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孟穎孤單地站在公寓電梯中,飛行的時差還未倒過來,電梯鏡明白地映照著她出差歸來的疲憊,原本狹窄的移動鐵盒意外地顯得有些空曠。


    叮!安全電梯直接將她送到了頂層公寓的門口


    熟悉而昏暗的貓咪感應燈亮起,兩隻暖光貓眼反射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磚上,溫暖的家離她隻有一門隻隔,令她的的心情好了起來,她決定給她溫柔體貼的丈夫,俞長安一個驚喜。於是她在門口用力甩了一下頭,深吸一口氣,飛快地從手提包時取出粉餅撲了粉,還有那支快用完的唇膏在唇上輕抹一遍,她將腦後的大辮子解開,一頭濃密秀發蓬鬆解放,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他們已結婚五年了。


    她輕輕掏出鑰匙打開門,輕手輕腳地進了門。客廳裏隻開了一盞燈,臥室門微敞著,有極輕微而纏綿的音樂輕輕流出。她有些驚訝,平時她加班晚歸,長安總替她留著燈,但他很少會在這麽晚的時候聽音樂,而且她這次是因為簽約失敗才提前迴來的,他根本不知道她會這麽快迴來。


    她想給他一個驚喜,但想起新來的副總因為迴扣,突然改用長沙的供應商,不禁心裏又是一沉,明明那個新供應商的價格要比原來的貴二倍不止……


    她鬱悶地思索著,仍然愉悅地打開了臥室的門,然後她如腳上生根,笑容僵在臉上,再也挪不開眼。


    寬大的床上,一個比她年輕許多的女子濃妝豔抹卻全身赤裸。她妖紅的長指甲緊緊抓著床單,櫻唇中發出快意的呻吟,豐滿的酥乳劇烈地搖晃著,白晃晃地映在孟穎的眼中。她身後的男人渾身因情欲而泛紅,口中不斷發出低吼,這,正是她的長安……


    孟穎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湧出了身體,隻覺得渾身冰冷。那對激情男女看到她,猛然出聲尖叫,慌亂地七遮八掩。


    長安總是對她說,他喜歡沉默地在黑暗中摸索她,點燃她的情欲。長安喜歡溫柔而緩慢地在床上折磨她……不,這不是長安。


    長安總是對她說,他的情欲不是很旺盛,有她一個就可以了……不,這不是長安。


    長安總是對她說,他喜歡她選的絲質床單,在上麵做愛很快樂,可是現在卻是另一個女子在上麵婉轉承歡……不,這不是長安。


    然而,長安卻披了睡衣,尷尬萬分地走過來,“穎,你、你、你怎麽今天……”長安對她討好地一笑。


    她以前最喜歡看長安的笑,現在卻覺得這笑容實在很刺眼,她神經質地笑了笑,“你們……”


    然後,她轉身奔出臥室。她記不得自己是怎麽上了電梯,怎麽下了樓,怎麽出了小區的大門……直到冰冷的雨落在她早已淚痕滿麵的臉上,她才意識到她已經來到了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一陣尖銳的車鳴響起,強烈的燈光射來,她本能地抬手遮擋那光芒,恍惚中聽到長安瘋狂的叫聲……


    然而,無盡的黑暗向她襲來。


    ……


    火紅的彼岸花大朵大朵開在腳下的黃泉路上,仿佛是鮮血做成的地毯,無限地延伸出去,直至地府的盡頭。那瑰麗的紅色與灰暗的天空形成鮮明的對比,化作了地府的景色。


    我精神恍惚地飄蕩在黃泉路上,前麵兩個黑袍帥哥,也就是地府赫赫有名的公差——牛頭馬麵。他們在前麵唾沫橫飛地談論著手腕上明晃晃的rx,好像是今年最新發行版,那彼岸花的花香飄進我的鼻間,我的眼前閃過我生前的種種,包括我死前最後一秒所見那極致香豔的情景。盡管我的丈夫和一名年輕女子做了主角,硬是讓我戴上了頂綠帽子,可奇怪的是,現在我心中卻沒有半點憤怒。


    難道是這彼岸花的花香迷醉了我所有的感知,還是但凡是人,隻要入了黃泉,便將往昔一筆勾銷,隻能感到無窮無盡的虛無?


