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總有一些根植於人類這個種族靈魂深處的東西,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累積、質變,成為人類理所應當具備的品質,這便是文明。這與勞倫斯的三枚金幣上的文字是一個道理,隻是敘事更宏大,意義也更深遠。就像犯罪是刻在人類骨子裏的品質一樣,崇拜同樣是人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趣的地方在於,即便身處地球的東南西北、即便是數千年甚至數萬年都不曾有過交集的文明,他們卻會崇拜同樣的事物。


    比如太陽。


    太陽之於人類,總是有著無比崇高的地位。亞非歐各地均有有關太陽的傳說,太陽神“拉”、戴達羅斯與伊卡洛斯、以太陽之名為榮的路易十四……即使在遙遠的東方,亦有為追尋太陽而不惜生命的誇父逐日的故事。甚至於自然科學從地心說到日心說的轉變,也包含了這種神聖崇拜的情節。


    而在南美洲——確切來說,是在這世界最南端的火地島——同樣存在太陽崇拜的痕跡。這即便是西班牙人粗暴而狂熱的宗教殖民方式,也無法將其徹底的根絕(當然,這也可能是歐洲人根植心中的太陽崇拜在作祟)。


    三船幫的人們就這樣,跟在亨利巴斯克與印第安向導的後麵,艱難地步行在逐漸泥濘的林間小道上。由於大霧的原因,周圍的視野很差,可以確定的是,越是往內陸走去,周圍的植被就越是茂密,起伏的山巒上遍布森林,從遠處看,顯得神秘又富有層次感。泥土與樹枝將水珠粘到過路人的身上,令造訪之人倍感寒冷。


    “我們不應該現在出來,我才想起來,昨天可是下過雨的!”巴德老爺開始抱怨起來。他的褲腳與其他人一樣,已經滿是泥汙,除了他以外,隊伍裏隻剩下艾米麗還沒有放棄保持幹淨的努力,她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地選擇幹淨的路徑,阿爾則早已放棄了這種追求,他牽著駱馬,跟在艾米麗的身後,意識到隊伍已經開始攀爬山巒。


    “我們在積極地向上走了!”他浮誇地喊著口號,希望提振大家的精神。


    火地島實際大小約四萬平方公裏,比阿爾和克勞居住的牙買加要大得多,卻又遠小於古巴的大小。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被認為是大陸的一部分,其麵積甚至不如孤懸海外的島嶼。當然,對於行人而言,這般大小已經著實可畏,要想在這其中找尋被仔細掩藏的寶藏,真可謂是大海撈針一般的特別行動。


    阿爾等人正在攀爬一座未知名的山上,他覺得,這恐怕是附近屈指可數的高山了。即便在半山腰處,他也能看見海峽那頭的風景:岩石、霧氣、貧瘠的土地,與他們周圍的鬱鬱蔥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這邊的霧氣也同樣濃厚,濃烈到陽光無法刺穿。他們就像鑽進了雲裏的飛鳥,朝上看,不見天日,而身後的森林也漸漸隱去蹤跡。不安的情緒開始彌漫,盡管海盜們開始講起蹩腳又粗俗的笑話,但大部分人都開始憂慮起來。


    “還有多遠?”光頭卡斯特急躁地問印第安向導,得到的隻是意義不清的隻言片語。看來,當地人的西語,也融合了一些具有特色的語法和定式,這就不是一個沒什麽文化素養的西班牙人海盜可以應付的了。


    “也許……指揮官先生可以讓我試試。”西班牙的外交官羅素·安格大人躍躍欲試地說。這也好理解,他是西班牙人,犯不著跟巴德老爺這群英國人一樣愁眉苦臉。他對“船票”的繪製有著極大的貢獻,從而可以真正像個海盜的合夥人那樣與英國內閣大臣作對,而不必擔心有“叛國”一類的指控風險。


    “也許你可以閉上嘴,就當是個啞巴!”光頭卡斯特憤怒地吼道。文森特笑出了聲,安格則向亨利投去期待的目光。但這時候,阿爾注意到了,亨利·巴斯克對周遭的事物沒有任何反應。


