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西語的印第安人和光頭海盜卡斯特交談了一會,很快便達成了協議。印第安人吹起了口哨,一隻奇特的生物從叢林裏鑽出來,戰戰兢兢地來到它的主人身邊。


    “駱馬。”他用當地語說道,又用西語重複了兩遍。


    “駱馬。”卡斯特跟著說,接著是亨利,最後所有人都嚐試念出了這個詞,除了巴德老爺,偏偏就是與眾不同。


    “我的天啊,這是什麽怪物!”他驚歎地說著,忘記了十分鍾以前他的紅發朋友所遭遇的不幸——此時,克勞已經忍著痛疼,奮力把小船劃出了海岸,他要去哪裏?這都不用考慮,除了科倫那兒,他還能去哪裏呢?這符合一個被揭穿的內鬼在瀕死之時的行動邏輯。


    現在,巴德老爺被更奇特的事物所吸引了,他不禁捂住了被凍得通紅的臉頰,眼神中滿是好奇和敬畏。


    “當年蒙特祖瑪二世看到科爾特斯胯下的駿馬時,想必也和你一樣驚訝不已。”一旁的羅伯特先生略帶諷刺地說道,似乎是在提醒巴德老爺現在的處境。隻可惜,相貌奇異的駱馬點燃了老爺的頑心,令他忘記了仍在海盜船上受苦的夏洛蒂、路德和胖喬治等人。


    “你太刻薄了,鄧肯!”巴德老爺茫然地、習慣性地說道(盡管這一次嘲諷他的人是羅伯特),但眼睛還盯著駱馬,就像受了女巫的蠱惑一般著迷。他跳出了隊伍,在人們驚訝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來到駱馬的身邊,開始上上下下打量這隻神奇的生物。這隻駱馬有著馴鹿一般的身體,頭卻長得像駱駝,它沒有駝峰,體形小巧而靈活,半睜開的雙眼和不停嚼東西的嘴,顯露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仿佛它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看見巴德老爺這副著迷的模樣,就連海盜們也全都愣住了。亨利嘴角上揚,微微點了點頭,大概在他看來,滑稽的巴德老爺令這趟旅程添色了不少,就像國王出遊一定少不了弄臣的跟隨。


    終於,巴德老爺想起了正事,他迴到了隊伍裏,但依然留戀地看著那匹駱馬,嘴裏還嘟囔著“迴去一定要養一隻”這樣的胡話。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我們的這位老朋友是大智若愚還是裝傻充愣。”羅伯特無奈地聳了聳肩,阿爾歎了口氣,點頭表示深有同感。


    “我隻希望克勞先生沒事。”艾米麗摸著胸口,眼中帶淚地說道,“哦,還有夏洛蒂小姐……哦,還有耶米爾和安妮,他們是那麽崇拜克勞先生……”


    “嗯……”阿爾沒有迴答,他看了看身邊的耶米爾和安妮……二人的確十分沮喪,想必,他們也清楚自己的處境,即便耶米爾能夠為學到更多的煉金學知識而感到興奮,但如果代價是他最珍愛的大哥,那他寧願就做個什麽也不懂的小乞丐。


    “艾米麗……你的確得為兩個小家夥擔心了,因為我現在才注意到,為什麽他們也加入了先遣隊裏?”


    阿爾驚訝地吼了出來。接著,他又看到了另外兩個病懨懨的身影。那是阿蘭·凱奇醫生,還有倫敦塔前人事部幹部沃爾特先生。


    “艾米麗姐姐!”安妮又氣又怕地衝進了艾米麗的懷裏,耶米爾跟在她身後,沉默而難受著。


    “別怕,孩子們。”艾米麗自責地哭道,她這些天的心思都在阿爾身上,的確是沒有太關心孩子們的安危,甚至不知道他們也被可惡的海盜選進了先遣隊!她現在想來,覺得這實在是可怕的失誤,她應該要發聲,去向那位自命不凡的指揮官大人抗議才對。


    但是有人攔住了她。


    “別擔心,他們很好。”沃爾特病懨懨地說,這位倫敦塔幹部經曆了絕望的兩個月,導致他現在的精神狀態仍有些恍惚。但他當然是淑女號的良民,而不會淪落到海盜的地步,這是羅伯特先生的結論。


    而在沃爾特的身旁,法國醫生阿蘭關切而好奇地看著他——人的精神狀態領域向來缺乏臨床數據,沃爾特是一個好樣本,比醫生冰櫃裏的那諸多屍體要珍貴得多。但他要小心海盜船醫拉姆的介入,後者喜歡跟他搭訕,不是為了學術,而是為了吐槽船醫的待遇等問題。阿蘭·凱奇最恨拉姆的粗獷無節製,他那張臭嘴噴出的唾沫,還有酒杯裏搖晃而出的罪惡的源泉,時常會汙染阿蘭醫生剛剛得到的新鮮樣本,這很不好,特別不好!