    我抬頭看四周,來者形形色色,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古有今,有中有外,有木然,有平靜,有猙獰,有恐懼,有努力抗拒,有哭爹喊娘,甚至還有哈哈大笑的,任由不同的黑衣使者費力地將其挪移。


    我正要開口詢問這黃泉路有多長,忽然,我前麵的兩位帥哥停了下來,拉著我退到一邊,其他的地府官差也都拉著手頭的魂魄在兩邊停了下來,麵容嚴肅。


    過了一會兒,天空中出現了一群四蹄、口鼻噴著火焰的飛馬騎兵,巨大的馬蹄之聲震得我的耳膜直疼。騎兵過後,飛來一座大型金屬製囚籠,由一頭壯碩的神牛拖著飛奔。四個無比俊美的男子分別著紅、綠、藍、白的盔甲,持著兵器飛在囚籠的四周。他們的額頭上嵌著與盔甲同色的寶石,麵容嚴肅,周身閃耀著神聖的光芒。


    我的目光再移向那囚籠之中,哇!好酷!那囚犯穿著單薄的玄衣,身上纏繞著條條鎖鏈,鐐銬加身,卻仍掩不住身上肌肉糾結。烏玉般的長發垂及膝蓋,在黃泉路上迎風飄蕩,那麵容俊美得雌雄難辨,令人窒息。盡管他的形容間疲憊不堪,然而那雙妖異無比的紫色眼瞳卻波光流轉,看著便讓人覺得難以唿吸,瞬間魂魄已被奪去了七分。他的身上不停地混合散發著神聖清明之光和烏黑的妖氣,凡是他經過的地方,必是有一半彼岸花迅速生長,另一半則黯然枯萎死去。


    我前麵的公差牛頭悄悄地說道:“喂!這不是天界新任的朱雀、青龍、白虎和玄武四大神將嗎?看來,總算是捉到他了。”


    馬麵扯了他一下,“聽說上一任的基本上都是死在他的手上了,這一任的可花了近百年時間才捉住這個流竄各時空的紫瞳妖孽。”


    “我就說,別學人間基因改良、克隆什麽的,結果整出這麽個妖不妖、仙不仙的東西,當然搞不定啦。”


    “噓,別說了,等這紫浮過了奈何橋,我們就去新天地慶祝一下。”


    “不好,我想去三裏屯……”


    “土了吧,現在三裏屯已經不流行啦!”


    明明是灰暗的天空,卻因為這不速之客意外地光明了起來,我的腦中因為這人而暫時模糊了俞長安的長相。我直直地看著那叫紫浮的囚犯,不想他那琉璃紫瞳眸光一閃,瞥向了我,然後他轉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


    這一笑明明是國王在對民眾莊嚴揮手……


    這一笑明明是法鯊對著花癡的女地球人優雅而笑……


    這一笑明明是李佳琦在教訓粉線賣口紅……


    反正完全不是等待判決的罪犯遊街。


    正是因為這顛倒眾生的微笑,讓他身邊的四大神將疑惑而嚴肅地朝我一並看來,我立時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僵在那裏。


    囚車慢慢飛過,大家又站了起來,我好奇地問身邊的官差道:“兩位官爺,請問那人是誰,為什麽要讓什麽四大神將來押送呢?”


