然抱著我的胳臂,卻笑得格外開心。


    然而誰也不知道,甚至就連後來以神機妙算而聞名天下的宋明磊,在當時的月光下也沒有推算出我們五個人日後會成為那個時代翻天覆地的人物。


    於是一路上我們開始以兄弟姐妹相稱,陳大娘自然免不了又瞪眼看了我們一陣。


    一日,在薄薄的晨曦中,我們來到一片平原。牛車停在河邊。我正凍得直打哆嗦地掬著水洗臉,一抬頭就見陳大娘一聲不響地細細端詳著我,把我給唬了一大跳,差點摔到河裏。


    她蹲下來平視著我說:“老娘一輩子走南闖北,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丫頭,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嗬嗬幹笑,“陳大娘,您見多識廣,我算哪門子的不一般。”


    她眼波一轉,對我飛了一個媚眼,當時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對我一個八歲的小屁孩飛媚眼,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她對誰都這樣,隻聽她說道:“隻可惜,你跟著你家天仙樣兒的妹子,這輩子是沒好果子吃的。”


    她什麽意思!她不會真要把我和錦繡賣給妓院吧!我急了,“您不會是要把我和錦繡賣到什麽下三爛的地方吧?”


    她哈哈一笑,那顆大痦子也隨之顫抖,“放心吧!我陳玉嬌不是什麽好人,但我也從不把女娃子往妓院裏麵推。再說了,你們五個正好是西北原將軍要的人,我怎麽敢把你們隨隨便便給賣了?”


    西北原將軍?我很納悶,正想再問,她已扭著腰肢找她那趕車的相好去了。


    又過了月餘,沿途的柳樹開始冒綠芽,冰凍的河麵也漸漸破冰融化,牛車進入了一座氣象萬千的城市。我們向窗外瞧去,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這一日我們終於到了西安古城,豪強大族原氏的祖蔭封地。


    出了西市,沿著盤山道,上得一座翠綠的山峰,開闊處,蹲著兩隻威武的大石獅子。視線所及,皆是金色的琉璃瓦,屋宇起伏,富麗堂皇。


    正對著眼前的是一座高大的漢白玉牌坊,巍峨地聳立於眼前,兩旁石柱上九龍翻雲吐珠,坊上氣勢顯赫地雋刻著四個大字:“紫棲山莊”。


    我仔細看了一下落款,不由倒抽了一口氣,竟是本朝先皇的禦筆。再看兩邊門柱上刻著一副對聯:勳業榮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亦是禦筆。難怪這陳大娘要把我們幾個,所謂最好的貨色留給這西北原將軍家了。


    我悄悄問錦繡可喜歡這裏,她瑟縮了一下,緊緊挽著我的手臂:“木槿,那柱子上的龍,我怕。”


    我們從西邊角門進入,陳大娘稟聲斂息,恭恭敬敬地走在前麵是,幾個拐彎,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二個婆子冷著臉出來,陳大娘堆著笑,輕聲耳語一番,一人塞了一吊錢,才得進了垂花門。我們幾個跟著陳大娘一路沿著抄手遊廊,過了穿堂, 轉過一座富貴鑲寶紫檀大插屏,就是正房大院。但見正麵六間上房, 皆富麗堂皇, 兩廂遊廊簷下,懸著各類五色鳥雀,正嘰嘰喳喳叫得歡,有一隻大畫眉子還特地隔著籠子啄了我後腦勺一口,倒把我唬了一跳,可也不敢抱怨。


    上了台磯, 隻見兩邊有序地立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 皆眉目清秀,垂手恭敬而立。最上麵的一個身量頎長,容顏最為秀麗,可謂珠圓玉潤,唯目光清冷以極,見我們來了, 便不慌不忙地打起簾籠向裏傳話:"夫人,建州的陳大娘領著新來的人到了。"


