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天空始終包裹著一層厚厚的烏雲,海麵也如人心一般,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平靜與從容,變得波濤洶湧,浪潮翻滾。而隨著南半球緯度的深入,氣候又進入了猶如盛夏一般的高溫景象——事實上也的確是盛夏季節——這令煎熬中的眾人叫苦不迭。阿爾弗雷德和克勞都在心裏默默覺得,自己從銀港到南美洲,仿佛是追著太陽在走一樣,隻有在倫敦短暫逗留時方才得以唿吸一絲微涼的空氣。


    “過幾天就會好的,我相信!”巴德老爺樂觀地對大家說,指望鼓舞士氣。


    鬣狗從來不過問金幣研究的進展,也沒有忘記給他的智囊團隊定期“添加飼料”,足量的食材每天都準時運到,交到艾米麗的手中,再變成美味的大餐。不得不說,在安妮的幫助下,艾米麗的廚藝越來越好了,而受到法國船醫阿蘭·凱奇的熏陶,艾米麗的醫術也日益精進,現在,她能夠通過醫學理論指引實操,結合她本身便非常了解的土方子,實現令凱奇醫生都歎為觀止的醫療效果,也因此,艾米麗成為了船上不可或缺的一員,真正從傻姑娘變成了人人寵愛的海洋之星——盡管她依然保持天真爛漫的傻氣個性。


    但即便好事多多,巴德老爺他們依然日漸消瘦。淑女號的智囊團為金幣的秘密絞盡腦汁,每日待在空蕩蕩的艉樓艙裏對著三張圖紙發呆。再也沒有人提出新奇的觀點,太陽,成了他們唯一的向往。太陽不出,那他們就難以遏製在心頭上跳動的希望之火,同時也失去了追求其他答案的沉著與勇氣。


    拋開這些可憐的聰明人,淑女號正奇跡般地恢複往日的朝氣,那些異常的景象,諸如每日在甲板上走動的海盜,或是空無一物的火炮甲板,都能得到積極向上的解釋:海盜隻是一批新來的水手,而卸掉火炮,隻是為了裝運更多的人而做出的正常調整罷了。總之,大家都在恢複以前航海的心態。


    銀港公會的梅森終於得償所願,為備受唾棄的布魯托每天放飛一隻海鷗,阿爾弗雷德曾經抗議這樣的行為,認為至少該給這些可憐的飛鳥銜一根木棍,這樣它們在漂洋過海時能夠借海水的浮力歇息,而不至於勞累致死。梅森沒有理會阿爾的話,隻是冷漠地打開籠子,抓出海鷗,關掉籠子,放飛海鷗——這是他這一個月來一直做的事情。


    阿爾沒有與梅森爭論對錯,他也得償所願,加入了研究金幣的行列,但非但沒發掘出線索,還為此付出了大量精力,這令他神情恍惚,精神不振。並且,自告奮勇的獻身行為並不能免除他本身的職責,他還是得每天迴到廚房,等候海盜們送來配給的食材,並耐著性子聽艾米麗無盡的嘮叨。


    “耶米爾那小子,現在是越來越過分了,你得管管他!”她老是這樣說,語氣中夾雜著生氣、委屈和希望三種情感,她認為,孩子們都喜歡英雄,就像阿爾崇拜羅伯特先生,耶米爾也一定會崇拜阿爾,隻要阿爾肯去勸說,那耶米爾一定會放棄那些莫名其妙的危險嚐試,而去學一些真正有用的學問。


    “可是,煉金術就是有用的學問啊。”猶豫了片刻,阿爾還是老實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自那之後的三天,艾米麗都沒搭理過他,而船員們在享用有限的食物時,偶爾還能嚐出一些不一樣的味道——有些時候是憤怒的辛辣味,有些時候是委屈的酸澀味。


    公正地說,煉金術的確是一門偉大的學問,耶米爾和安妮在見識了煉金術所產生的奇跡後,他們更加堅定了自己想要走的道路。艾薩克爵士已經去了皇家學會,但他留下了幾箱物品,耶米爾和安妮將裏麵的所有書籍和藥品分類打包,如勤勞的螞蟻一般偷偷地搬進了廚房。


    艾米麗絕對想不到,自己深惡痛絕的“邪惡把戲”,此時正靜靜地躺在爐灶下麵,每天都嘲弄般地看著她燒菜燒到大汗淋漓。


    但阿爾不願意被艾米麗拒之門外,哪怕隻是三天的不理不睬,也令他倍感失落。於是,英雄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去約束一下孩子們的行為,哪怕隻是在形式上約束他們不要太過前衛。


