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每個人都有擅長的領域,那洛寧最擅長的便是被別人三兩句話說得天花亂墜——至少表麵上如此。除非,他是如巴德老爺那般城府極深的老狐狸,否則,阿爾弗雷德不得不做出評價,認為洛寧太迷戀世人給予他的評價,以至於有些時候吹牛過頭反而叫人看了笑話。


    而比起成名已久的稅務官,他的助手莫林要急躁得多,他癡迷的是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才能,或者說,是像特定的人物,如科倫大人,展示自己多年來曆練的才能。但他太急了,表現出來的樣子也太過醜陋,不過,也許這才是“上進”的詮釋,是一個追求進步的人該有的樣子,對比渾渾噩噩的阿爾弗雷德,莫林或許要勤奮得多,同時對於前路的方向也要清晰得多。


    至於巴德老爺,他從來隻擅長一件事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從不放過任何機會,以見縫插針般的勤勉來討好各類人士,從而獲取利益。但這巴德老爺也算是性情中人,對於看不慣的家夥,他從來沒啥好臉色看,因此,阿爾還是傾向於認定,盡管巴德老爺時常讚美莫林先生的能力,但在內心深處,他一定是鄙視莫林這樣的人的。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能令洛寧心花怒放,實際卻另有所指,“忠犬”、“廝混”一類的言語如利劍一般攻向莫林,令這位不易顯山露水的忠實仆從也忍不住繃緊了臉。巴德老爺這一輪前奏有些陰險,但阿爾看在眼裏,還是感到一陣暗爽,不管是出於嫉妒,還是品行上的清高,他都不喜歡莫林這種甘做狗腿子的人,特別是莫林還曾毛遂自薦想要為他灌輸一些惡心的“人生經驗”呢。


    “不過呀,洛寧先生,咱們都是身處屋簷之下的人,有許多的事情,上頭催得緊,咱們卻也無能為力呀。”巴德老爺誇完洛寧,搖身一變,換上一副哭喪的嘴臉。“您也知道,淑女號現在可以說是舉步維艱啊。您要是把咱們的情況,一五一十都告訴給科倫大人,那真是火上澆油,對尋寶也是百害而無一利呀。”


    “等等,淑女號舉步維艱?我怎麽不知道,你是船漏水了,還是帆破洞了,怎麽就突然舉步維艱了呢?”洛寧驚問道。


    “這隻是個比喻,大人!”巴德老爺像個曆經風雨的老者一樣歎了口氣,一邊伸出手指,一個個記起數來。“缺錢、傷病、人手不夠,這些都是小問題,大的問題在於,咱們遭到海盜襲擊、被兄弟會找茬,還有各個海關的設卡阻攔……”


    “你可別說科倫大人沒支援你們,遠的不提,要不是科倫大人的舉薦信,阿爾少爺現在就該打道迴府了呢!”洛寧冷冷地說道。


    “的確是這樣……我的意思是,要把所有的消息都報道給科倫大人,我們實在是有些為難啊,這是捉襟見肘的事實,有些小事,您能不能……就讓它過去了呢?”


    “啊……我懂你的意思了。”洛寧張大了嘴,眼珠子機靈地轉了一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這沒什麽問題,我這邊是有商量餘地的,畢竟,咱們誰也不想惹得上頭不高興,是吧。”


    “您太懂我了,洛寧大人!”巴德老爺喜笑顏開,激動地握住洛寧的手。形勢一下子就進入了他所熟悉的套路,有商量就存在妥協,有了妥協,執行力就會下降。而一旦下麵的執行者洛寧被擺平了,上頭的科倫大人就隻是個空頭司令,對這筆尋寶的生意也就鞭長莫及了。


    “洛寧大人,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莫林趕忙諫言道,他可不想自己的主子被不懷好意的奸商勾引,誤入歧途,畢竟幹這種擦邊球的勾當無異於玩火自焚,稍有不慎,叛國、盜竊等罪名便會接踵而至,到時候別說功名,那是有多少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你放心,莫林先生,巴德老爺跟我一樣是個聰明人,他敢向我提這事,自然是有充足的準備的,我更想知道的是,我冒著危險為你打掩護,那對我又有什麽好處呢?”