    無人答話。


    我想了一想,從頸子上解下白金項鏈,遞上前去。


    話匣子猛地打開,馬麵搶著答話道:“這位是天界赫赫有名的紫微天王,天界第一戰將,隻可惜他是仙妖的實驗結合體……”


    牛頭道:“你看見他那紫瞳沒有?那可是隻有純正血統的大妖怪才有的紫色眼瞳。”


    啊?是這樣的嗎?以往看過的漫畫在腦海中一一閃現。好像犬夜叉的爸爸是個大妖怪,他的眼珠是灰色的吧?不過,好像殺生丸大人的眼瞳的確是紫紅色的。


    馬麵接話道:“於是他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妖性,背叛了天帝,血染宮廷。他殺了很多上仙,霸占了很多仙子,還想自立為王,與偉大的天帝分庭抗禮。”


    “哦,就像當年的孫悟空吧!”我若有所悟。


    “比起當年的鬥戰勝佛,這位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他還在人間各空間作惡多端,引起天災人禍,嚴重擾亂了人間的秩序,比如說地球空間,美國那場颶風。”


    “katrina颶風?”


    “正是,那陣子人間太慘了,我們人手根本不夠,一個官差往往要引好幾十個魂魄,實在是累得不得了。”牛頭帥哥沉聲說道。


    馬麵也側身仰麵長歎兼流淚,五指上各色寶石戒指熠熠生輝:“最後,我們都榮幸地得到了鬼道主義勳章。”


    來到終審廳,輪到我了,嚴肅的閻王宣讀著我前生的種種,結論是我由於所做善事很多,所以被判入六道輪迴中的第三道玉橋。那玉橋是給在世積聚了功德的人經過的,轉世後便會成為權貴之人,一生享盡富貴榮華。


    我木然地站起來,隨著牛頭馬麵飄向了麻繩紮的苦竹浮橋——奈何橋。


    橋下是紅水橫流的山澗,六個巨大的旋渦狂肆地張著大口,對岸的赤名岩上,有鬥大的粉字四行:


    為人容易做人難,再要為人恐更難。


    欲生福地無難處,口與心同卻不難。


    一個鶴發童顏的婦人站在橋頭,似乎是為了安撫眾鬼魂,根據他們死去時所處的時代和空間不停改變著自己的妝容和服飾,可無論古今中外如何變化,她始終麵容安詳地給眾鬼魂遞上一碗湯藥,那便是孟婆阿奶和她的孟婆湯了。


    奈何橋上歌聲縹緲,是亡魂不舍晝夜地歌唱,我的心跟著幽怨起來,我的這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嗎?我的父母看到我的屍身該是如何傷心?而長安,他會傷心嗎?還是會和他的情人更肆無忌憚地瘋狂纏綿……


    排在我前麵的鬼魂,或半推半就,或顫顫巍巍,或豪氣萬千地端起那孟婆湯一飲而盡。


    若有刁蠻、狡猾的鬼魂,不肯吞飲此湯,他們的腳下立時會現出尖刀將他絆住,他們便痛得哇哇大叫,最後終是屈服地飲下此湯。


    我和眾鬼魂看得膽戰心驚,孟婆卻神色不變。


    輪到了我時,孟婆的眼神閃過一絲悲憐,身上的白衫子化作了一身我從未見過的血紅燦爛的古式華服,好像是一種婚服。我不由一陣惘然,正欲伸手去接,目光觸及孟婆那冰冷幽深的眼瞳,不由渾身一顫。


    我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請問有一次性杯子嗎?”


    孟婆也不說話,隻微笑著對我身後一指,我扭身看去,隻見一牛頭正用尖刀絆住一個不肯就範的外國鬼,外國鬼淒楚地一會兒喊著上帝,一會兒叫著佛祖,一旁的馬麵冷笑著用銅管刺破那外國鬼的喉嚨,令其受盡痛苦後,再強行將孟婆湯從那銅管中灌入,最終外國鬼安靜下來,癡癡地走上了奈何橋。


    我震驚地乖乖接過孟婆湯,誠懇地說:“非常感謝。”


    忽地鬼群分了開來,隻見四個光華四射的神將押著那位據說是曾經在三界無惡不作但又耀眼得不像話的天人走了過來。


    然後那四位神將連同孟婆一同跪了下來,孟婆極其恭敬地端上湯水。


    那位一身朱紅的神將朗聲道:“恭送紫微天王入第六道輪迴,望天王修得正果,早日得迴天宮。”