    “快到了。”向導說著搖了搖頭,並讓眾人保持安靜。“不要大唿小叫,這會得罪山與林的神明。”


    “得罪神明……”巴德老爺鸚鵡學舌,然後又做出卡斯特那目瞪口呆的模樣,這才緩和了眾人緊張的心情。


    亨利依然是一副冷漠的樣子,與其他人一樣,他的靴子也沾滿了泥,道路的曲折令他發出了微微的喘息。阿爾這才意識到,盡管威風凜凜的亨利·巴斯克始終表現出強悍果敢的麵貌,但他也是個人,也會累,會受傷,會死。他們從來就不知道亨利·巴斯克的真實年齡,也許他看上去還算精力旺盛,可誰又知道那粗糙的皮膚經曆過多少年的歲月蹉跎?


    阿爾尋思,能否趁著海盜疲勞的時候擺脫困境,但他又想到,他們的隊伍裏同樣有著上了年紀的老人,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山路越來越陡峭,到了後來,他們不得不互相攙扶才能前進。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的雲層總算薄了許多,藍色的天空透過白雲,把山路染成了晶瑩的色彩。他們轉過一個彎道,印第安向導停下了腳步,指著前方不遠處的空地。


    “到了。”他簡短地說,表情莊嚴肅穆。


    阿爾弗雷德掃視著這片空地,心中的疑惑被無限放大。這兒就是印第安人祭祀太陽的地方?可這也顯得……


    “太寒酸了。”羅伯特先生說出了阿爾的心裏話。奇怪的是,他沒有失望,反而表現得興致盎然。


    這裏位於半山腰偏高一點的地方,相對平緩的地麵上遍布泥土和石塊,在一個還算幹淨的地方有一個用石頭壘起的圖騰,那是羽蛇神。幾個印第安人正在對著那圖騰頂禮膜拜。毫無疑問,印第安向導所指的正是這個地方。


    在阿爾看來,這裏沒有兇狠的叢林武士,沒有高聳的金字塔,沒有半點血腥與不人道的痕跡……這裏隻是一個髒亂的廣場而已。


    “喂,你在耍我們嗎?這就是你所謂的‘偉大’的神壇?”光頭卡斯特揪住了印第安人,做出一副兇惡的模樣,後者搖了搖頭,表示整個火地島就隻有這個地方會祭祀太陽,數百年皆是如此。


    “這裏隻生活著一千多人。”向導有些害怕,但仍盡力使吐字清晰,“我們不需要,也做不出壯觀的神壇。”


    “媽的!”卡斯特把向導推倒在地,海盜們抽出短劍,在空地上四處走動,威脅無辜的印第安人們從實招來。


    “我們找錯地方了。”巴德老爺悲哀地嚷道。“在受了那麽多苦,走了那麽久的路以後,我們還是找錯地方了!”


    阿爾望向亨利,海盜船長也沒了往日的淡定,他取出“船票”,一遍又一遍地研究,生怕漏過了什麽線索。無奈,盡管“船票”信息詳實,卻沒有教人如何麵對光禿禿的祭祀廣場。即使巴德老爺、羅伯特先生和亨利都認為寶藏與祭壇有關,但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就是勞倫斯的意思。


    唯有羅伯特先生,還保持著先前的興致。在大探險家過往無數次冒險中,他吸取了經驗,因此從來就沒有指望某個遺跡能夠完整地呈現它那個時代本身的樣子。這是由人類本身破壞的天性決定的。而他們更需要關注的是遺跡內部的秘密。


    “現在放棄還太早了點。”羅伯特眯著眼睛,打量著散落一地的石塊。他拿起一塊,摸了摸光滑的切麵,轉而對巴德老爺說:“你看,像這樣的切麵,難道是自然形成的嗎?”


    “這能說明什麽,興許是他們的勞工,在建這‘恢宏’的圖騰時算錯了用料,於是……”


    “於是就這麽擺著,放在神明的鼻子下麵?這不太合理吧!”