    “我說,咱們去釣魚吧。”他這樣對耶米爾和安妮說。


    這真是一個荒謬的提議,且不說洋麵上正下著小雨,根本不適合進行任何戶外的活動。再者,耶米爾和安妮正沉迷於奇怪而危險的實驗,對釣魚之類的凡塵俗事本就興味索然,而阿爾自己也是心情浮躁,神情恍惚,他的心思在艾米麗與金幣上來迴切換,再也無暇顧及其他事情,更不可能有心情去悠閑地釣魚。


    但結果就是這樣,阿爾提出了觀點,而耶米爾和安妮也樂於照做,隻要能讓艾米麗的說教消停一時半刻,他們並不介意浪費一些時間。


    “在甲板上釣魚會感冒的,但你們也許能找一個船艙,通過窗戶往外撒線。”艾米麗笑著提議,為孩子們終於能“出去玩玩”而感到開心。


    “我們就去艉樓的沙龍,那裏空間大,人也多。”阿爾無精打采地說道。


    人也多,沒錯。淑女號另外幾幅無精打采的臉都待在那呢。在那邊裝作釣魚的樣子,阿爾至少還能跟上思考的節奏,並聽取一些新的看法。耶米爾和安妮也抱有同樣的想法,他們每人貼身藏了一本書,就像走私犯一樣將煉金術知識轉移陣地。


    沒有人真的願意去釣魚,因此阿爾甚至懶得裝魚餌,便將鉤子甩出了窗外。耶米爾和安妮也是如此,他們放置好了釣竿,便並肩坐下,一邊看書一邊討論,為死氣沉沉的艉樓沙龍注入了一絲新鮮的活力。


    “都什麽時候了,他們怎麽能那麽快活?”夏洛蒂小姐不滿地說道,並作勢要起身,被巴德老爺製止了。


    “算了吧,侄女,別給那麽多壓力給孩子們。”


    “哼,等到時候鬣狗要咱們命的時候,希望你也不要給那麽多壓力給孩子們!”


    阿爾茫然地望著海麵中沉浮的魚標,發現自己無法靜下心來思考任何事情。每當他閉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下的時候,三張圖紙折成的小鳥就圍著他腦門打轉,並不時用尖利的喙啄咬他,折磨他,令他生不如死,苦不堪言。


    “你瞧,這是艾薩克爵士的筆記!”耶米爾突然興奮地叫道,引得眾人側目圍觀。


    “抱歉!”他趕忙說,然後壓低了聲音,把手指向著書本上一處不起眼的筆記,展示給安妮看。


    “加點硫?嗯……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安妮若有所思地說道,其實她學術不精,根本無法理解其中的精妙。


    “嗯……我不知道,我從沒見過這種做法。”耶米爾倒是誠實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這兩種都是危險的原料,也許我們可以試試用一些小的樣本來先做個測試。”


    “你是說,把這兩個原料混合起來?”安妮仍強撐著她的高傲,試探性地問道。


    “沒錯,把沾了液體的部分疊起來,先看看接觸時的反應,萬事以安全優先,我們可不想炸了整艘船,對吧!”


    “你說的對,這確實是穩妥的做法。”安妮點了點頭。


    長時間的接觸,令阿爾對他的兩個夥伴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他知道,兩人雖然充滿熱情,但缺乏專業的引導和係統的學習,始終都是半桶水的程度。隻不過,安妮較為要強,嘴比較硬,而耶米爾則更為謙遜和誠實罷了。客觀來說,耶米爾的煉金術水平應該要更高一些,但真正表現出來的情況則正好相反,安妮反倒更像個煉金大師,而耶米爾隻是她的學徒,經常向她匯報發現,或是請教學問。


    但這種景象,看得久了也覺得了無新意,阿爾痛苦地打了個哈欠,趴在窗台上,深陷沉悶的不知所雲的對話中,感到困意十足卻又難以入睡。他搖了搖頭,企圖用思考來刺激嗜睡的神經,便使勁將頭頂的三隻紙鳥驅散,開始平和而客觀地迴想與海盜的種種交集。


    淑女號就像個牢籠,船員是囚犯,海盜則是獄卒。每隔三天,看守淑女號的海盜就要被換一批,以防止他們與巴德老爺暗中勾結。每一批海盜都由鬣狗的心腹帶領,也許是出於船長的命令,海盜並不幹涉囚犯的行為。像梅森那樣放海鷗,或者耶米爾和安妮那樣進行危險的實驗都是被允許的。就這樣,三天一到,他們立刻走人,又換來另一批海盜,重複著同樣的套路。