    這一邊,光頭卡斯特向亨利匯報說:


    “船長,向導說從這兒離他們的村有半天路程,那裏可以提供駱馬租賃,價格可以商量。”


    “很好,那趕緊出發吧。”亨利毫不含糊地說。


    “那麽,我在此要祝您一路順風了,亨利。”黑色準男爵,巴索羅繆·羅伯茨向亨利致以祝福,後者也用眼神迴應了他的夥伴。


    “三艘船就交給你了,準男爵閣下。”


    阿爾裹緊了那件從銀港匆忙帶出的外套,帶著艾米麗和兩個孩子,跟隨著大隊伍前行,他衷心祈禱,希望印第安人的村子裏不再有瘋狂的殺戮或脅迫與折磨。


    南美洲深受西班牙人影響,如今,西班牙帝國的餘輝已經不再,這片大陸上卻成了被洗禮的地方,火地島也是如此。在這人煙稀少、綠樹成蔭的土地上,印第安人部族和西班牙人組成村落,百年以來一直過著漁獵生活,因此時的殖民政策的改善,他們倒是神奇地避免了阿茲特克帝國和印加帝國覆滅的命運。


    “瞧啊,因為沒有金子,所有貪婪的西班牙人對這裏不屑一顧,今天,咱們可要叫世人看看,全美洲最多的金子到底藏在哪裏!”亨利信心十足地喊道,極大地激勵了先遣隊員們。他們加快了步伐,不到半天便到達了向導的村落。


    “今天好好休息,明早出發!做好準備,隻帶必須品,把負擔空出來,準備搬黃金吧!小的們,你們就要發財了!”亨利大聲命令道。


    “而我們卻要發黴了。”阿爾弗雷德鬱悶地說,艾米麗聽到不吉利的話語,狠狠地踩了他一腳。在痛苦中,阿爾看到亨利正對光頭卡斯特交代了些什麽,然後他們帶著印第安向導一同走進帳篷,把帳布拉了起來,這天剩餘的時間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新的一天早晨,巴德老爺被一陣趕羊般的催促吵醒。海盜們已經整裝待發,正威脅著水手們趕緊收拾行囊啟程。一晚上的睡眠並不足以解除良民們的疲勞,巴德老爺揉著自己的手臂,那塊五十多年裏從未受過委屈的肌肉,正以強烈的酸疼表達對主人的不滿。對此,巴德老爺隻好擺出可憐的表情,一邊發出嗚嗚的聲音,一邊望著到處趕人的海盜,指望能靠著年紀和身份得到些許優待。


    “你他媽再不起來,老子就把你烤了!”海盜並沒有理會巴德老爺的表情,他舉起九尾貓皮鞭,朝著空氣猛抽,震耳的響聲把老爺嚇得跳了起來。


    “真是活見鬼了!”巴德老爺哀怨不止,費力地把行囊放到駱馬的背上——這並不是個簡單的活兒,不提巴德老爺向來養尊處優,從沒幹過體力活。單單說他這隻雪白的駱馬,竟然比其他駱馬要要高大許多,這正是海盜的惡趣味,為他匹配了符合身份的旅途夥伴。盡管有位貼心的印第安人在前麵幫他使勁牽引,但那高傲的動物卻發起了倔脾氣,大有衝破枷鎖、擁抱自由的勢頭。總而言之,這一隻生物絕不是那種巴德老爺渴望在自家的院子裏飼養的乖巧的小駱馬。


    “就不能給我換一匹馬嗎?”巴德老爺衝身旁的海盜提議,卻差點又挨了打。


    “裝腔作勢的狗!”巴德老爺衝著海盜的背影小聲罵道。


    “我完全同意你的話,老朋友,但請稍微克製一下你的情緒。”羅伯特先生好意地提醒道。


    “羅伯特先生,你瞧這駱駝,它根本不聽我使喚,我隻是想換匹駱駝,他們怎麽就這麽不通情達理呢!”


