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號緩緩駛入沉船灣,隨著不安分的波濤,與那些沉船的桅杆一同起起伏伏。


    “嘿,克勞。”埃裏克輕輕捅了捅克勞,小聲說。“咱們要怎麽偷金幣,你想到辦法了嗎?”


    “兄弟,我今天幾乎都在睡覺呢,多虧了卡特那個臭老頭,他的鼾聲簡直是催眠良藥。”


    “一整天?”埃裏克瞪大了眼睛說道,克勞注意到他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我真希望有你的運氣,我今天糟透了,老萊奧教我的那幾個手藝,已經難以滿足這些海盜的胃口了。該死,我一直在搞創新、創新!就為了把那些終將成為大便的食物變得五花八門!”


    “我同情你,兄弟,真的。”克勞說。“但已經結束了,我們到達了沉船灣了,不一定會和這同一批人再有糾葛。”


    世事便是如此,不經意的擦身而過,也許便是這一生中僅有的邂逅。時間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在有限的生命裏,善人與惡徒,都將如雲煙般消散。


    “但願如此,我可再也不想碰那些肮髒的廚具了。”埃裏克苦惱地說。


    克勞為埃裏克感到高興,他們終於言歸於好,而且關係更甚以往,最關鍵的是,埃裏克對金幣的興趣,明顯已經超過了對複仇的渴望——他到現在還沒問過要怎麽對亨利·巴斯克下手。


    沉船灣上劃來一艘小船,乘載著對此地熟門熟路的領航員。當小船接近蜂蜜號的時候,領航員朝船上的眾人喊了一聲。


    “嘿,裏爾納,好久不見!”哈裏趴在船舷上說。


    “嗯?竟然不是夏尼那個白癡?哈裏,你惹你家船長不高興了?”這個叫裏爾納的海盜譏笑著說。


    “我家船長的確有些不高興,但不是對我,而是對亨利船長。也許,他不高興的原因就如你所想,因為不是夏尼來帶這一幫新人。但我對此看得很開,畢竟他是個傻子嘛!”哈裏輕鬆地迴應道,引得眾海盜大笑不止——盡管他們中很多人根本就沒見過夏尼。


    “嘿,不跟你胡扯了,裏爾納,這幾天有啥新鮮事啊?”


    “噢,你可錯過好戲了,哈裏。”裏爾納苦笑著搖了搖頭。“亨利·巴斯克可真是有種啊。”


    “我懂了,還是老樣子,他又與大人物吵架了,是吧。”


    “不,你不明白。”裏爾納看了看遠處海平麵上的夕陽,說道。“亨利·巴斯克這次可鬧得挺大的,現在老王的心情糟糕極了,等上岸我再和你慢慢說吧,我可不想因為遲到而被臭罵一頓。”


    他說著,便搖動船槳向岸邊遊去,哈裏指揮蜂蜜號跟著他,開始在港灣中繞行,以看似不合理的路線避過海中的暗礁,緩緩向岸邊靠近。


    天色越發地昏暗起來,岸邊的軍艦似乎離得很遠,並且時大時小,令人焦躁不已,不明就裏的菜鳥海盜們哪能忍受這般憋屈,一個個叫嚷起來,對這不合理的行為表示抗議。


    “每一批人都是這樣,沒本事又沒貢獻,脾氣卻不小,要求這要求那的……他們哪能這麽厚顏無恥呢。”哈裏心想。他盡力迴想自己第一次到沉船灣的景象,最後說服自己,當初的他絕不像現在這幫小崽子這樣醜陋。


    “不過也無所謂了,愛鬧就鬧吧。”他心想。“反正過了今晚,他們就跟我沒關係了,誰要教訓他們誰去吧,我還得趕去吊死鬼酒館,看看能不能趕上啤酒大會的末班車……”


    “嘿,這簡直太扯淡了!這兒哪像個活人待的地方?”沃爾克指著沉船灣冷清的街道說道,語氣中帶著極度的不滿。他們曾經來過一次沉船灣,但那時是白天,還不是歡快的時候,所以才對這兒的冷清沒有懷疑,可現在不一樣。你說海盜們在大晚上,不喝酒,不賭博,不玩女人,卻待在黑暗的房子裏睡覺?


