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艾米麗拉了拉阿爾破裂的袖子。


    “阿爾,你還記得亨利·巴斯克的大鍋嗎?之前科倫叫人把它們從亨利的船上抬了出來,因為沒有什麽用處,便遺棄在沙灘上了。後來,我們遇上維特先生以後,便把那兩口大鍋給搬上淑女號了。”


    “是啊,多麽有意義的紀念品啊。”巴德老爺從船舵處遠遠地插嘴道。


    “什麽大鍋?”阿爾一時摸不著頭腦,接著他反應過來,艾米麗和巴德老爺說的是亨利的潛水鍾。


    “你們把潛水鍾給搬上來了?”他興奮地嚷嚷,把艾米麗嚇了一跳。


    “是啊,是啊!”艾米麗不滿地擦著臉。“我想,我們難道不可以像上次那樣,用大鍋伏擊敵人嗎?”


    這確實是個好辦法,可是阿爾沒有什麽信心,因為那雖然是海盜的東西,卻還是有一些安全性的技術規範在裏麵,他們這些毫無經驗的人要使用起來可不容易。


    “什麽事情都有第一次,阿爾少爺。”羅伯特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背。“再說了,連林奇和夏尼都能做成的事情,難道我們這兒這麽多水手還做不到?”


    阿爾稍微安心了一些,於是讓水手們將兩口大潛水鍾搬到了甲板上。


    “那麽,就該輪到我出動了。”


    “你在說什麽呀,阿爾少爺?你要親自去潛水?”羅伯特詫異地望著他。他記起阿爾弗雷德·威爾森在幾個月前剛剛出海時的場景,這個小夥子一路上吐得顛三倒四。而現在,他竟然有勇氣潛入海中,忍受窒息的恐懼,去達成非凡的成就?


    “沒錯……是這樣的。我一直在逃避,逃離海盜、逃離貪官、逃離科倫、莫林、亨利還有猛獸蓋伊等一大堆人!我受夠了,我要反擊。這便是那幻境給我的答案——我自己給出的答案。”


    “我同你一起去,阿爾少爺。”說話的是路德,他的舉動再無往日的散漫不羈,而變得嚴肅起來。阿爾想起了他跳上海神號的甲板與處刑人搏鬥的事情,心知路德也找到了他的答案。


    “好吧,就由路德和阿爾少爺去打頭陣。”夏洛蒂果斷地下令道。“但是要注意,謹慎應對一切變故,千萬不要魯莽。如果拿不定主意,便搖動繩子,我們會迴收潛水鍾。”


    阿爾和路德點了點頭,便來到鍾前,換上了輕便的衣服。這時候,艾米麗走了過來。


    “你……一定要去嗎?”她哽咽地問,交錯的手指正微微顫抖。


    “我非去不可,為了大家,為了你……”阿爾說著,使勁戴上左手的皮手套。


    “那你可一定要迴來呀。夏洛蒂小姐說的沒錯,如果發生了意外,你千萬不要魯莽,要拉繩子,還要——”


    “我知道,我知道。”阿爾趕忙安慰艾米麗,他知道,自己的小情人,有著中年婦女的操心態度,一旦讓她開口,那過程不會簡短。


    “帶些幹糧吧,萬一要很長時間呢。”


    “艾米麗……我是要去潛水。”


    “哦,是的,要不就帶些水果,即使泡了海水,短時間內削掉皮還是能吃的。”


    阿爾感到心頭暖暖的,艾米麗的關懷是那樣樸實,比銀港總督府裏所有的問候都要真實、可貴。她還在囉嗦,而他直接擁抱了她。


    “不用擔心,我很快便迴來。”他鄭重地保證。


    這樣一來,即使是艾米麗也乖乖閉了嘴,她臉色緋紅,一把推開阿爾,捂著臉衝進了艉樓。


    “這的確是讓她閉嘴的好辦法。”巴德老爺說,路德吹起了口哨。


    “奇怪的女孩。”阿爾笑著說,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發現熱度正在他臉上漫步。


    “出發吧,阿爾少爺。”路德對他說。水手們將潛水鍾放入水中,阿爾和路德靜靜下到海裏,他們扶著鍾把,小心地調整浮漂,往燈火通明的另一艘船遊去。海水並不算冷,與寒風唿嘯的甲板相比甚至有些暖和,微微細浪翻騰著拍打而來,鹹鹹的海水溫暖了他們的臉頰。