    “是駱馬。老朋友,我看你就別挑剔了,實在不行,你就用我的那匹吧,我個人倒是挺喜歡這隻白的。”


    “真是萬分感謝!”巴德老爺如得救一般鬆了口氣,並對著他那白色駱馬怨恨地瞪了一眼,他們隨即交換了駱馬。不知是否是因為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質,還是受了印第安人的訓斥,高大的白色駱馬變得老實了許多,它跪在了地上,順從地讓羅伯特先生放置行囊,隻是那眼神依然顯得狂妄自大。


    阿爾和艾米麗共用一匹駱馬——他們的行禮不多,主要是艾米麗的一套廚具,他們將鞍帶綁緊,學著印第安人的模樣,牽引著駱馬向前走。


    至此,大隊伍終於完成了整備,開始緩緩前進了。


    阿爾和艾米麗趕上巴德老爺,讓兩隻駱馬並行——他處在大隊伍的前部,緊跟著亨利·巴斯克以及幾個海盜頭子,他的後麵是羅伯特先生,牽著那匹高大的白色駱馬,看起來若有所思。


    “我們究竟要去哪?”阿爾大聲地問道,看似在問巴德老爺,實際在問最前頭的亨利。


    “找尋太陽的痕跡。”迴答的是羅伯特先生的聲音,它從後方傳來。


    “太陽?”


    “賜光,阿爾少爺,賜光!”巴德老爺解釋道。“雖然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但我還是要強調一遍:不要忽略那幾枚金幣上的文字,那是歲月唯一無法改變的文明的痕跡!”


    “那些意義不明的文字,可折磨了我們好幾個月呢。”阿爾鬱悶地說。


    “意義不明?其實它要表達的東西一直都明明白白的。”羅伯特說。


    “賜光、滴血、指路。”巴德老爺接過話茬,“這三個詞才是最關鍵的線索,阿爾少爺,還記得我提過的關於祖先日記的事情嗎?”


    “不記得了……”阿爾誠實地說。


    “好吧……我大概是對克勞提過——老天保佑他大難不死吧——總之……我的祖先,那位備受尊敬的老巴德先生,一直就很關注騙子勞倫斯的舉動,並記錄了他由狂熱到瘋癲,最後鋃鐺入獄的全過程。但有些事情我並沒有說全。”


    他喝了口水,再把水杯塞進駱馬背上的口袋。他已經很習慣有這種生物在身邊的感覺,這就好像鄧肯一直就在,並且沒了那一口毒舌。


    “聽著,在老巴德先生的日記裏,勞倫斯看起來就像個行走江湖的騙子,靠著怪力亂神到處蠱惑人心,釣出人的貪欲,甚至為此製作了不少事故……事實上,他最終的鋃鐺入獄,並非是完全的冤假錯案。”


    “在那樣的年代,他沒有被燒死已經是個奇跡了。”羅伯特搖了搖頭。


    “是這樣,可我要說的不是這些。你要理解,由於……一些生意上的原因,我的老祖宗,老巴德先生,從來就不是個虔誠的信徒。”


    “我見過這種人,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在見錢眼開的時候便把什麽信仰全都拋到一邊了。”艾米麗怨恨地說,阿爾知道她想起了差點被前主人嫁給老頭的經曆。


    “謝……謝謝,小姐。”巴德老爺有些尷尬。“但我要說的是,老巴德先生的確有認真對待那些神神鬼鬼的胡言亂語,並把它當作線索加以研究。”


    他擺脫了窘迫,逐漸變得得意起來,就好像幾百年前祖先的功績,全都集中在了他自己身上一樣。


    “這本來不該我說的,至少,不該當著海盜的麵說。可是現在有什麽關係呢?我們已經出發了,並且領先另一夥人。老實說,我寧願看著財寶被亨利·巴斯克奪走,自己分點殘羹剩飯就滿足了,我也不願讓內閣大臣得勢。平心而論,亨利對我們不錯,不是嗎?”