    哇!第六道是竹橋,那是給傷天害理、惡貫滿盈之人經過的,將分作四種形式投生:一為胎,如牛、狗、豬等;二為卵,如蛇、雞等;三為濕,即魚、蟹、蝦等;四為化,如蚊、烏蠅、螞蟻等。


    這是很重的懲罰,真的很難想象這麽帥的人會變成一隻狗、一頭豬,更別說會變成蒼蠅、海參,甚至是螞蟻什麽的,當然也說不定,會有什麽改良品種出現。


    紫微天王接過那碗湯,高傲地冷冷一笑,“天帝對我真是仁慈,不但沒有讓我魂飛魄散,還讓我有機會變成牲畜修行,汝等替我迴稟天帝,紫浮多謝他的再造之恩了。”


    他的話語中不無諷刺,可那四大神將隻是垂首稱是,並無其他反應。紫浮抬手,將孟婆湯一飲而盡,轉過身來便慷慨地走向奈何橋的彼端。我明顯感到那四位天王鬆了一口氣。


    “投胎插隊”結束,我喝了一口那似酒非酒的孟婆湯,似乎甘、苦、辛、酸、鹹五味雜陳,也許這便是要讓人明白這一世人生中的甜、酸、苦、辣、悲皆已了盡,一切又要重新開始了。


    我轉過身來對著眾鬼魂大聲叫道:dies and gentlemen, 彌那桑,油勒奔,各位親故、各位朋友,各位同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鬱的日子裏需要鎮靜[ 語出【俄】普希金詩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相信吧,我們還能去投胎!大家一定要忘記這一世所有的混蛋事,投個好胎,來世睡覺躺銀行,美人來伺候,萬事皆如意,快樂且無憂!”


    很明顯,這種雞湯地府人員聽得太多了,而眾鬼魂絕大多數也是心有戚戚焉,根本無人理我。管他呢,我要去做貴族千金了,享受我下一世的榮華富貴去嘍!


    忽然,背後一股陰風掃過,我被一隻結實的手臂扼住咽喉向後走去,好難受。我勉強迴頭,眸光對上的正是那雙美豔的紫瞳,他對我妖魅詭異地一笑,我立刻打了一個哆嗦。


    這、這、這、這妖孽要做什麽?


    他頭也不迴地拖著我過了奈何橋,我的碗早已不知被甩在哪裏。四大神將驚慌失措,那白虎神將提著一柄鋒利的大劍喝道:“紫浮,你已喝下孟婆湯,為何還要傷害人命?”


    估計他又一想,這裏隻有鬼,沒有人,便改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何苦改變這個女、女鬼的命盤?下世入牲畜道乃是天帝旨意,與她何幹?休要再造孽。”


    “對啊,與我何幹……您要學會感恩……”他手一緊,我便說不出話來。


    他看了我一眼,慵懶地笑道:“來世路上太寂寞,我總得找個人侍候。”說罷,便拉著我向下跳去。


    天哪!我不要做蒼蠅,不要做鮑魚,更不要做胖胖的海參……難道變成海參後,我還要再侍候另一隻海、海參……


    我想象著大西洋底,一隻紫色的大胖海參對著一米開外的另一隻瘦小的海參說:“過來,給我撓癢癢。”


    於是小海參花了一年的時間,氣喘籲籲地挪到了大胖紫海參身邊,興奮而疲勞地吐著舌頭道:“主人,我來了……”


    大胖紫海參扣著鼻屎說:“噢!我已經不癢了,迴去吧……”


    神啊!這……這怎麽伺候?


    在跳下去的一刹那,他狂笑著說:“誰說我要去做畜生來著?”