    聽到這話,我的心徹底放了下來,總算是這陳大娘還真沒把我們賣到妓院。


    那高個丫頭令我們到了屋裏,那富豪華麗讓我眼前一亮,百合熏香盈盈而饒,西洋的金擺鍾滴答滴答,我的同伴們幾乎眼睛都看直了,我們跪在外間,隔著微晃的珠簾,裏間的坑上坐著一個華服的婦人,華麗而繁複的鹿縷發髻上壓著金燦燦的掐絲八寶冠,一身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姿容秀麗,不怒而威,身旁站著一個明藍輕裘的年青男子,微彎著腰,纖塵不染地梳著書生髻,髻上一根迎客籫。


    我隱隱地聽到那年輕男子對那婦人迴道:“……各色妝蟒繡堆,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八十架,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富貴長春’宮緞十匹,‘福壽綿長’宮綢十匹,‘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金梅花簪二對,金喜荷蓮簪二對,金錦鬆石如意計六柄,伽南香念珠一盤,漢白玉各色小扇墜子四件,所有宮中禦賜之物皆已收好。今兒清早將軍的飛鴿傳書說是和大少爺已平安到京了,請夫人放心。”


    那夫人優雅地抿了一口茶,“嗯”了一聲。


    “伺候二小姐的初雲上個月得急症沒了,她老子娘說是明兒來把骨灰領了去。”


    “言生,記得多賞幾兩銀子,可憐見兒的,也算是和非煙一起長大的。”


    “是,太太真是慈悲心腸。還有,白三爺想搬到西楓苑去住,說是嫌紫園裏太吵。”


    那夫人猶豫了一下,“那西楓苑如此冷清,他腿腳又不方便,跟前統共就韓先生和謝三家的兩人,這怎麽好?將軍那倒也罷了,讓外人知道了,倒還以為我這個做後娘的排擠他呢。”


    “我原也這麽想,不過這倒是韓先生親自過來提的,說是西楓苑的溫泉對白三爺的腿腳有好處,住紫園裏邊,成天往西楓苑裏跑也費精神頭。”


    “那也罷了,隨他去吧,不過明兒個給將軍說一聲。”


    “夫人說的是,還有玨四爺那裏,說是如果夫人不讓他去西域,他就……”


    “得了,又為了要上西域那檔子荒唐事兒吧?叫他別煩我了,真真跟他狐媚子的娘一樣,整日介想著往外跑。”


    我約莫聽出這個家的情況,這是將門之家,有三子一女,老大跟著父親上京城了,老三和老四好像不是她生的,而老三的腿腳有毛病,老四像是個熱衷於荒野探險的熱血青年驢友。


    就在我們都快跪得腿麻了的時候,晶瑩的琉璃珠簾被兩個小丫頭小心翼翼地挽了起來,微微發出悅耳的碰撞之聲。


    “夫人要的五個孩子,我給您找齊了,您看看吧。”陳大娘討好地說著,一臉諂媚。


    那原夫人鳳目在我們臉上一掃,停在了錦繡的身上,“中間那個,抬起頭來。”


    錦繡抖著小身子抬起頭來,隻聽咣的一聲,有人摔落一個杯盞,而原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陳玉嬌,看看你找來些什麽人呀!紫眼睛的妖孽你也敢送上府?還不快攆出去!”


    錦繡從小在花家村長大,即使是後娘也從未如此辱罵過她。我猛地抬起頭,隻見她眼中噙滿了淚水,不知所措地望著我。一旁的婆子冷著臉就要架她出去,我心頭一緊,一咬牙,便上前死死抱住了她,大聲說:“慢著,請夫人再好好看看我家錦繡。她不是妖孽,而是紫園的貴人。”


    所有人都一愣,連那夫人也怔住了,她揮了一下手,那兩個婆子便走了。她俯視著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一整衣衫,“我叫花木槿,這是我妹妹,叫花錦繡。我們姐兒倆從建州來。”


    夫人的眼中閃過一絲狐疑,“那你倒說說,你的妹妹,如何是紫園的貴人了?”