    隻有一個人被允許一直待在船上,那便是宮廷記錄員安迪,他每天忙於奔走各個角落,記錄所見所聞。通過他,鬣狗可以清晰地了解到金幣研究的進展,以及淑女號船員的精神狀態。


    在風平浪靜的時候,海盜們唯一的消遣就是喝酒,這主要是因為他們沒有儲蓄淡水的習慣,平常都是以酒代水,倒也免去了淡水腐壞的風險。誰也不知道女王號上貯存的火藥桶和朗姆酒桶,哪個更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前一個月的行程中,沒有一個海盜能夠保持時刻清醒,甚至那些本是良民,被逼迫加入海盜的人們,也無法抵抗搶劫與喝酒的誘惑。前銀港獄卒布林德仗著一聲健碩的肌肉,成為了林奇的保鏢和跟屁蟲,他整天跟在殘暴的海盜身後,衝其他海盜作威作福,甚至收受賄賂。矮子吉爾本來就是備受欺淩的弱者,這種境遇在他加入海盜以後也沒有改變,但在淑女號上,矮子卻成功地翻身做了主人,他不貪財,不好色,卻也找到了令自己愉悅的辦法:受人吹捧。每一次登上淑女號,他都刻意放慢了腳步,將雙手背在身後,大搖大擺地行走,當他經過淑女號的船員時,上到布萊恩船長,下到耶米爾和安妮,都必須對他獻上敬畏的問候。


    “你就比我高一個頭,有什麽值得敬畏的?”安妮曾這樣對他發難,並追加白眼和舌頭的組合攻擊。要不是羅伯特先生及時出現,並用極富詩意的讚詞對吉爾大加讚賞,那這裏勢必會爆發一場矮個兒間的戰鬥,並且在這件事傳開以後,大部分海盜都賭小巧的安妮會狠揍吉爾一頓。


    從遙遠的古代開始,人就隻懂得兩種生存方式:自由地痛苦,或者不自由地痛苦。應該說,活著本身就是一種苦難。但前者一般難以長久,而後者卻構建了製度森嚴的社會,築造了輝煌燦爛的人類文明。奇怪的是,明明都是痛苦,人們追尋自由而不可得,渴望快樂而無法實現,他們或是身不由己,或是壯誌難酬,隻是在秩序森嚴的人類社會中扮演著行屍走肉般的角色,因此變得更加痛苦。但海盜的生活又有些許不同,恰恰是他們畢生追求的東西:瀟灑快樂地活著——雖然這種快樂無法確定期限長短。諷刺的是,就近觀察海盜,卻給了淑女號的水手們樹立了另類的榜樣,他們私下悄悄討論,好奇地問東問西,眼中不時流露出按捺不住的激情,並開始公然對抗布萊恩船長的命令。


    終於有一天,這群沒有榮譽感的家夥們推舉了一個膽大的頭兒,跟著交班的海盜去到女王號上,向鬣狗表達了他們加入海盜的心願。那個人再也沒有迴來,到後來也沒人見過他,究竟他是被接納還是被清除了,誰也不得而知,而受驚的水手們不願再做冒險,便平複了叛逆的心態,老老實實地幹起了本職工作。


    至於那個克勞和卡特,則是阿爾最關注的兩個人。他從耶米爾和安妮那得知了克勞的事情,現在看來,這個人的表現簡直是無欲無求。他每天就坐在同樣的地方,對金幣的秘密和自己的命運好像漠不關心,要不就是咬牙切齒地瞪著多米尼克·巴德,要不就是含情脈脈地望著夏洛蒂·巴德。但阿爾明白,此人是個聰明絕頂的家夥,心裏一定有著自己的盤算。


    而卡特則不同,他很熱情,熱情得有些過頭,他每天來找智囊們聊天,在他們苦悶的頭頂大潑冷水,並時刻帶著欣賞的眼光望著巴德老爺僅剩的半邊胡子——那是他的傑作。


    還有路德,一想到他,阿爾就感到怒火上衝,這個人絕對是他見過的最無恥的家夥,即使淑女號無法擺脫海盜的魔爪,但也沒有一個人像路德維希這樣,去主動找海盜討酒喝。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他竟然跟海盜們打成了一片,拉攏了一幫喝酒的狐朋狗友。


    阿爾弗雷德氣憤不已,不禁握緊了手中的魚竿,這才感到有微弱的力量正在海麵底下拉扯,他稍微一用力,將一隻虛弱的帶魚提出了海麵。魚鉤掛在了它的肚子上,魚的掙紮幾乎將它自己開膛破肚。


    這是一個信號,宣告另一個無聊的日子結束了。


    “放心吧,下個月一定會更好。”圓桌邊傳來巴德老爺那樂觀又空洞的話語,比起鼓勵別人,更像是激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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