    忽然,身後飛來一個光球,一下子打中了他,似乎使他偏離了本欲跳的玉橋,我聽到他狠聲說道:“該死……”


    五光十色的世界立刻包圍了我們,在進入黑暗前,我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孟婆湯使用說明書上明確寫明:孟婆湯,在世為善,飲之令其眼、耳、鼻、舌、四肢較以往更精、更明、更強、更健。作惡之人,使其聲音、神誌、魂魄、精誌消耗,逐漸疲憊衰弱,俾令自我警惕、懺悔,重新為善。


    這個紫微天王喝了一碗孟婆湯,而我隻飲了一口,其餘的全被他弄灑了。


    注:


    所謂六道輪迴是指金橋、銀橋、玉橋、石橋、木橋、竹橋。


    第一道是金橋:給在世時修煉過仙法、道法、佛法,積有大量功德的人通過,以升仙或成道。


    第二道是銀橋:給在世積聚功德、善果、造福社會的人通過,成為擔任神職的地神,如土地等,得享人間香火。


    第三道是玉橋:給在世積聚了功德的人經過,轉世為權貴之人,享富貴榮華。


    第四道是石橋:給在世功過參半的人經過,轉世為平民百姓,享小康之福。


    第五道是木橋:給在世過多於功的人經過,轉世為貧窮、病苦、孤寡的下等人。


    第六道是竹橋:給傷天害理、惡貫滿盈的人經過,分作四種形式投生:一為胎,如牛、狗、豬等;二為卵,如蛇、雞等;三為濕,即魚、蟹、蝦等;四為化,如蚊、烏蠅、螞蟻等。


    我唿吸困難,一張薄膜隔住了我生命的源頭,求生的本能讓我努力掙了出來。在一片嘈雜之聲中,有人抱起我,然後我睜開了眼。


    哈哈!寶寶又投胎了,我快樂地看著四周,絲毫沒有理會產婆的驚唿。


    破舊的桌子,破舊的凳子,破舊的帳子……咦?莫非我投胎到鄉下了?


    我安慰著自己,很多農村暴發戶住平房,但是銀行存款頗為可觀。不對,為什麽這裏的女子都是頭上梳著發髻,穿著長裙……


    我又安慰自己,可能來到了未來,我前世已有人流行唐裝了,家庭裝修主張返璞歸真……


    直到有人把另一個如貓兒的女嬰放到我的邊上,她對我慢慢地睜開了一雙燦爛的紫瞳!


    天呐!


    女嬰對我骨碌碌地轉著紫瞳,地府的一切在我的腦海中掠過,我終於停止了自我安慰,這個紫浮一定是挾著我錯投了木橋。


    我絕望地大哭了起來,可她卻笑出聲來,屋內的女子們嘖嘖稱奇。


    我委屈地哭著,控訴著這個紫浮的惡行。


    我、我、我做不了富二代,官二代,壕二代,房二代,煤二代還有星二代……竟被迫落到這個莫名其妙的時代,而且超級貧窮!可惜我所有的控訴全都化為初生嬰兒的語言,嗷嗷大哭。


    我掙紮著伸過小手要打她,沒想到她卻一把抓住我的小手,繼續咯咯笑著。


    壞家夥,沒想到你還挺有力氣。我掙不脫她的小肥手,隻能哭得更大聲。笑什麽笑,小屁孩。


    這時,一個衣衫上帶補丁的清秀男人走過來。他歎息著抱起我們,略顯失望地道:“若是兩個男孩多好啊。”


    “秀才莫要著急,第三胎一定會是個男的。你看你兩位千金,長得多標致。老二還和你娘子一樣,是紫眼睛的美人。”產婆笑著勸他,拒絕了他那一吊黑油油的錢,“花秀才,你留著這錢給小娘子補身子吧,頭一胎生兩個是很辛苦的。”


    哼!還讀書人呢,重男輕女!我對這一世的爸爸十分不爽。一抬頭,隻見這一世的媽媽倒長得十分和善美麗,是個紫眼睛的外國美女。哦!難怪他們不會奇怪那妖怪的眼睛了。我憤憤地捧著娘親的乳房,狂吸著,我還真餓了。那個討厭的紫浮霸占著另一個,十分平靜地吮著。長而卷的睫毛,紫瞳瀲灩,額頭一顆美人痣,一如當初在地府所見一樣驚豔,可是他為什麽投胎成女孩了呢?