    我暗自平靜一下內心,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和錦繡千裏迢迢從遠在東方的建州而來,錦繡生就一雙紫瞳,木槿沒讀過什麽書,但也曾聞所謂紫氣東來,這是其一;您再看她眉心的美人痣,正是二龍戲珠之痣,大富大貴,這是其二;我家錦繡之名也正是取自花團錦繡,意為原府必會繁榮無比,這是其三;三項合一,木槿推斷,定是原將軍為國鞠躬盡瘁,原夫人德容恭儉,感動上蒼,老天遣錦繡來紫棲山莊暗示吉瑞之兆,原家上下不出十年必定光照日月,貴不可言。”


    我說完後,恭恭敬敬地拉著錦繡,伏在地上。一片寂靜中,我的汗水滑下額頭。過了一會兒,隻聽原夫人輕輕一笑,我的心中一緊。


    “你們倆抬起頭來。”


    我和錦繡再次抬起頭來,我看到那原夫人的目光高深莫測,“木槿花的木槿?”


    我微微一愣,才醒過神來,她是在問我的名字,“是,夫人。”


    “珍珠,”夫人對那領我們進來的高個丫頭說道:“把紫眼睛的花錦繡和旁邊那個丫頭送去給二小姐看,讓她定哪個補初雲的缺,兩個男孩就充作紫園的子弟兵,這個叫木槿的丫頭,先去雜役房吧。”


    不管怎麽樣,我和錦繡可以一起在此安身立命,總好過姐妹二人,天各一方,倚門賣笑。我鬆了一口氣,對著錦繡微微一笑,用手比著我的秘密記號,v形勝利指,意即我會想辦法去見她的。


    我的那些結義兄姐們似乎也是鬆了一口氣。我那黑大哥於飛燕看著我的目光相當崇拜,然而很多年以後,他才告訴我,其實當時他一點也沒聽懂我在說什麽。


    我跨過高高的門檻,即使隔著帳幔,也感覺背後有一道森冷銳利的目光盯著我,讓我渾身發冷。我扭頭看去,隻見一把輪椅上坐著一個白衣少年,少年身後立著一個頎長的青衣身影,可惜隔著重重幃幔,看不真切他們的樣子。直到走遠了,我才聽到那帶我出去的婆子說道:“那不是白三爺嗎?他可難得來太太房裏請安啊。”


    遠山如黛,靜默無聲。潺潺的溪水旁,一群仆婦在洗著衣服。凍得人發抖的水流中,一雙雙白玉般的手在快速地搓著衣服,仿若與遊魚比賽。


    我趁著漂衣服的時間,直起身子,輕捶著因為長年彎曲而隱隱作痛的腰,然後微微攏了一下被汗水黏在臉上的黑發,迎著晨風看著清晨的陽光。


    不遠處,雅致的西楓苑裏紅梅探出了頭,那火紅的花朵燃起我純粹的快樂。


    也不知道前幾年給我折過的那枝胭脂梅今年有沒有開花。


    忽地一個婆子叫道:“木丫頭,錦姑娘差人來找你了。”


    我迴頭,瞧見不遠處,一個清靈俊俏的姑娘,身上穿著一件籠著淡煙似的青色綾羅。仆婦們知道她是紫園裏來的人,便收起了喧嘩之聲,恭恭敬敬地指著我。


    我心中一動,莫非錦繡有什麽事?


    我趕緊跳上岸,放下褲管,然後到了那姑娘跟前,鞠了一躬,“木槿見過初畫姐姐。”


    那姑娘的眼珠一轉,對我笑笑,“你以前見過我?”


    “迴初畫姐姐,木槿以前不曾見過姐姐。”


    “那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木槿聽說前兒個莊子裏比武,隻有初畫姐姐和錦繡二人的雙劍合璧,贏了園子裏所有子弟兵,夫人賞了初畫姐姐和錦繡宮中禦賜的秋香色軟煙羅。剛剛看姐姐走過來,好似霞光煙霧籠身的仙女,木槿就猜您定是和錦繡一起伺候二小姐的初畫姐姐了。”


    那是於飛燕上個月告訴我的,說的時候唾沫星子亂飛,黑臉漲得通紅。刀中冠軍的他直唿看了那場雙劍合璧,才明白自己當初選錯了兵器,狂悔自己沒有學劍,不然也能有機會練那合璧雙劍。


