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傍晚,鬣狗的船隊借著季風快速行駛,穿越了廣袤無垠的大海,在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布宜諾斯艾利斯落錨修整,該城市猖獗的走私勢力,為海盜的所有交易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三艘帆船被傾倒安置,船工們開始修整破損的船身(尤其是遭受打擊的淑女號),清除船底的貝殼。海盜們將之前在英倫沒來得及賣完的贓物卸下,一半換取金銀,一半換取物資。朗姆酒和紅酒被滾推著上了女王號的甲板,用鹽醃製好的肉類則塞滿了貴婦號的倉庫。出人意料的是,海盜們竟然極富風度地允許巴德老爺帶著鄧肯、克勞和胖喬治登岸,在林奇和布林德等海盜的監視下補充那些良民才會喝的軟弱飲料——淡水。


    “有必要嗎?”巴德老爺鬱悶地抱怨道,那一長一短的胡須因為情緒起伏而忽高忽低,活像一隻剛長出一條新鉗子的大螃蟹。


    你們抓著全船的人當人質,我們怎麽可能逃跑?”巴德老爺接著說道,並望著喝酒的林奇,而後者全然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大概他們看透了老爺的本性吧。”鄧肯麵無表情地說道。“老爺幹得沒心沒肺的事情可太多了,也許你真會拋下我們而獨自逃跑呢。”


    “鄧肯,真是謝謝你的信任。”巴德老爺苦笑道。


    “我看,是這些海盜自己就是沒良心的東西,才會以小人的心態提防別人。”胖喬治抬高了嗓音,好讓看守他們的海盜聽見。但他話音未落,林奇便一個巴掌扇了過來,抽在他那張正直的、倔強的、從不屈服的臉上。


    “嘿,你怎麽能打人呢?”巴德老爺驚恐地嚷道。


    “老大,這……這不太好吧。”布林德感受到路人異樣的目光,心裏有些發怵。


    “怕個屁,這是在岸上,不在船長的管轄範圍之內,這可是他自己說的。在岸上,就是我說了算!”


    與許多海盜一樣,林奇是個暴虐至極的家夥,但是這一次,他抽老喬的耳光,卻並非源於暴力的本性,而是另有一番考慮。很少有人知道,他實際上是個自命不凡的家夥,總是認為自己該得到的比已經得到的要更多。然而,即使他瘋狂斂財,幾乎將金山銀山都塞進腰包,那越發膨脹的貪婪欲望卻總是無法填滿。因此,他將目光盯上了曾經崇拜的船長,在充當心腹,老實完成船長命令的同時,利用水手長的職務之便來招攬黨羽。


    這一趟出行,他真正的目的在於測試布林德,看這個菜鳥海盜是否真如他的肌肉那般結實強硬,還有,看看他的欲望和野心是否值得一提,並且能夠為他所駕馭。


    可惜,結果令人失望,布林德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對這毫無來由的施暴保持沉默。他服從林奇,隻是為了尋找靠山而已,而作威作福,則是為了宣泄自己失敗人生的所有不快,但他仍然良心未泯,除非被逼迫服從,否則他絕不會動手傷害無辜的人。


    “真是個廢物。”


    林奇在心裏衝他吐了口痰,並將他的名字從名單中劃去,然後換上安慰的口吻,讓他放寬心一些,既然他不願意,那就饒了這些家夥也未嚐不可。


    “你說的有道理,林奇,但究竟是誰饒了誰呢?”克勞突然說道。


    林奇給嚇了一跳,他過於大意,竟然忘了這個與鬣狗關係複雜的紅毛猴子。


    “你什麽意思?”他小心地問道。


    “哼,一個急躁的混球加一個外強中幹的菜鳥,就想同巴德老爺和他五大三粗的保鏢動手?你也太過自信了吧,林奇。”克勞諷刺道。“老喬,我記得,你是那什麽劍術排行榜的……”


    “歐陸劍擊俱樂部排行榜,我也是榜首有名的第三十位!他說的對呀,這是在陸上,咱們可以好好教訓這些渣滓!”胖喬治雙眼放光,把手指關節壓得吱吱作響。而巴德老爺則轉溜著眼珠,用疑惑不解地目光詢問克勞的真實意圖。


    林奇在心中大喊不妙,這才感到陸地完全不如海上自由自在。


    “哎,哎,你們想幹嘛,當我不存在?”克勞猛推了一下胖喬治,後者又撞到了他身後的巴德老爺,使其承受了“榜上有名”的沉重打擊。


    “林奇,我隻是想說,你想要幹大事,可得找可靠的人。比如……我。”