    我的娘親喜歡木槿花,於是我的名字就成了木槿,俗!真俗!


    而紫浮同學太過漂亮,且甫一出生便大笑,景色秀麗,我的秀才老爹便以花團錦繡中的錦繡,諧音景秀,取其名為錦繡。


    我剛會講話,便急不可待地說出我和她的恩怨。失去一切記憶的她總是一臉茫然,無辜地看著我。我更生氣了,一有機會我就打她,想把她逼出原形來,好為天地除去一害。


    然而,我被無知村夫們認為鬼附身,在煙熏火燎中被綁著作了三天法,那臭道士還說要餓我三天,才能餓死附在我身上的惡鬼。


    大冬天的,我被綁在村頭的大柳樹上,隻半天就暈了過去。就在我以為我很快就又可以投胎時,錦繡偷偷過來給我鬆綁,還給我披上棉衣。她端著她自己省下來的飯,膽怯地試著與我溝通,“木槿,你先吃飽再打我成嗎?”


    別說打人了,我當時早已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便一口一口喂我,然後跟我說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爹一晚上老了好多。她哽咽著叫我快好起來,隻要我好了,她死也願意。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夜我在錦繡的懷裏,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連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是被她感動哭了,還是在哀歎這尷尬的今生。


    四歲那年,我接受了我這一世的命運,接受了這個不知道叫紫浮還是錦繡的妹妹。


    五歲那年,我那背井離鄉的胡人娘親,得了一場重病,結束了她命運多舛的一生。


    那一年,教書匠秀才老爹開始教我們識字。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在中國某一個曆史洪流中,有秦有漢,卻穿越到了一個叫庭朝的時代,後世諸史把這個庭朝稱為東庭。


    那些四書五經、孔孟之道、楚辭漢賦,我皆過目不忘,還能舉一反三和老爹探討一番。這對於有前世記憶的我並不是難事,卻難為他對我驚為天人,直仰天長歎道:“奈何女子乎。”


    喝過孟婆湯的錦繡似已徹底忘卻了曾經的輝煌前世,對於讀書十分頭痛,倒難得一心一意做起女人來了。她溫柔羞怯,女紅一流,對自然科學也十分鍾愛,時常對著蛇鼠爬蟲研究半天。有一次,她對著一條毒蛇說了半天話,我看那蛇已經遊走了,才汗流浹背地挪移過來。她嘻嘻笑著對我說,那條毒蛇告訴她,將來她必會稱霸天下。


    她對我說,若真有一天能成為天下之主,她一定要把這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我。


    我的心一沉,難道她前世的孽緣未了嗎?


    我想了想,對她誠懇言道,稱霸天下者必是萬獸之王,那就是說要當老虎了,渾身要長毛的,你可願意?


    她果然驚恐地抖著身子說不要了。


    六歲的錦繡已變成“村花”了,幾乎是所有男孩的夢中情人。明明她有異族的血統,可在民風淳樸的花家村,大家對她十分友好。偶爾有人想欺侮她,這人便會成為村中男孩的頭號公敵。果然,無論古今中外,顏值始終是“正義”!


    曾有一個鄰村的王半仙對秀才老爹說,錦繡前世罪孽太重,一定要在八歲之前送到廟中,長伴青燈古佛旁,方可解其前世的怨氣,不然今生必定禍亂人間。而我是前世冤魂投錯胎,我倆相生相克,必得將我倆拆開,方可兩個都保平安。


    我興奮地懷疑這個算命先生不是普通人,正要問他還有什麽方法讓我迴到原來的軌道,一迴頭,卻見他在淫笑著摸錦繡……嗯?