    我很為錦繡感到驕傲,卻又擔心她鋒芒過露而被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的二哥宋明磊,當日兵策謀略中的魁首,隻是淡淡地一笑,“大哥莫要著急,有空尋得五妹切磋一下就是了。”然後他轉過頭來對我說:“四妹不用擔心,這六年來,五妹很得二小姐和夫人喜歡,為人處世又頗圓滑,過一陣子想必就能向夫人告個假來看你和三妹了。”


    六年了,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在這西楓苑的雜役房過了六年。


    那姑娘咯咯一笑,又上上下下看了我好幾眼,“難怪錦繡那小丫頭,成天見兒地在我麵前誇說她姐姐有多冰雪聰明,原來是真的呢。”


    “謝姐姐誇讚,不知初畫姐姐找我何事?”我仍然眼睛看向地麵,不敢造次。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這是錦繡要我給你的。她陪著小姐和夫人上法門寺燒香去了,恐是十日後才能迴來,所以叫我給你送新配的人參養榮丸來。”


    我接了那瓶子,還有錦繡的一封書信。信上大抵是說她要出門一些時日,要我和碧瑩好生照顧自己。怪不得錦繡許久沒來看我了,原來是陪著小姐夫人去燒香了。我心中惆悵,卻又為碧瑩的人參養榮丸有了接續感到高興,她現在幾乎是靠著這個活命了。


    我抬起頭,正要謝那初畫,卻見她正歪著小腦袋,充滿好奇地盯著我瞧,“你和錦繡一點也不像,她可比你長得好看多了,你們真是孿生的嗎?”她問得很直接。


    事實上,這幾年幾乎每一個知道我和錦繡的關係的人都這麽好奇地問。


    六年前,我為了讓錦繡留下來,就順口說紫氣東來,真沒想到,三天後,京城就飛鴿傳書,報來天大的喜訊。皇上召見了大公子和將軍,頗為喜歡大公子,當即下詔賜婚,將長公主許配給原家大少爺原非清。原將軍由原來的鎮國大將軍,官拜兵部尚書,原夫人連氏亦封為一品誥命夫人,全家榮寵。這幾年更是權傾朝野,聲望一日高似一日。


    於是錦繡真的如我所說,成了原家的貴人了。


    她成了二小姐的貼身丫鬟,與二小姐同住同吃同睡,還一同習文練武。錦繡溫柔賢良,待人和善,再加上我對她在處世上略作指點,不久夫人由對她十分的討厭變為十二萬分的喜歡,甚至還有人說夫人喜歡錦繡都快超過二小姐了。


    我看著初畫清澈的雙眸,瞬間明了錦繡何以能和她雙劍合璧,獨步紫園,是以能把如此重要的東西交托給她。心下好感頓生,笑著點點頭,“是的,不過我隻比她早出生大約十秒鍾而已。”


    她不解地看著我。對了,古人的時間沒有精確到秒,我就笑笑說:“我就比她早出生幾個彈指罷了。”


    她點點頭,走近我,拉著我的手,滿眼期盼道:“其實我同你和錦繡是同歲,我是元武三年九月出生的,說起來還比你們小呢,不如你叫我初畫吧,木槿姐姐。”


    我也不好拒絕,“好,多謝初畫妹妹了。”


    午時得了空,我拿上飯菜,一溜煙地小跑迴西楓苑偏北的小破屋裏。我輕手輕腳地拉了門,掀起了簾子進來,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床上躺著一個削瘦無比的美人,臉皮有些發青,都瘦得皮包骨了,見我進來了,努力掙紮著想從床上起來。


    我趕緊上去幫她坐起來,“別急,別急,慢慢來。”


    病美人咳著,喘著氣看了看我身後,“錦繡又沒來,她還好吧。”


    “她沒事,夫人房裏的初畫說了,她陪夫人和二小姐上法門寺燒香去了。”我輕描淡寫地說著,順便把桌子挪過來,把厚厚的棉袍脫了下來,把裏麵捂的中飯拿出來,“看,今天李二娘做了你最愛吃的扯麵,我沒敢給你澆上油潑辣子,不過我的那碗加上了,可香了。來,試一小口,可別吃太多,要不又咳起來。”