    羅伯特拿起石塊,朝著印第安向導走去,向導有些驚恐地看著他手上的石塊,並用手比劃著讓他趕緊丟掉。


    “這是古人褻瀆神明的罪證,趕快丟了,不然會遭天譴的!”他顫抖著喊著,經過翻譯,羅伯特顯得信心十足。


    “朋友,這些石頭是哪來的,為什麽說它們是罪證?天譴又是什麽,難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嗎?”


    向導一個勁直搖頭,也不顧什麽虔誠敬神了,他朝著圖騰周圍的族人大喊起來。


    “慢著!”羅伯特先生抓住向導,後者掙紮了許久總算安靜了下來。


    “請放我離開。”他哀求道,“神明會再一次發怒的,就像曾經發生過那樣。”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向導搖了搖頭,指著雲霧環繞的山道。“如果你想見識神罰,便往那走,一直上到山頂就是了。”


    羅伯特放開了手,向導走到他的族人身邊,嘴裏唧唧哇哇地說了一大堆話,接著,他們排成一列,沉默而迅速地往山下跑去。臨走之時,向導來到亨利身邊,帶著哭腔衝他嚷道:


    “我們要走了,要遷移了,這些駱馬都送給你們了,希望它們與你們的靈魂能夠安撫神明的怒火。”


    他的表情太過悲傷,以至於人們無法分辨他的話是詛咒還是警告,他走了,很快便消失在詭異的濃霧之中,仿佛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樣。


    “就這還是被咱們西班牙人開化過的地方呢!”羅素·安格難以置信地嚷道。


    “你不應該放他走的。”巴德老爺埋怨地對亨利說道。


    “我們已經不需要他了,何不放這可憐的家夥迴家呢。”羅伯特聳了聳肩膀,“但亨利船長居然話也不說便讓他走了,這倒出乎我的意料。”


    阿爾看了看亨利,他就站在不遠處,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茫然。這的確不像那個無法無天的“鬣狗”。阿爾歎了口氣,自嘲自己竟有閑情雅致去評價別人。這一場非凡的旅程改變了他們所有人。他自己已經從一個莽撞的少年成長為一個心思細膩——他堅持這樣認為——的男人。而其他人呢,巴德老爺變得更有感情,羅伯特則更富激情,這樣看來,亨利·巴斯克稍微顯得有些茫然又算什麽事呢?


    亨利似乎聽到了阿爾的心聲,便邁著大步朝他們走來。“現在往哪走?”他吼道,臉上的茫然已經消散。


    “您可是威風凜凜的大海盜,怎麽會屈尊來問咱們呢?”巴德老爺諷刺道,羅伯特先生趕緊製止了他。“繼續上山,答案就在山頂。”他語氣堅定,既是在迴答問題,同時也是在警告海盜不要追究。


    隊伍重新起程了,不同於半天之前的誌在必得,此時的海盜們顯得極為狼狽,卻又氣急敗壞,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卻沒有發泄的地方。好在水手們懂得察言觀色,他們咬緊牙關,扛著沉重又毫無用處的貨物,不等人催促便驅趕駱馬向山上走。雖然勞累不堪,可這時候誰也不想成為海盜盛怒下的犧牲品。


    “我有種預感,就快到了。”羅伯特先生鼓勵眾人。阿爾抬起頭來,看見一條曲線劃分了兩種色彩,那是山峰的輪廓,雲霧已無法將其掩蓋,神秘的麵紗即將被揭開。


    “這,這是……”羅伯特先生第一個登上山頂的平地,他呆滯在原地,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阿爾弗雷德緊跟上去,看到了令他終身難忘的景象。


    這是——至少曾經是——一座雄偉的金字塔,猶如巨人一般拔地而起。最下麵的巨大基石,演繹著精巧而詭異的工藝。連成一片的石基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會雕刻一張驚悚的麵孔,它們或是嘲諷,或是驚恐,交替著圍繞金字塔的周圍。往上看去,光滑的斜麵上建著一道天梯,帶著黃金的紋路,直達蒼穹。台階的盡頭有一道大門,一陣冷風吹過,洞口兩邊突然燃起了火把,它們在山頂的狂風中不可思議地燃燒著,對於辛苦到訪的人們來說,這像是挑釁,像是誘惑,更像啟示。


    “阿爾少爺,阿爾少爺……阿爾弗雷德!”