    “你?”林奇瞪大了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


    “克勞,你到底是哪一邊的?”巴德老爺也完全摸不著頭腦,隻能發出虛弱的詢問。


    克勞沒有理會他,而是丟下眾人,自顧自地朝淑女號走去。林奇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把克勞的話反反複複品味了三遍,這無疑是自薦入夥的信號,可問題是,克勞怎麽會知道他在打反叛的主意呢?不對,克勞不可能知道,他一直做得很謹慎……不行,在確認對方意圖以前,他必須倍加小心才是。而他必須盡快做出迴應,以免這個不安份的火藥桶倒向船長那邊。


    阿爾弗雷德一整天都趴在廚房的桌子上,獨自嚐試著逾越那重重迷霧環繞的謎語高山。陰雲好像被綁在了桅杆上,從英倫三島一直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始終阻撓他們與陽光接觸。阿爾曾嚐試用點著的火把充當太陽,並將圖紙放在火把下,卻看不出一點端倪。他也曾慫恿巴德老爺,用真的金幣來試驗他的想法,但當老爺從封閉試驗的船艙走出時,帶來的仍是失望的消息。


    “沒用,完全沒有任何變化。我想,這謎語裏的‘光’,不會與陽光全無關係吧。”阿爾沮喪地歎道,正好被收拾餐盤的艾米麗聽見。


    “嘿,別灰心啊,你會解開謎題的。”她輕快地說,仿佛樂於身處現在這種膠著的處境。


    “在那之前,我恐怕會過勞而死。”阿爾揉了揉幹澀的眼睛,腦海中不時閃現過往迴憶的隻言片語。曾經的他是多麽無憂無慮啊,竟然會不滿足於銀港的富足生活,而整天幻想著出海呢!“說不定那還是最好的死法呢。”他鬱鬱地補充道。


    “別這麽說!”艾米麗皺著眉頭訓斥道。“我早說了,你跟夏洛蒂小姐一樣,整天就呆在室內空想,怎麽可能想出頭緒來呢,你今天必須下船走走,在久違的陸地上散散心,放鬆一下。”她一邊說,一邊忙不迭地收拾著殘餘的盤子。那勤快的身姿,就像一副生動的畫卷,將她的靈巧、她的從容、她渴望上岸的小心思描繪得淋漓盡致。


    “你想結婚嗎?”阿爾趴在椅背上,毫無來由地問道。


    “啊?”艾米麗臉頰頓時變得通紅,驚得把手中的盤子摔到了地上。


    “抱歉,抱歉!”阿爾連忙伏下身去,撿起掉落的盤子。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怎麽自己突然問出這樣唐突的問題。


    “阿爾少爺,你應該知道,我就是不想結婚,才逃跑來到淑女號的!”艾米麗依然臉色潮紅,鄭重地強調道。


    “真是見鬼了。”阿爾嘟囔著,他一定是太累了,才出現這樣的失態,現在,閃迴的記憶更加頻繁了,人物、環境、還有小段小段的話語擠滿了他的腦袋,一些是他曾經說過的話,一些是他想說的話,或許這二者有些重疊了,才使他大意失言,做出冒失的舉動。


    “兄弟,今天喝什麽隨便拿,我請客。”他仿佛聽到泰瑞這樣說話,他名義上的哥哥揮舞著那隻還存在的手臂,眉飛色舞地向他推薦新發現的酒店。


    “迴家去,軍隊不是給貴族子弟鍍金的地方。”這是皇家海軍的葛德利上校衝他潑冷水時說的話,不……葛德利上校一直鼓勵他,說這話的是他渴望參軍時寫信的對象,某個他已經忘記了姓名的征召官員。