    許多東西被綁在兩個牛皮帶裏,拖著浮在水麵上,裏麵有罩燈、一些爆響彈、一些煙霧彈,劍和手槍,還有艾米麗的蘋果,以及耶米爾新發明的用於抓爬的鉤爪手套——阿爾真心指望這些玩意能派上用場,如果與風投公司的交鋒無可避免,那他們至少可以依靠這些東西虛張聲勢。


    “我看差不多了。”路德說道,“從這裏就放下潛水鍾,偷偷接近敵船。要小心一些,即使是晚上,警覺的敵人也會特別關注船身的周邊。”


    “我知道。”阿爾說著,緊了緊牛皮袋的開口,隨即放開了潛水鍾的幾個浮漂。在他旁邊,路德也在做同樣的動作。


    “祝你好運,阿爾少爺。”


    “祝你好運。”阿爾說著,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潛入海中,遊進了潛水鍾內。


    這是個完全封閉的黑暗環境,聽不到一點外界的聲音,卻放大了內部每一個細微的響動。阿爾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他輕輕喊了一聲,感覺自己的聲音像覆蓋了金屬一般,震動有力卻無比空虛。阿爾遊出潛水鍾去調整方向,並繼續減少浮漂,以下沉到更深的位置。海中很是黑暗,隻能透過海麵上船的燈光來大致辨明方向。


    阿爾看不見路德,也不知道淑女號現在的情況。這是一次孤立無援的行動,阿爾發現自己曾經擔心的敵人:惡徒、奸商和海盜都變得虛無縹緲,而對黑暗和孤獨的恐懼正迅速占據身心,並開始撕扯著他的心智。


    “好吧,加油,阿爾弗雷德,你可以的。”阿爾鼓勵自己,強迫自己不去想象腳底的黑暗深淵,他抑製著點亮罩燈的衝動——那樣會使潛水鍾內的氧氣迅速耗盡——單手拉著鍾內的把手,另一隻手則摸索著鍾內的紋路,以幻想其中冒險的迷宮來排解恐懼,他就這樣慢慢地朝風投公司旗艦遊去。


    計劃是通過潛水鍾避開哨兵的監視,然後利用鉤爪爬上風投公司的甲板,此後見機行事,目的隻有一個,便是製造混亂。他們最好能潛入武器庫或火藥庫,破壞其中的物資,然後利用煙霧彈擾亂敵人視野,再將爆鳴彈投入水中,造成帆船被擊中的假象,最後再撤離……如果其中有一兩個計謀能夠奏效,那麽即使無法真正動搖風投公司的戰鬥力,卻也可以大大威懾敵人,讓他們不敢再接近淑女號。


    不知過了多久,阿爾聽到潛水鍾發出悶響,隨即在海中輕微搖晃起來。他憋了口氣遊出去,發現自己已經靠在了八裏爾號的旁邊。於是他扒住船身,浮上水麵等待。頭頂上的燈光照亮了幾米開外的海麵,上麵還有走動的人影。毋庸置疑,這裏的戒備很是森嚴,任何差錯都將導致慘烈的失敗。


    這時候,路德出現在他身旁不遠的地方,兩個人接了頭,並用手勢傳遞信息。阿爾套上鉤爪手套,在船身上從上往下劃過,直到鉤爪牢固地掛住。而路德則更徒手攀住龍骨凸起的地方,小心而謹慎地尋找到了立足點。


    阿爾朝路德點了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溫暖的海水。兩人慢慢攀爬船身,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阿爾感到一陣激動,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連帶著早已濕透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從未經曆過如此奇特的冒險,對未知的渴望和期待已經牢牢抓緊了他的心髒。他提醒自己,此次行動事關重大,一定要謹慎,不能衝動、魯莽,更不可自以為是,空想自己是某個二流的騎士小說的男主角。