    我攪了攪那三寸長的寬麵,果真“扯麵寬得像褲帶”,小心翼翼地喂了她一小口,然後我也嚐了一口。嗯,還真香,我誇張地學著西安人說道:“油潑辣子冰冰麵吃著燎乍咧!碧瑩。”


    她看著我咂著嘴的滑稽樣,終於露出了一絲清清淺淺的笑容,稱得那蒼白發青的病容終於透出了些微少女應有的青春氣息。


    這便是我那心比天高,卻命比紙薄的結義三姐,姚碧瑩。


    她的時運實在無法與錦繡相比,到了二小姐房裏,我這個三姐啊,得罪了二小姐的寵侍香芹,在二小姐房裏不到一個月,就被人栽贓陷害。仆婦們在她的枕頭下麵搜出了二小姐不見的玉佩,也不問青紅皂白,立杖三十,攆出了園子,貶到了我所在的雜役房,同我一道做雜重苦活。碧瑩本就是千金大小姐出身,哪裏做得了這種粗活,加上雜役房裏的管事周大娘一天罵到晚,“一個偷主子東西的下作娼婦,狂得以為自己是什麽了,漫說是千金大小姐,真就算是公主皇後到了咱這,不也得乖乖給咱刷糞洗衣。”她氣上加氣,身上傷還沒好,還要天天被罰刷洗糞桶,結果就一病不起。


    一開始周大娘要稟了夫人把她攆出去,我大驚,運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謊稱碧瑩乃是忠臣之後,不但年幼受抄家離散之苦,還被親舅賣了出去,終於使周大娘改變了主意。我們小五義想盡辦法,找來了一位叫趙孟林的大夫為她診治。趙大夫說她外傷不愈,氣鬱於心,得慢慢調養。


    這幾年,她成了藥罐子,尤其每到年關,更是咳得厲害,我成天都擔心她能不能活到過年。


    幸好“野地小五義”中除了我和碧瑩比較落魄以外,於飛燕、宋明磊卻同錦繡一樣在紫棲山莊大放異彩。於飛燕在東營憑著一把九環刀,同年齡的少年中勇毅無人可及;宋明磊在西營機智過人,冷靜善謀,成了原家大管家柳言書的得意門生。


    有了他們三人的接濟,碧瑩的醫藥費總算解決了,這兩年碧瑩的病終於有了起色,趙大夫說是關鍵在於人參養榮丸。


    想起人參養榮丸,我跳下土炕,把初畫捎給我的那個小瓶掏出來,“你看,錦繡讓初畫把人參養榮丸給我了。等吃完了冰冰麵,咱們就吃一丸。”


    碧瑩的眼中放出一絲光彩,轉瞬即逝,幽幽道:“這藥丸太昂貴,錦繡肯定又支了自己的月錢了,我看還是別吃了,都這麽多年也沒個起色,別再糟蹋你們四個的心血了。”


    又來了,我最討厭碧瑩這個調調,“唉!你這麽說可差了,就是這麽多年,雖辛苦些,你還好好的,就說明閻王爺現在不想要你,看,好不容易都快好盡了,別說這種喪氣話。”


    “你又沒去過黃泉,怎麽知道閻王爺不要我了?”她坐在炕上歎著氣,憂愁地看著我。


    我取了大木盆和搓衣板,頭也不抬地搓洗著碧瑩和我的衣服,“我就是知道,我還真去過黃泉,你愛信不信。”我認真地說道,然後對她嘻嘻一笑,“其實,你要是真怕糟蹋我們的心意,就趕緊好起來,給宋二哥生個大胖小子,給咱們小五義快快添個侄兒,就是人生贏家啦。”在人販子陳大娘的牛車裏,碧瑩就對宋明磊頗有好感。


    她果然臉紅了,讓她的病容添了幾分豔色,她又羞又惱,“木槿,你這丫頭片子,你、你、你,又、又來調戲我。我這樣的病癆,哪裏配得上宋二哥。”


    我戲謔地看著她的惱樣。古代女子在她這個年齡早已是孩子的娘了,碧瑩這樣的美人,如果不是生病,恐怕早已被園子裏的哪個爺收房了吧!