    這可太良民了。


    “隻是因為你的腦子裏全是屎。”格倫諷刺道。他與沃爾克向來不和,但即使嘴上這麽說,心裏卻不甘心地承認,這兒的確不像是海盜天堂該有的樣子。城市看起來整潔清新,街上沒有一片惹人嫌的垃圾。倒是有一些海盜們正無精打采地拿著竹耙清掃大街,他們把垃圾堆積起來,用車運到碼頭,再由專門的船隻將垃圾運往別處。


    沉船灣的這副模樣,倒不是在其建立伊始便開始延續的。不少新來的海盜,自然會被這種反常的現象嚇倒,懷疑自己中了政府的圈套,甚至有人開始跳水逃命。至於蜂蜜號上這些海盜,他們已是第二次來到此地,其內心感受,大多是懷疑被坐實以後的那樣充滿了怒氣。


    “喂,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麽,難道繁華的沉船灣被你們搶劫了嗎?”格倫衝著街上的海盜大聲叫嚷。那聲音穿過空氣,在沉船灣蕭條的街道上迴蕩,打掃大街的海盜們聽了這話,直氣得咬牙切齒,他們何嚐不想在熱鬧的酒館裏快活,可現在卻在掃大街,還得忍受其他人的羞辱。


    “拜托,就算要搶也得搶些值錢的玩意啊,蠢貨們。”格倫繼續喊道,語氣中透著滿滿的嘲。“什麽時候狗屎和樹葉成了你們的寶貝了,嗯?”


    “你消停些吧!”沃爾克氣惱地吼道。“我們現在可不是什麽毛賊了,混蛋,我們是正式的、有編製的海盜,麻煩你別再做這般令人難堪的事情來,我們隻要服從命令就是了,對吧,頭兒?”


    哈裏笑了笑,並不打算做出迴答。他早煩透了海盜議會的自作主張,比起曾經逍遙自在的生活,他覺得現在反倒像個工薪階層一樣辛苦。正式、有編製?要是稀罕那些玩意,他幹嘛跨越大半個地球來到這個破地方當海盜?


    不過他知道,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的。一方麵,海盜散漫的本性注定不會甘心長久遭受壓迫;另一方麵,他深知這一次清掃街道的原因,那源於海盜議會的惡劣決議:沉船灣即將接受大帝國的招募。英國的使者這幾天就會來到這裏,而海盜議會的膽小鬼們,顯然想給他們迫切希望加入的國度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


    在灣裏轉了大概三十分鍾,蜂蜜號終於如願以償地在幹淨、卻破敗的碼頭下了錨。海盜們吆喝著走下帆船,等待船長的下一步指示。


    哈裏舉起酒瓶,環望所有海盜,慷慨激昂地說:“先生們,你們已經通過了大海的考驗,成為了海洋的子民,但請記住今天發生的事情,記住沉船灣最失魂落魄的模樣,記住這正是我們這些所謂的海盜所幹的齷齪勾當!也終得靠我們這幫海盜來使其重迴正軌!”說完,他將酒水一飲而盡,然後把瓶子狠狠地摔向那幹淨的街道。


    海盜船上一片鴉雀無聲,從來沒有人見過哈裏如此激動地說正經話,也沒想到他會這般激烈地抨擊沉船灣的現狀,就連一向喜歡耍嘴皮子功夫的格倫,此時也不敢多說一言了。


    這便是哈裏,他的性格,的確像是喜歡追隨亨利·巴斯克的那一類人。但在克勞的印象裏,亨利的船上還沒有誰能與哈裏的形象完全重合:沉默寡言的大副切裏琴科,暗藏心機的林奇,默默出力的瞎狗和夏尼,還有記錄員安迪……似乎,他們便是差了哈裏這樣的粘合劑。


    他與其他海盜一樣卑鄙下流,然而受亨利·巴斯克的影響,他又比任何人都向往自由,並且在骨子裏便透露著一股狂放不羈的氣節,這種氣節,可不是海盜議會這下三濫的玩意可以左右的。亨利船長的人鄙視一切規矩,對海盜行為的規範化嗤之以鼻。連船員尚且如此,船長有多麽叛逆那就更不用說了,這也是為什麽亨利·巴斯克每一次來到沉船灣,都要和管事的大佬們大吵一架的原因。