    他們攀上了船舷,掛在欄杆後麵張望裏麵的情況。幾個全副武裝的雇傭兵從他們前麵走過,但他們動作散漫,還打著哈欠,看起來並不警覺。


    阿爾等他們走了,便躍過欄杆,小跑著躲到了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風投公司的旗艦,並非其看上去那般有能耐,正如其名“八裏爾”一樣,該船不是戰艦,而是一艘貨船,以高速和大容量著稱,從而方便阿巴貢家實行風險投資的職能。光甲板上便有三處倉庫,裏麵堆滿了貨箱,在船尾的地方,傭兵隊長正在整列隊伍。


    “我們得下去底下……”阿爾有些為難地對路德說,“可是入口在那兒?”


    貨船的結構與淑女號和海神號不同,沒有艉樓或大型的活板甲板作為進入內部的入口。路德指了指傭兵隊長身後的地方,那裏的甲板被打開了,開口裏有光線傳出,開口處剛好夠爬出一個人來。


    “我們得找其他入口!”阿爾急躁地說。


    “算了吧,阿爾少爺。”路德理智地說,“看來我們是不可能進入船內了,要不直接跳過前麵的步驟,馬上開始丟煙霧彈吧。”


    阿爾冷靜了下來,覺得路德說的有道理,他們打開牛皮袋,開始摸索著煙霧彈和爆鳴彈……


    這時候,兩個人從傭兵隊長後麵那個活板門裏爬了上來,這引起了阿爾的注意。其中一人是傑尼·阿巴貢,另一人他卻沒有見過。那人與科倫或莫林一樣,穿著整齊的襯衣和馬褂,手裏還拿著卷好了的外套。但他的氣質與前二者不同,既不像莫林那樣野心勃勃,也不如科倫那般深沉。他身材瘦高,頂著一頭整潔的棕色頭發,嘴角卻陰險地向上翹起,似乎是想用笑容掩飾自己的虛偽,從而在皮囊之下仔細打量周邊的世界。他的胡子沒有打理好,這是因為長期遠離城市裏熟悉的理發師的緣故,而他自己既不具備刮胡子的技能,又不放心把腦袋和下巴交給另一個拿剃刀的師傅。他的眼睛尤為特殊,很小,而且微微閉著,兩顆眼珠子有時候能看向不一樣的方向,那眼神狐疑而多變。這一切令他更像……更像另一種奇異的生物。阿爾產生了這樣的印象,使得那一套高檔的衣服完全白費了功夫,變得猶如王八塞進了蛇皮裏,或是毒蛇鑽進了王八殼中——總之就是極不協調,令人感到不舒服。


    “你說的對,先生。科倫那狗官沒有一點眼光和大局觀,注定成不了氣候,我能與他斷絕關係可真是幸運。”傑尼諂媚地對那個奇異的人說,顯然,他非常重視對方的意見。


    “別放鬆警惕,阿巴貢先生,要徹底與科倫劃清界限,你還需要另一份禮物。”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說,上天正是眷顧如此虔誠的我啊,瞧瞧,我們才剛剛告別了海神號,就迎頭撞上了另一夥逃跑的小賊,而他們顯然是去藏寶的地方的。”


    二人相視而笑,各自的笑聲中都充斥著寒氣與虛偽,傑尼·阿巴貢自不必說,奇異之人在笑的同時,他的眼睛甚至無法張開,這大概是由於他作惡多端,導致的臉皮縮短吧。然而阿爾看出來了,這兩人心裏都裝著各自的算盤,從裏到外都在算計著怎樣利用對方。阿爾鄙夷這種關係,但不得不承認,它高效、睿智,並且足夠致命。


    “可接下來怎麽辦,您確定我們一定得依靠那幫小賊嗎,巴菲德先生?”


    阿爾心頭一驚,他聽過這個名字,這正是亨利·巴斯克在找的人。


    “恕我直言,阿巴貢先生,您一開始選擇與馬龍·波迪爾交涉是不明智的。而既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在瓜分寶藏線索時,您應該讓馬龍先選,然後您再要求取得他選擇的那份。”


    “您說的極是,先生。”傑尼謙遜地點了點頭。“這樣說來,您是確定馬龍已經悟出了寶藏所在了?”