    我看她羞惱得要摔人參養榮丸,才收起玩笑,向她告饒。


    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傳入小屋,“好熱鬧,今天三妹好些了吧?”


    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年掀開了厚重的簾子,清秀俊朗的麵容出現在麵前。說曹操,曹操到了,正是宋明磊。他的頭上還沾著幾點白雪,不知外頭什麽時候下起雪了。


    碧瑩臉紅得像火雲,羞答答地坐在那裏,隻有我知道這是她這幾年唯一快樂的時光了。我趕緊給宋明磊抖了雪,倒了熱茶,捧起大洗衣盆,笑嘻嘻地就往西廂房閃,“宋二哥,煩你照應一下三姐,我去把衣服給洗了。”


    “都是自家兄妹,何必這麽客氣,木槿,一起來坐吧。”少年的眼睛明亮得如夜空中的天狼星。可我哪敢壞他們的好事,還是開溜了去。


    我走向屋前的小溪,想趁著雪下大以前,趕緊漂了,正要蹲下,一陣疾風擦過我的耳邊,我嚇得跌坐在凍土上。大木盆滾到碎冰麵上,衣服撒了一地。一根紮著紅纓的銀槍正插在我的腳跟邊上的一堆衣服上,還在輕微晃悠,顯見力道之大。


    我那唯一一件還沒有補過的單衣啊!我的心當時那個疼啊,不過臉好像更痛一點,我一摸,果然臉上給擦著了,正流著血。


    “木丫頭,我這迴又沒有迷路,可又找著你了。”我不及迴頭,一米八零的高大黑影擋在我的眼前。他棱角分明,五官堅毅俊美,紅發也不梳髻,披散於肩頭,那雙眼瞳仿佛葡萄美酒,流光溢彩,正極其得意而興奮地瞪著我。


    呀呀呀!我的心咯噔一下,是玨四爺,現在他怎麽這麽容易就找到我了?


    說到這裏,我需要介紹一下紫棲山莊家主人的子女情況。


    原青江將軍,字然之,現升任兵部尚書,已育有三子一女。


    老大原非清,當今長公主的駙馬都尉,今年二十有二,和二小姐原非煙是原將軍的原配夫人秦氏的孩子,可惜秦氏死於難產。


    然後,原將軍扶正了秦氏的陪嫁丫鬟謝氏,生三子非白,人稱白三爺,今年一十七歲。據說原將軍最喜歡的就是這位白三爺,他六歲能詩,八歲善射,禦前獻藝,驚才絕豔。今上禦弟靖夏王也曾讚道:真乃龍駒鳳雛也。


    可惜白三爺十歲那年,突然從馬背上掉下來,摔斷了雙腿,從此斷送了白三爺的神童生涯。其母謝氏一夜之間急怒攻心病故,於是白三爺和他神秘的仆人,傳說中的韓修竹先生,隱居在擁有療養溫泉的西楓苑。


    那韓修竹先生,原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歲寒三友中的“輕風傲竹”,與幽冥魔教一戰後,他是歲寒三友中唯一幸存下來的人。據說他的武功高深莫測,原將軍對他極其敬重,連現在的原夫人也敬他三分。以他的赫赫名聲及江湖地位,卻甘願為這樣一個少年做仆從,令人匪夷所思。


    而原將軍接下來又續娶京都百年望族連家的女兒,當今皇後的親妹,即現在的當家主母連氏,比較不幸的是連夫人至今無所出。


    就在連氏進門的第二年,原將軍遠征突厥凱旋時,帶迴來一個十歲的男孩。這男孩一頭紅發,哭聲洪亮,被稱其為第四子,原非玨,玨四爺,也就是眼前這個極其猖狂的十六歲少年。


    傳言玨四爺的生母非常神秘,曾經做過波斯舞女。事實上他並不怎麽討原將軍的喜歡,而他的紅發紅眼令他的後母也不怎麽待見他。他本人對於中原文化毫無興趣,琴棋書畫也無一精通,又是個出了名的路癡,明明住在玉北齋,卻總是莫名其妙地走到西楓苑,於是自然而然地被西楓苑的主人白三爺,誤認為是接二連三的挑釁。