    貪婪的家夥!阿爾在心中暗罵,不曾想這洛寧大人平常大大咧咧,不問世事,可到了有利可圖的時候那比誰都精明。


    “好處,自然是大大的有。洛寧大人,我懂的,您為我應付科倫大人,我自當竭力報答才是,等我們找到了那失落的寶藏,我讓洛寧大人先挑三樣寶物,怎麽樣?這隻是您為我們打掩護所應得的酬勞,至於剩餘的寶貝,咱們淑女號上一家人,自然應當共同擁有,合理分配。”


    “洛寧大人,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莫林堅持地說,並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瞪著巴德老爺。雖然他是個討厭的家夥,但他對洛寧的忠誠還真是日月可昭啊。


    不過,常言道忠言逆耳,即便一個人的話再有道理,也不可能叫醒另一個裝睡的人,反而會像蚊子的飛鳴一般惹人厭惡。莫林這一次便惹洛寧不高興了。


    “哎,我說了沒問題就沒問題,你怎麽那麽多事啊!”他不耐煩地嚷道,因生氣而擠出的皺紋比他高興的時候還要多。


    “不,我隻是……可是,大人,這可是在作弄科倫大人啊!”


    “這不叫作弄,科倫大人日理萬機,難道你還要事無巨細,都向他一一匯報不成!莫林,枉你跟了我這麽久,連‘大事上報,小事自己想辦法解決’這道理都不懂嗎?我是怎麽教導你的,嗯?難道是讓你把所有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拿來煩我嗎?”


    “不……不僅是小事,您叫我任何事情都自行解決。”莫林咬著牙說。“但科倫大人可不一樣啊,大人,我想,他是那種事必躬親的類型……”


    “夠了,你怎麽還能妄議科倫大人的品性呢?莫林,你這些天幾次三番地頂撞我,是不想吃這碗飯,決定跳槽到科倫大人上頭去嗎?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這是最後通牒,就算莫林有通天的本事,沒有洛寧的首肯,他絕不可能在官場取得立足之地。莫林隻能輕輕歎下一口氣,臉色慘白地站在一旁,再也不說一句話。


    洛寧滿意地點了點頭,轉向巴德老爺,麵帶笑容地伸出一隻手,與他握了握,以示合作達成。


    “相信淑女號有我和巴德老爺這兩個聰明的腦袋坐鎮,一定會替科倫大人分憂不少的。”他轉頭對身後大聲說,仿佛也是在盡力說服自己一樣。“這不是背叛大人,而是讓我們有更自由的空間,這樣無論是對科倫大人,還是對淑女號的行動都是大有裨益的。太過官僚的管理,永遠隻能將口號當作成果。”


    “好了,天色不早了,咱們去喝一杯慶祝一下,你說怎麽樣,巴德老爺?”


    “我當然好啦!”巴德老爺愉快地答應道。“我正愁沒地方開第二場呢!阿爾少爺呢,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是路德維希,可不想因喝酒而誤事,我明天還要上班呢!”阿爾正色道,想起在家裏時養父每次喝多了時的痛苦模樣,決定還是對這“第二場”宴席敬而遠之。“酒是穿腸毒藥,巴德老爺,我勸你別為了貪圖享樂而誤了正事!”


    “笨小子,我陪洛寧大人喝酒,這就是天大的正事,要是讓你來做,恐怕你還搞不定呢。”巴德老爺說,還調皮地朝阿爾弗雷德伸了伸舌頭。


    於是,巴德老爺和洛寧摟著彼此的肩膀,歡笑著走出旅店,向遠處走去,莫林站在原地,一副想要嘔吐的模樣,似乎在心中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片刻之後,他才小跑起來,去追那兩個即將消失在街角的肥胖身影。


    折騰了一整天,即使是如阿爾弗雷德這般有教養的人都忍不住怨天尤人了,他向眾人道了晚安,便迴到臥室,躺倒在床上。開始迴憶過往的時光,想起了自己的養父。阿爾弗雷德這一天的經曆,無疑都是約翰·肖博特曾經走過的路,養父就是這樣的人,自己在升官發財的道路上披荊斬棘,也希望後代能夠走他的老路,養父總是全力以赴為後代提供他認為最好的資源,以履行身為父親的義務和責任。而對於阿爾真正需要的精神支持和理想追求,他既缺乏,又瞧不起。這很正常,理想不能當飯吃,無法實現的理想不能令人功成名就,遠不如穩穩地走已經鋪好的路。