    阿爾迴過神來,感受到眾人關懷的目光。艾米麗不停唿喊著他的名字,這讓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真是壯觀,不是嗎?”他急於掩飾自己的窘狀,趕緊發表感想。


    “嗯……是挺壯觀的,真是可惜了。”巴德老爺搖了搖頭。


    “有什麽壯觀的,不就是一堆石頭嘛,你怎麽衝一堆石頭發呆?”艾米麗大大咧咧地說道,這引起了阿爾的疑惑。


    “什麽一堆石頭?艾米麗,哪怕是你,也不應該對此不感到驚歎吧!”他嘲笑著,又往那壯觀的奇跡看去。


    沒有……這一次,阿爾沒有看到任何輝煌的痕跡,金字塔的基石依然在,可上麵的雕刻人麵早已被破壞得看不清楚,階梯已經坍塌,殘留的斜麵到處都是破碎的坑洞,那個幻想中階梯的盡頭不是大門,而是一個巨大的洞口。看來,這座金字塔曾是依山而建。自然,那裏也沒有什麽燃燒的火把,反而透著陣陣陰森的寒氣,那裏同樣破敗,堆積的碎石甚至封堵了洞口的一角。


    用“殘垣斷壁”來形容這座建築再適合不過,就像一個落魄的富商,曾經輝煌過,如今卻孤苦無依。


    但這完全不是阿爾弗雷德所看到的景象,他沒有接受現實,而是閉上眼睛,在鎮定的情緒中重新睜眼。


    殘垣斷壁依舊,瓊樓玉宇飄渺。


    “這是怎麽迴事!”他的鎮定被擊碎了,瘋狂開始抬頭,令他禁不住像個瘋子一樣大叫大嚷起來。


    羅伯特手搭住了阿爾的肩膀,把他從瘋狂的邊緣拉了迴來。


    “不要懷疑你的眼睛,阿爾少爺。”他聲音很小,隻讓阿爾弗雷德一個人聽見,顯得有些鬼鬼祟祟。“我也看到了,那輝煌的金字塔……”


    “你也!”阿爾激動地嚷道,羅伯特趕忙捂住了他的嘴。


    “咱們看看情況,先不要告訴別人,這趟旅程實在太匪夷所思,我們可不想被當成少數瘋掉的人,對吧。”


    阿爾點了點頭,羅伯特這才放開了他的手。


    “我們真的沒有看錯,是嗎?”


    “不知道,阿爾少爺,我經曆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但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


    但很快,羅伯特和阿爾發現,他們並非是少數瘋掉的人,事實上,像巴德老爺和艾米麗那樣對這一堆廢墟無動於衷的家夥才是少數。海盜們大喊著勝利的口號,紛紛朝著金字塔衝去,運貨的水手們見失了先機,便隻能在後麵大喊著要求平分財富。他們沒有考慮到自己並沒有工具去拆卸一座完整的金字塔,也沒有能耐把牆壁上的金紋刮下來聊以慰藉。他們的心中隻有一個事實,那便是“失落寶藏”終於被找到了,而他們將因此收獲極大的利益,足以令他們下半輩子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直到幾秒後的幻象破滅,廢棄的真相顯現出來為之。


    歡唿聲變成了叫罵聲,氣急敗壞的海盜們開始破壞那散落一地的石塊,像是對待殺父仇人一般分外眼紅。阿爾弗雷德看向亨利,他站在他那高大的駱馬旁,坑坑窪窪的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那雙深陷的眼球正閃爍著異樣的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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