    就是這位玨四爺,一次又一次被韓先生打得找不著北,可遺憾的是“知難而退”四個字從來沒有出現在玨四爺容量不多的字典裏。他被打,再迷路,再挨打,反倒是韓先生對他的“照顧”將他變成了一個地道的武癡。他對西域和高強的武功有著不可遏止的熱情,天天吵著鬧著要去西域。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拜武林第一高手金穀真人為師,可傳說中的金穀真人早已不知行蹤。


    以上情報都是平時丫頭婆子同我八卦來,或是宋明磊和於飛燕閑時告訴我的。


    我與這位少爺的相識也頗有戲劇性。我九歲那年,碧瑩病入膏肓。那時別說藥了,就連吃的都困難,我拚命想著如何為她補充營養,最後隻好把主意打到大自然身上了。


    我趁著天色將晚,偷偷在西楓苑的莫愁湖裏放簍子,抓了些魚蟹,而且還意外地網到了一條金光燦燦的水蛇!


    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水蛇,這蛇湯可是好東西啊,蛇膽亦是止咳聖藥啊,當然,如能讓於飛燕幫我去賣了這金蛇皮就更好了。


    正當我對著那條水蛇獰笑不已,一顆火紅的腦袋忽地出現我的左邊,好奇地問著:“你捉這劇毒的金不離做什麽?”


    這便是我第一次遇到本山莊的名人玨四爺,其時他正好再一次迷路到西楓苑,而且在旁邊閉息偷看了我很久。


    我當時嚇得差點滑到水裏,慌忙道:“你胡說,這明明是水蛇,哪裏是毒蛇。”


    黑暗中,他的眼睛閃著紅色的幽光,像在黑夜裏活動的獸的眼睛,灼灼地盯著我,“這莫愁湖是死水,亦是西楓苑的護苑湖,你以為韓修竹那老匹夫還能在裏麵養什麽?”


    此時,我必是麵如土色。我慢慢離開湖邊,隻是手上還抓著那條金不離的頭和尾,放也不是,捏著也不是。明明已是月華涼如水,我卻如同在炭火上炙烤,汗滴如雨:“請問這位小哥,能幫我捏著這金不離的七寸嗎?”


    “哼,我為何要幫你?”他直起身,雙手負在身後,傲慢地仰著下巴。月光下,他沒有梳起的紅發流動著柔和的光芒,如洗發水廣告裏名模的秀發,迎風飄揚,光彩動人。


    我立時猜到他的身份,也想起了宋二哥告訴我他的一大特點,“今日若得了玨四爺的恩情,我一定結草銜環來報。先讓我送四爺迴玉北齋吧!”


    秀發名模立刻迴頭瞪我,惡狠狠道:“誰要你送,我自然認得迴去的路,再說,就算我在這西楓苑,那韓修竹又能拿我怎麽樣?”


    “可是,韓先生好像往這裏過來了。”我正說著,遠遠地就有人影往這裏閃。其實我連韓修竹的麵都沒見過,隻是瞎猜的,沒想到那玨四爺卻信以為真,臉色一變,隻手往那蛇的七寸一劈,那蛇就斷成好幾段。


    我滿手蛇血,驚恐得瑟瑟發抖。他一下子抱起了我,飛到了一旁的槐樹上。


    他一手堵著我的嘴,一手緊緊摟著我的腰,兩人的身體挨在一起。他聚精會神地看著來人,氣息吐到我的臉上。


    那時的原非玨隻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月光下,白玉也似的肌膚,紅發似錦,紅眸如酒,俊美無儔,我看得似乎也有些醉了。


    底下的那人隻是個巡夜的。他如釋重負地籲了一口氣,才發現我呆呆地看著他,便兇惡地在我耳邊吼著:“看什麽看!我是紅頭發、紅眼睛又怎麽樣,你個下人也敢這麽看我?”