    阿爾自嘲地想,要是養父知道自己陰差陽錯地獲得了倫敦塔的職位,恐怕連做夢都得笑醒吧。


    他無法入睡,索性起身穿衣。外麵的天色已經完全暗淡。塔山區又迎來了一個熱鬧的晚上。但阿爾不想被這狂歡的氣氛帶動,便隻是坐在陽台上,癡癡地看著樓下堆載歌載舞的男女。


    “吵死人了。”他小聲抱怨道,在這娛樂至死的年代,這抱怨如同蚊蟲飛鳴,既不協調,又無足輕重,小得可以忽略。阿爾的目光順著那些燈火快速地移動,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兄弟會的梅森,他正抱著個籠子,往旅館的方向走來。


    “阿爾少爺,你好。”梅森竟然先看到了他——或許這並不困難,畢竟,比起喧鬧的地下,獨自一人在陽台上觀望的阿爾弗雷德更為顯眼。


    “梅森先生,你的傷沒問題了嗎?”阿爾大聲問道。


    “小傷,不必在意。”


    “這是什麽?”阿爾弗雷德指著蓋著布的籠子,好奇地問道。


    “公會的傳統。”梅森幹巴巴地迴答。


    阿爾對此感到十分好奇,於是走出房間,快步下樓,不一會便來到了梅森的麵前。


    “就算是身處異國他鄉,萊德還是決定要這麽做。”梅森麵無表情地說。他的臉色有些慘白,在夜間火把與油燈的映照下,就像一塊白布一樣任憑打扮。阿爾明白,梅森受傷不輕,現在一定正飽受折磨——他自己就有過這樣的經曆,隻是看上去,這籠子比躺下養病要重要得多。


    “這是鳥嗎?”


    梅森將蓋著的布掀起,籠子裏的生物受了驚嚇,開始瘋狂地撲打著翅膀。


    的確是隻鳥,它通體雪白,比梅森臉上的顏色更要單調。


    “我們在波叔的葬禮上,放飛了一百隻,準確的說,是海鷗。但在這裏,我隻能找到鴿子。”梅森解釋道,臉上依然看不出什麽感情色彩來。


    那麽,這籠子裏的鴿子,自然是為另一位葬身於此的公會成員所準備的了。


    “你似乎不是很讚同這項傳統。”阿爾敏銳地指出。梅森雖然麵無表情,但他的話語中似乎對這勞民傷財的傳統抱著一些不屑和嘲弄的想法。


    “你想錯了,阿爾先生,事實上,這還是我的堅持,才令萊德改變了想法,為布魯托舉辦這樣的儀式。他雖然是個叛徒,但多是因為受了脅迫。如今他已身死,我們活著的人也沒必要再記恨了。”


    阿爾弗雷德想起在地下密道裏,布魯托將死之時,萊德那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但其中“憐”的成分顯然遠遠大於“恨”的成分。俠骨柔情便是公會頭領的真實寫照,也許萊德本就想舉行這樣的儀式,隻是礙於布魯托叛徒的身份才不好表達罷了,梅森果然是個聰明的家夥,他以受害者的身份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可以說是順水推舟,成全了萊德的渴望。


    “那麽,儀式什麽時候進行?”


    “還早呢,倫敦不比銀港,在這裏要找一百隻海鷗無異於癡人說夢,而就算是要弄一百隻鴿子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我們已經抓到了一些鴿子,但還有一部分恐怕需要萊德去‘征收’了。”


    阿爾明白他的意思,便不再多嘴,準備再次迴到他的房間。


    “你覺得倫敦怎麽樣?”梅森突然冷不丁地問道。


    “什麽?”


    “繁華,浮躁,但卻威嚴,卻有秩序。這是我看到的樣子,但他離我心中的模樣還有一段距離。”


    “為什麽對我說這個?”


    “大概是因為……你我都是理想主義者吧,阿爾弗雷德少爺。”


    梅森大概喝了酒吧。他就此打住,抱著籠子走向自己的房間。


    阿爾疑惑地想了想,突然感到困意將至,他也迴了自己的房間,把枕頭蒙在臉上,盡力不去感受窗外的燈紅酒綠,可意識卻無比倔強地清醒著。最後,他放棄了,隻能漫不經心地躺在床上,任由想象力向他展示多變的未來和未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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