    “肚皮”巴拉克,他曾是一名強壯的海盜,在私掠船盛行的時代以英勇無畏而聞名於世,他喜歡深入險地,直麵敵人並對其造成致命打擊,卻又總是能憑借高超的身手逢兇化吉,逃出生天,就像一條蛻皮的蛇,狡猾而毒辣。也因此,他贏得了足以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稱號——蛇皮。


    不過,任何光彩動人的傳說都會成為曆史,特別是當傳說的主人勇武不再,並且鬥誌也頹喪殆盡的時候。自從加入了海盜議會,巴拉克就再也沒親自跑過生意了,他的身手早已不複當年之勇,肚腩和嗓門卻與日俱增,每天頂著個大肚皮,知道到找人吵架,或是尋花問柳。


    也因此,幽默的海盜們把他的外號一改,“蛇皮”成了“肚皮”,曾經的英雄便成了笑話。他對此大為惱火。畢竟,巴拉克也是有過輝煌曆史的人物,比起吃不完的肉與喝不盡的酒,他更渴求得到別人的尊重,不管是發自內心的崇敬,或隻是虛情假意的表演,他都來者不拒。


    然而,這種上進的渴望並不能改變他進一步發福的趨勢,更無法止住人們的嘲笑,於是,他隻能一邊發表厚古薄今的感慨,一邊扯起大嗓門辱罵所有他能看得到的人。


    因此,當心事重重的克勞步行了數公裏路,終於來到了那位於沉船灣環形山頂的議會大樓,並煩躁地推開那強裝華麗的鍍金木製大門,差點撞上巴拉克的時候,後者本能地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彼時,他的右手還摟著某個酒館的老板娘,且這女人還假裝被嚇得花容失色,使得巴拉克感受到的冒犯變得更為強烈了。


    可憐的克勞,令他煩心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他之所以在這個時間徒步爬了幾英裏的山路去找鬣狗,主要還是因為受不了兩個同伴給予的壓力。即便埃裏克已經暫時放下了仇恨,而與他一樣專注於金幣的秘密,但克勞知道,他的這位痞子兄弟,重視實打實的利益,卻更重視公會的情義和信條。於是他們達成共識,在讓鬣狗付出代價以前,要利用他找到寶藏。不過埃裏克還是太急躁了,在蜂蜜號還沒靠岸的時候,就一直催促克勞就找鬣狗打探金幣的消息。


    “我跟你說過了,那金幣上了鎖,短時間裏解不開的!”克勞曾不耐煩地對埃裏克重複一遍又一遍這樣的話,可他根本聽不進去。至於卡特,就更不可能教他省心了,某種意義上,他們現在達成的同盟,其紐帶便是幫助對方殺人。但卡特與他們還存在一個巨大的分歧:究竟要不要給那兩位大人物送上黑券。


    “這愚蠢的臭老頭!”克勞煩躁地罵道,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衝撞了眼前的胖子。


    於是巴拉克誤解了,他以為克勞在罵他,這實在是可惡。他雖然不如年輕時敏捷,但下手的速度依然快如閃電,他把老板娘粗暴地往牆上一推,同時左手握著還剩一半酒的瓶子往克勞臉上甩去。緊接著,他又使出了近年來學會的絕招——大聲咆哮,把夾雜著口水的音波混進潑出的酒裏,鋪頭蓋臉地往克勞襲去。


    精神與肉體都疲憊不堪的克勞,怎麽可能躲過這般突然襲擊?那半瓶酒直直地潑到了克勞的臉上,令他感覺眼睛仿佛燃燒了起來,每一寸皮膚都火辣辣地疼痛。而緊隨其後的咆哮聲,更加重了他的痛苦,讓他幾乎開始懷疑自己的處境是否真實。


    “該死的紅毛鬼,敢擋你爺爺的道?還不給我滾!”巴拉克大吼著,一腳把克勞踹出門外。


    克勞用他肮髒的袖口使勁擦著眼睛,簡直不能理解現在的情況,他到底招誰惹誰了,竟然遭到這般欺侮?