    這樣盯著人看的確很沒有禮貌,也很容易讓人誤會我是個膚淺的女性。


    我摩挲著耳朵,笑了笑,“對不起玨四爺,恕奴婢無禮,奴婢隻是覺得玨四爺的眼睛好像是葡萄酒的顏色,很漂亮哪。”


    “葡萄酒?你一個下人怎麽會見過西域進貢的葡萄酒?”他狐疑地望著我,臉色卻好了很多。


    那個時代,進貢的葡萄酒隻為皇家所有,每年至多也隻賞賜一二瓶到權臣寵臣家中,極為珍貴。我又笑笑,正要搪塞過去,忽地發現他的衣襟裂了個口子,一定是剛才拉破的。我從腰間翻出針線。說實話,我的針線活絕對不能同錦繡相比,但和前世相比,仍然有了長足的進步。沒想到那玨四爺往後一仰,警覺地一閃,“你想做甚?”


    我的手架在空中,有點尷尬,我幹笑了幾聲,“四爺的衣襟扯破了,奴婢想替您…..。”說著話,仍探手過去。


    他卻往後躲,“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這下人莫非想刺殺我?”


    嘿!他以為自己是川普嗎?值得我動刀子嗎我?


    “玨四爺,別過去……”我著急地喊著。


    可惜他一意往後退,“你定是大房派來殺我的。不然,男女授受不親,你也是不知廉恥……


    啊!”他終於跌下了樹。


    其實我想提醒他的是,那根樹枝不怎麽結實,前天我為了摘槐花給碧瑩,剛爬過的。可是他卻總往我不知廉恥那方麵想,明明聽說他對漢人的詩書禮儀毫無興趣,這一點他倒是學得很好啊。


    他的輕功自然不錯,沒怎麽摔著,然而下麵還有個泥潭,我也曾中過招的。唉,果然,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


    我慢慢地借力跳了下來。


    他滿身汙泥地爬起來,神情古怪地瞪著我。


    我憋著笑,一本正經道:“玨四爺,天晚了,男女授受不親,那我就不送了。”


    我轉身就走,然而他一把拉住我,“你叫什麽名字,我以前從沒見過像你這麽大膽的丫頭,莫非你是花錦繡?”


    我愣了一下,“為什麽我是花錦繡?”好像人人都知道我家錦繡是紫瞳的吧!現在天黑是黑了點,可是我能看出他是酒眸,他應該也能看出我是正宗的黑眼睛啊!莫非他不但如傳說中那樣是路癡,還是色盲?


    他似乎有些失望,“那你叫什麽名字?”


    “玨四爺想知道我的名字做什麽?”我不著痕跡地輕輕掙脫了他的手臂,忽地麵色驚慌,“韓、韓先生。”


    我趁他迴身的工夫,一溜煙跑了。


    第二次見到他,已是一個月以後。他一身絳色緞袍有幾處劃破,發上還沾著一片青葉,神情憔悴。我猜,他又在西楓苑迷路了吧。


    大太陽底下,我和小丫頭們正在賞今年的新櫻花,本來唧唧喳喳的,看見他都不敢作聲,幾十雙妙目看著他冷著一張臉經過櫻花樹下。他既不看我們,也不抬頭瞅一眼那滿樹嫣紅。


    我正躊躇著,他已視而不見地與我擦身而過了。


    我以為他忘記了那晚的相遇,沒想到他忽地轉過身來抓住我的胳臂,興奮地說道:“是你,我記得你身上的槐花香。”


    眾丫頭嚇得一哄而散,隻剩下我和他。


    我笑笑,指著樹上櫻花,“玨四爺,您看今年的青梅長得多好。”


    他抬頭看了一眼,胡亂點了下頭,專注地盯著我的臉,“你叫什麽名字?”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不是個路癡,而是眼睛有著嚴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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