    “……阿爾弗雷德少爺,難道你還嫌淑女號上的可疑人士不夠多嗎?”這是他剛遇到艾米麗的時候,被夏洛蒂小姐譴責的話。


    “沒錯,把沾了液體的部分疊起來……”這是最近聽到的話,好像是兩個孩子說的話,他們正聽從一個可敬又可畏的老學者,開展奇怪的煉金術試驗。


    疊起來……


    阿爾將手中的盤子堆疊到其他盤子上,頓時感到腦袋裏的血都要溢出來了。


    人們常常否認艾薩克爵士的上帝信仰,但至少阿爾確信,今天如果不是見鬼了,就是上帝真的顯靈了。


    “疊起來,疊起來就對了!”他大喊道,就像從普羅米修斯處得到火的凡人,就像踏上新大陸的哥倫布,就像第一次成功完成煉金術試驗的艾薩克爵士。


    “什麽疊起來?”艾米麗被他的興奮感染,歡快地問道。


    阿爾來不及迴答,便衝出了廚房,朝艉樓奔去,猶如擊敗了波斯的希臘士兵,向雅典奔跑傳達勝利的消息。


    “我有個想法!”他一把推開大門,望著那一張張無精打采的臉龐,巴德老爺不在,而其他人坐在他們的位置上,就好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我有個想法,也許可以解開金幣的秘密。”他喘息著,努力向眾人傳遞他的喜悅。


    “哈哈,年輕人就是幹勁十足,有什麽想法就說。”


    以前,這種鼓舞人心的話語,都是巴德老爺,或是羅伯特先生說的。前者嬉笑中帶著不拘一格的放浪,而後者則常是語重心長、感歎時代的歎息。


    但是這一次的感覺並不一樣,陰險、嘲諷的語氣,帶給人的絕不是鼓舞,而是一種難以忍受的厭惡感。


    阿爾深唿一口氣,重新聚焦目光,盯著那個說話的人。


    亨利·巴斯克船長。


    他坐在窗邊,手中搖晃著半瓶朗姆酒,他的胡子髒亂惡心,上麵沾滿了麵包和肉的殘渣,而酒水又將它們連成一體,變成一坨一坨的散發著劇烈惡臭的未知物體,毫不節製地汙染著船艙的空氣。


    “你來這裏幹什麽?”阿爾強壓怒火,略帶挑釁地問道。


    “怎麽,我作為你們的領袖,我就不能來……那句話怎麽說來者?檢視一下你們的工作?”他嬉笑著說著,看向他旁邊的海盜,那是吉爾和哈裏,阿爾正奇怪怎麽剛才沒看到這麽多海盜。現在,這兩人也跟著他們的船長笑了起來,盡管根本就沒有什麽好笑的事情。


    “如你所見,這裏沒什麽可看的。”萊德冷冷地說道,他和阿爾弗雷德都具備頂撞海盜的魄力。


    “別那麽緊張,朋友們。你們大可對我敞開心扉,就像對巴德老爺那樣,咱們是合夥人,對吧?”


    “巴斯克船長,既然是合夥人,那就請給予我們充分的自由,不要再來此地添亂!”夏洛蒂小姐義正言辭地說道,毫不畏懼地向鬣狗下達了逐客令。


    “自由是要靠自己爭取的,而不是寄希望於別人的施舍。”鬣狗目露兇光,令所有人驚愕,阿爾以為他要行兇,不禁捏緊了拳頭,朝他奔來。


    “但是嘛。”鬣狗緩和了臉色,主動瓦解了殺氣。“哪有養狗的不給狗喂骨頭呢,我們誰都希望能養條有用的狗,不是嗎?但如果一條狗不懂得看家護院,不懂得撕咬獵物,那他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放心好了,如果你對當船長感得煩心,那我可以替你收拾那些不中用的走狗們!”夏洛蒂小姐毫不示弱地迴擊,以強硬的姿態維護淑女號的尊嚴。


    “哼。”鬣狗轉過頭,瞪著阿爾弗雷德,把從夏洛蒂小姐那積累的怒火,都衝他發泄了出來。


    “你有什麽想法,快點說出來,不然老子斃了你!”


    若是放在平常,阿爾定然會不顧周遭人的安危,衝上去與海盜拚命。但今天,遲鈍的睿智保護了他,讓他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現在該做的,絕不是和海盜做無謂的鬥爭,而是抓緊自己那唯一的護身護,保護眾人不受傷害。


    也就是說,他絕不能讓海盜得知真相!


    “我的想法是,把圖紙倒過來,也許能看出些思路。”


    鬣狗死死地瞪著阿爾,殺意在一瞬間凝固了空氣,在場的人們緊張地忘記了唿吸,唯有阿爾一人仍保持正常的心率。他在心中暗自慶幸,自己闖進船艙時喊的是“有想法”而不是“破解了謎題”。


    “哼!”鬣狗收起殺意,大踏步地往門外了,這突然的視察令他大為光火,但還犯不著為這點小事跟自詡聰明的家夥翻臉。


    “時日無多,你們繼續努力吧。”他丟下威脅的話語,關上了船艙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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