    “你也知道,我以前同海盜有些許淵源,知道他們的一些行事作風。海盜從來就不是一個人決斷事情的,他們是一個整體,如海怪一般可以伸出無數觸手,在各方各麵都能與人一較高下……我不確定馬龍本人是否有這智力,但他們那檔子人裏一定有人已經知曉了答案。”


    “所以我們要跟緊他們,跟進那艘淑女號。”傑尼點了點頭,讚賞地鼓起了掌。“真是妙啊,巴菲德先生,失落的寶藏將落入我手,而您又是我最重要的導師和領路人……這會是一份最珍貴的大禮,足以敲開那位新的內閣大臣的心房!”


    巴菲德得意地笑了笑,兩個灰色的瞳孔仿佛相距更遠了。


    阿爾在陰影裏聽得冷汗直流,想不到人的陰謀詭計會卑劣到如此程度。兩個壞家夥說完了話,開始對雇傭兵布置起進攻的計劃來,阿爾耐著性子聽著,並解恨地想,這些精心設計的惡意將伴隨著他們的先發製人而化為烏有。


    他用不著路德的不斷提醒,便開始行動,既然無法進入船艙,那他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在甲板上把事情鬧大,鬧得紅紅火火。


    目標是早已準備在兩舷的火藥桶,大部分的雇傭兵都在運輸實心炮彈,從而無法時刻看守這些危險品。


    阿爾把計劃告訴了路德,路德取出引線,快步穿過船舷,連上了三個火藥桶。另一邊,阿爾也照著做,連上了兩個桶。他們用完了引線,又迴到了甲板中間的倉庫旁邊,用火折點燃了引線。


    “現在,是見證勝利的時刻!”阿爾激動地想,頓時理解了那些混蛋在奸計得逞時的得意心情。能夠挫敗陰謀詭計實在是大快人心,哪怕這方式實際上並不怎麽高明,但處於懲奸除惡的熱忱之中的阿爾弗雷德,已經無意考慮這些了。


    然而,用引線把船舷處的木桶連接到甲板中央,這距離有些太長了。而為了安全起見,引線燃燒的速度也不是很快。於是,慢慢便有人注意到了,兩處耀眼的,炸響著劈啪火焰的光點正慢慢向船舷移動,照亮了沿途每一個黑暗的角落,令一張張驚愕的臉顯現了出來。


    “著火了,要爆炸了!”


    “快去掐滅那條引線!”


    不管是水手還是雇傭兵,均從剛才的悠然懶散中清醒過來,並迅速地采取了行動,想要撲滅兩條致命的引線。


    阿爾對這一欠缺考慮的計劃感到後悔,但他很快跟著路德去往右側船舷,混入了聚集而來的人群,並伺機製造更多的混亂。他伸腳絆倒了一個雇傭兵,後者起身一拳便將旁邊的水手打翻在地,水手的同伴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與雇傭兵爭吵起來。但是更多的雇傭兵湧了上來,他們拔出刀劍,猖狂地在水手眼前晃動,硬生生地堵住了抗議的嘴。這一招並沒能為阿爾帶來許多時間,當一切重迴正軌,引線的火星才走了一半的路程。


    “拚了!”阿爾吼道,並抱起了沉重的煙霧彈,他重新燃起火折,點燃了煙霧彈厚實的卷皮,將它推到引線的旁邊。


    兩個機敏的傭兵早注意到了他的舉動,紛紛舉起刀劍朝他衝來。路德推開人群擋住了傭兵,拉著阿爾往後跑。


    “不行,那煙霧彈要點時間才起作用,不能讓他們把它澆滅了!”阿爾拔出自己的武器,緊張地注視著扭動的人群。


    “好吧,阿爾少爺,不過咱們這主意可真夠爛的!”路德聳了聳肩,眼神卻越發興奮起來。


    阿爾同樣熱血澎湃,與敵人鬥狠雖然缺乏智謀,卻容易激發人類最原始的衝動。而衝動再加上少許對地形的敏銳感知,使得危難中的二人,成為了這片大海上最優秀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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