    我怒不可遏,上前就把那瞎子痛打一頓。那瞎子一瘸一拐走的時候極其囂張地說,我必會因為錦繡而孤獨終老一生。


    我正欲破口大罵,卻看到一向懦弱膽小的錦繡,撿起一塊石頭,準確無誤地砸到了那瞎子的後腦勺,腫了一大包。


    她渾身顫抖著說:“誰、誰想拆開我和木槿,我、我就和他、他沒完。”她噙著淚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對我說:“木槿……錦繡永遠陪著你,我、我們……永遠在一起……你、你、你不會孤獨終老的。”


    我的身體在南方的嚴冬中瑟瑟發抖,她和我的口中皆嗬著白氣,然而一股暖流分明漸漸在我的心中漾開。對於經常迷失在前世記憶和混亂今生的我而言,一個什麽都聽你的,這麽愛你的妹妹是何其寶貴。


    我和錦繡都甜甜地笑了起來,我終於有了家的感覺!


    後來錦繡的一個死忠fans,疤瘌頭小四告訴我,這王半仙隻要見著哪家有姐妹,都這麽說來騙錢騙色,幸虧我們家沒聽他的呢。自此以後,錦繡fans團隻要一看那王半仙出現在村口,便聯合起來狠狠捉弄他一番,那王半仙就不敢再出現了。


    可惜好景不長,讓所有失去母親的小孩感冒的問題出現了,秀才爹續弦了,他娶了一個戲精後媽,在秀才爹和眾鄉親麵前,溫柔賢惠無比,可是秀才爹一出門教書,她便開始使喚我和錦繡做牛做馬。灰姑娘的後母閃亮登場。知道她本性的隻有我、錦繡,還有我們家很酷的大黃狗。


    十個月之後,旺財——我和錦繡異母同父的小弟弟出生了,她拋棄了戲精身份,後娘嘴臉完全顯示了出來,不過我們的秀才爹樂得合不上嘴,早已不太管我和錦繡的委屈了。


    一年以後,結束我和錦繡灰姑娘生涯的是一場水災,秀才爹又生了一場大病,本就貧窮的家裏變得更揭不開鍋了。後娘想把大黃給殺了,我和錦繡拚了命護住它,連秀才爹也不同意,當然也沒有人敢告訴她這是胡人娘在世時養的。


    這一天,我無意間偷聽到,在後娘的慫恿下,秀才爹終於同意她叫牙婆子來,把我和錦繡領去。


    明天牙婆子就要來領人了,錦繡和她的fans舉行了集體以及個別的告別儀式,我陪著她在大柳樹旁,見完了最後的第五撥小夥伴。


    晚霞就像各色絢麗的彩緞散開在天際,她伏在我肩頭,哭得淒淒慘慘。我謹慎地看著四周,就怕她的哭聲又招來那條經常對她說話的毒蛇,幸好它沒有出席今天的告別演唱會。


    我低頭,shit,這丫頭又把鼻涕眼淚都蹭在我身上了,我沒好氣地瞪她一眼,“明天牙婆子來領人了,再哭,小心變成魚眼睛,把你賣給東村老張頭家當童養媳。”


    那老張頭是個獨眼的鰥夫,以賣豆腐為生,兒子是個癡兒,村裏的小屁孩常欺侮他的癡兒哄笑取樂,要被老張頭逮住了,就連親爹媽過來也逃不過一頓狠揍。故而,村裏的大人們哄孩子的一大法寶就是,再鬧,就把你送給老張頭。百試不爽。


    她果真害怕了,呆了呆,然後在我的左臉上擰了一把,“你又騙我,老張頭他兒子上個月餓死了。”


    我的臉一定腫了,我捂著臉,“那就給老張頭做續弦。”


    沒想到她又想在我的右臉上擰了一把,“老張頭前天剛下葬,你還把他家的豆腐架子給偷出來,說什麽要開豆腐公、公司。木槿,你這壞丫頭,一天到晚就知道嚇唬我。”


    我一毛腰躲過,“誰叫你把我的衣服又弄髒了。”


    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邊輕手輕腳地進了院子。大黃汪汪叫了幾聲,嗅出是我倆,又趴迴去睡了。


    屋裏頭傳來爹爹的咳嗽聲,我即使前世沒讀過醫大,也能感覺出來他可能是肺部感染了。我原本想利用老張頭的豆腐架子學做豆腐啟航我的商業帝國,好治爹爹的病,現在看來不管怎樣都得跟著牙婆子走了,不然上哪去湊醫藥費?