    “哦,哦,巴拉克大人真是太厲害了!”老板娘扶著牆,一邊拍著自己那豐滿的胸脯,一邊不停揮動扇子,她那抹了厚重眼影的雙目無比崇拜地看著巴拉克,就好像他是一個偉大的英雄,把她從惡魔的手中救了出來似的。


    “死胖子,你有病嗎?”克勞站起身來,憤怒地瞪著巴拉克,當然,如果他知道眼前這個人的身份的話,就不會這樣做了,但這並不能完全怪他,巴拉克雖然是海盜議會的一員,但他現在的形象卻成了反麵案例,他脾氣暴躁、嗜酒好色、肚皮鼓鼓,這一副模樣,克勞在銀港可見得多了,而且麵對他們,克勞可從沒怕過。


    “崔西,以後見到這種貨色,你可要小心了。”巴拉克半睜著眼睛說。“紅毛鬼都是一群野人,他們又髒又醜,還會傳染病菌呢!”


    “你可別嚇我,巴拉克先生!”老板娘裝作害怕的樣子,不知從哪掏出了一條絲巾捂住了嘴。


    “哦,可愛的女士,你大可不必害怕,有我‘蛇皮’巴拉克在,任何紅毛鬼都不敢造次。”


    “噢,加油,巴拉克先生,我已經等不及看你怎麽教訓這個紅毛鬼了!”


    “什麽教訓……噢!”


    巴拉克順著老板娘手指的方向看去,吃驚地愣了一陣。他這輩子踹倒過許多人,不論是遭劫的笨蛋,或是看不順眼的手下,吃他這一腳,沒人敢不老老實實趴著裝死的。他已經很久都沒見過有種的家夥了,以至於那本應該興奮起來的神經,現在竟然變得有些……膽怯。


    在“肚皮”巴拉克衝老板娘炫耀自己戰績的時候,克勞早已爬起了身來,他的眼睛仍然感到刺痛,但這樣一雙憤怒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肯定是最真實的,因此他堅信,眼前這個大肚腩的色鬼,根本就是喝醉了酒的廢物,揍他一頓肯定不會惹上什麽麻煩事。


    “嘿,你瞪什麽!”巴拉克被克勞那雙火辣辣的眼睛盯得煩了,便又大聲吼叫起來。


    “小心點,親愛的,他好像生氣了,這可不好,野狗生氣了都愛咬人呢!”老板娘擔心地說道,一邊悄悄往後挪了一步。


    “你放心,美人,我現在就讓這隻紅毛野狗知道,惹了巴拉克爺爺,是什麽下……”


    一隻拳頭狠狠地揍在了他地臉上,就像一把搗蒜的錘頭,陷進了肥肉裏。那沒說完的囂張話語仍在不甘地抖動著,隨即便混雜著鮮血,被咽下了肚子。巴拉克感到眼前一黑,癱倒在一旁,口吐血沫。克勞甩了甩拳頭,衝暈倒的胖子吐了口黏痰。


    “啊,殺人啦!”老板娘被嚇得花容失色,往議會廳裏麵跑去,驚恐到沒有注意到跑掉了一隻鞋。


    “下次出門長點眼睛,酒鬼,呸!”克勞又衝昏迷的巴拉克吐了口水,然後踩著他的胖肚皮跨過了木門,順便一腳把地上的女士皮鞋踢到老遠。


    就這樣,不可一世的“肚皮”巴拉克被輕而易舉地打倒了,恐怕他到死都不會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麽會輸的那麽慘,也許是因為他的確已年老體衰,也許隻是一時大意輕敵了,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誰知道呢。他如果了解一些乞丐的行情,懂得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道理,也許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就不會悶悶不樂了。畢竟,他可是第一次被人揍得那麽慘,特別是在自己剛把到的女人麵前,更特別的是,對手還是自己看不起的紅毛鬼,一想到這些,巴拉克更感到屈辱了,他把頭埋在泥土裏,心想不如這樣死了算了。


    克勞則感到頗為得意,好幾天的怨氣一下子全撒了出去,簡直爽快!可他沒過多久就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了,不一會,市政廳的樓梯上、走廊裏、後院處一下子湧出幾十個海盜,把他團團圍住,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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