    若是放在從前,阿爾就真的信了巴德老爺的鬼話。但現在,他知道對方是有意說給海盜聽的。並且,不管他家族裏到底有多麽詳盡的內幕消息,他此刻也絕不能真的將之全部透露出來。


    沒有人出聲迴應,這說明大家都有興趣,又或者大家都看透了老爺的人品。不管怎樣,巴德老爺又等了會,然後接著說:“神神叨叨的勞倫斯,給我留下了三條神秘的訊息。再結合地圖所示的位置,最終的結論便唿之欲出了!勞倫斯是在暗示,返鄉之寶與南美洲的神明有著莫大的關係!”


    “我不明白!”阿爾弗雷德嚷道,他感覺自己理應興奮,但是卻……因為抓不住重點,而興奮不起來。


    “動動你那生鏽的腦袋,阿爾少爺!”巴德老爺著急地說。


    阿爾轉過身來,求助地望著羅伯特先生。


    “巴德老爺說的沒錯,阿爾少爺,若是在三個月以前,我定會像你一樣對此充滿懷疑,可如今,我們所在的這片大陸,這裏曾經存在的人以及發生過的事,無一不在佐證老爺的猜想。我是個探險家,自然對一些失落的文明有所了解,我想亨利船長也同樣聽聞過類似的事情,所以才會毫不猶豫地向前進發。”


    “你們把我弄糊塗了。亨利究竟要去哪,你們到底了解什麽?”阿爾越發急躁起來,不禁扯緊了駱馬的韁繩,駱馬不滿地鳴叫了一聲以示抗議。


    “賜光,是指太陽神;滴血,代表著人祭;指路,即是神諭。這些是南美洲的人所信仰的事物。若從這一點來看,我們無疑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但問題是,我們的位置太靠南了,早已遠離了這些神秘傳說所講述的中心地帶。這說明,傳說被人利用了,南美的傳說,被歐洲人帶到了更南邊的地方。”


    阿爾想起小時候養父給他講的故事,關於高大的金字塔,獻祭心髒的血腥以示,以及特蘭奇蒂特蘭的毀滅。的確,金幣上的文字可以解釋這些……但這不應該是第一解釋,因為就字麵上而言,聖父、聖子、聖靈這三位一體的概念,反而更符合歐洲人的意識……


    可這恰恰又能說明巴德老爺的觀點——南美的傳說被歐洲人所利用、融合……


    “太陽又是怎麽來的呢?”巴德老爺開始進一步剖析金幣文字的意義。“在過去,人們不乏對這個問題產生猜想,太陽究竟是在人類存在以前便已經高懸天空呢,還是在人類出現以後才隨之而來,亦或是其本來就是古人製作的照明工具,就像油燈或蠟燭那樣的東西呢?沒有人能夠參透太陽的本質,答案的背後是另一個問題,我們自以為足夠智慧,可在麵對更深層的問題時隻能望洋興歎,而把問題的答案,都暫時歸結到神的傑作中去。”


    “神?”


    “正是,人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便是神跡!就像世間的光芒,絕非憑空產生,卻又無法理解!這是多麽神聖的事物啊,簡直是神的恩賜,這便是‘賜光’的意義!那麽阿爾少爺,對於賜予你恩惠的神,你會做些什麽呢?”


    巴德老爺半問半答的方式令阿爾感到煩躁和糾結,反倒是一旁的艾米麗很快做出了迴答。


    “老爺,你說的那些我不太懂,但是對於有恩於我的人,我一定會想辦法感謝他、報答他!”


    “你可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巴德老爺讚歎道。而羅伯特則如被點醒一般歎了一聲。“是啊,沒錯!感恩和報答,這是祭祀的本質,據我所知,南美洲的印第安人非常崇拜賜光給他們的太陽神。”


    “所以……所以亨利才找了印第安人來當向導,因為他們知道祭祀神靈的地方,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阿爾恍然大悟,把驚歎的話說了兩遍。


    “放鬆點,阿爾少爺,不要掉以輕心,這裏頭還有太多的謎題未能解讀,興許這隻是我多米尼克·巴德老爺的自作多情,到時候白高興一場,那可就難受了。”


    “我寧願在事情塵埃落定以前往好的方麵想。”羅伯特先生樂觀地說,看樣子是認定自己的想法不會有錯。


    “往好的方麵想?我看現在唯一好的方麵,便是此地正處於一年中最適宜出行的時節。”巴德老爺說道。


    阿爾笑了一聲,但心裏對巴德老爺的話不以為然,即使寒風令他的笑聲顫抖,大大削減了其中的諷刺意味,但這也正好印證了他的想法:這裏真的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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