    後娘的聲音從窗戶裏傳出來,“下作的小娼婦,你老子都病成這樣了,還三更半夜不知道著家。”


    我望了望天邊的最後一絲霞光,暗嗤她不但毫無邏輯而且罵人帶髒字,毫無水準可言,可是又怕爹爹信了她的話,更氣得不行,隻得平靜地迴道:“太陽快下山了,我們剛給爹去采板藍根了,馬上就睡了。”


    夜裏,錦繡依然八爪魚似的抱著我,抽泣著道:“木槿,我怕,要是牙婆子把我們分開怎麽辦?”


    “別擔心,姐姐會有辦法的。”我一般隻有在特殊時刻才用上“姐姐”兩個字來加強效果,果然她漸漸放下心來,進入夢鄉。


    然而,黑夜中的我卻比她更加茫然。


    第二天,下巴上長著一顆大痦子的牙婆子陳大娘來了,不出所料,她一眼看中了錦繡,我和她討價還價,由三兩開到五兩,而我則以二兩賤價自己把自己給賣了,條件是和錦繡賣去同一戶人家好照應。


    當時後娘和那個大痦子牙婆子的表情完全一樣,像是在看著外星人,估計沒想到我如此能說會道。


    莫道我可是慣於和任何小販血拚殺價的大都市小姐,更別說當年我從英國mba留學迴來,何其風光地挑選五百強外企,哈哈……


    唉,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的我,身價也就是這二兩銀子了。


    錦繡很欣喜能和我在一起,但又泫然欲泣地望著我,我表麵淡定,內心卻如刀絞。


    我拉著她跪在秀才爹的窗前,默默地磕了三個頭,大聲說道:“爹爹,我們這就跟著陳大娘去西安有錢人家做丫鬟了,木槿會照顧錦繡的。請爹爹養好身子,別惦記著咱們,等過些年,我們有機會出來了,一定會迴來孝順您的。”


    這些都是渾話。我和錦繡按下小手印的原是倒賣的死契,雖然牙婆子說是帶女孩子出去做丫鬟,可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做什麽勾當的,西安路途遙遠,哪還有可能活著迴來?


    我抬頭望著破舊褪色的窗欞,一陣寒風吹過,去年被旺財的小手捅破的舊糊紙向外幹巴巴地向外卷著,隨風發出啪啪的聲響。我思忖著那秀才爹是躺床上睡著了,還是坐起來透過窗子看我和錦繡最後一眼呢?


    風停了下來,屋裏安靜得過分,連平時吵得我頭痛的咳嗽聲也沒有了。看來他還是太過重男輕女,有了旺財,賣掉兩個女兒無所謂了吧!


    我牽著錦繡,黯然欲走,卻聽見屋內傳來男人虛弱的聲音,伴著輕不可聞的抽泣,“你們、你們要照顧好自己,莫叫人欺侮了,爹爹……對不住你們。”


    我再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大聲說:“爹爹,請放心,我們一定會迴來的。”


    大黃搖著尾巴慢吞吞過來,依舊很酷地蹭著我和錦繡。它有些迷惑地看看我們,又看看陳大娘,嘴裏嗚嗚悲鳴著。我顫抖地摸著大黃的腦袋;旺財的小身子在後娘的懷裏掙著,哭著要我們抱,連一向兇悍的後娘也十分傷感。


    陳大娘開始催我們上車了,圍觀的街坊鄰居們紛紛掉眼淚。


    我一咬牙,拉著錦繡登上陳大娘的牛車。


    那一天,花家村的小夥伴們都坐在柳樹上,齊聲高唿著:“木槿、錦繡,早早迴來。”


    而大黃跟在我們的牛車後麵跑了很久很久。


    就這樣,我們被長著大痦子的陳大娘用牛車載出了花家村,那一年,我和錦繡剛滿八歲,正好是可以進入小學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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