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弗雷德對羅伯特的不滿已經全部消散了,他比以前更敬重眼前這位大探險家。羅伯特·霍爾的品行端正,幽默感十足,並且對青年十分親切。他不愧為青少年們最為崇敬的偶像。


    麵對這樣的人,阿爾弗雷德又怎能不將自己的煩惱向他坦白?他慢慢地訴說自己的見聞和感悟。羅伯特和巴德老爺安靜地聽著阿爾弗雷德的故事,有時會點點頭,有時則露出驚訝地表情,但他們都沒有打斷阿爾弗雷德的敘述,這給了他很大的勇氣,他把自己的擔憂,自己對泰瑞遭遇的感受,對家族的迷茫和不解,全部說了出來。


    “泰瑞是我的兄弟,但直到他遭遇不幸,我才深深感受到這一點。我本應早一點勸誡他,以履行家人的義務,可我沒有這麽做,而是選擇袖手旁觀,任由泰瑞變得目中無人,且囂張跋扈。”


    他歎了口氣,結束了自己的講述,他知道自己說的話太天真,就好像在為自己開脫一樣。他對此感到羞愧,但把這些心裏話全部說出了口,卻又感到一陣輕鬆,仿佛卸掉了一個大包袱一般。


    他知道他自己的真實想法,那便是完全擺脫副總督的影響,憑自己的實力闖出一片天地。他相信,在加勒比海和美洲這片新世界,他能夠做到。


    聆聽的兩位長者,也開始發表自己的意見。羅伯特直言不諱地說,肖博特副總督是個糟糕的父親,他既放縱自己無能的兒子和妻子任意妄為,又限製了阿爾弗雷德的發展。


    巴德老爺則認為肖博特副總督工作繁忙,他的家人本應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而非給家裏添亂,顯然,泰瑞和副總督夫人都沒有做到這一點。至少阿爾嚐試這樣去做了,他很高尚。


    他們有一點是統一的:人生充滿了選擇和磨煉,阿爾弗雷德必須靠自己去尋找人生的出路。


    “至於你說的家書。”巴德老爺機敏地轉了轉眼珠,說。“我給你出個主意吧,你是答應過總督,救了他的兒子就迴去,可萬一你那兄弟又委托你去打擊海盜呢,你可沒法拒絕啊。”


    “對啊,泰瑞是個記仇的人,他一定想要打擊海盜,為自己討迴公道!”阿爾弗雷德高興了起來。


    卡庫曼島的碼頭遠離島嶼中心,與無數英國的海外殖民港口一樣,這裏靠島嶼內陸的種植業維持著經濟,大量的進出口貿易將這座不起眼的小城市喂得足夠肥飽。但奇怪的是,新世界的經濟狀況並沒有因此而充實起來,當地人的生活也沒有得到絲毫的改善,至於那些往來的商船上交的大大小小的稅款究竟去了哪裏,早已成了一個眾人皆知的謎題。


    就好比那遠離此地的總督宅邸,亞奇博爾德總督的房子坐落在山丘上,俯瞰整個島嶼,就像泥巴地裏的糖果一般突兀。除去總督府周邊的布置,島嶼的其他地方全都是最廉價的設施:泥濘不堪的道路、年久失修的橋梁、自然還有那些建了一半便爛尾廢棄的堡壘和被風刮倒而無人清理的樹木殘枝……


    不過,商人還是樂此不疲地將船隻開到此地。他們需要一個中轉站,以便在前往金士頓或銀港以前打理好需要打理的一切事務。


    過了許久,一艘雙桅快速帆船便抵達了港灣,開始排隊進港。海港官員說,那便是目標船隻,是載著泰瑞·肖博特的友好人士的船隻。


    阿爾弗雷德三人趕緊跟著官員,從特殊通道處超過了眾多等待的群眾。他們很快上了船,並在商人仆從的帶領下走進了肖博特二世休息的房間。


    阿爾弗雷德剛走進房間,一陣驚叫聲便傳了過來。


    “阿爾,是你,你來了,你來帶我迴家的嗎?阿爾弗雷德,真的是你嗎?”


    泰瑞醒了,並且精神尚可……不,應該說,他的精神出了問題,開始毫不理智地浪費他並不充沛的精力。


    這是傷痛造成的創傷,勢必將帶給他一生一世的影響。阿爾弗雷德看著自己的兄長,心裏全是震驚與難過。


    泰瑞·肖博特早已不是以往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樣了,他消瘦了不少,臉上的皮膚已經破裂了。不過。這與海盜沒什麽關係,而是泰瑞臉上那些白色顏料中的有害物質造的孽。時髦燒壞了他的整張臉,即使經過了清洗與治療,那張臉依然遍布傷痕。


    而與海盜直接相關的傷勢,則是那隻被斬斷的右手——現在那裏隻有一截空洞的袖子。


    看得出來,海盜並沒有給泰瑞非常完善的治療,他出血過多,並且顯然還曾急火攻心,能夠活下來簡直就是奇跡。


    “泰瑞,你怎麽……變成這幅模樣了。”阿爾弗雷德憂傷地問道。


    “我隻想迴家,你可以送我迴家嗎,阿爾弗雷德?”泰瑞虛弱地說道,他突然挺起胸膛,令人無從得知他的意圖,直到他又躺迴床上痛哭起來,阿爾才意識到他是想用那隻並不存在的手去握一握他兄弟的手。


    “泰瑞,是海盜幹的嗎?”阿爾弗雷德厲聲問道,他的憤怒就像火山一樣臨近噴發了,與他相善的兄長受到了傷害,而他卻在這間病怏怏的房間裏無所事事,天底下沒有比這更氣人的事情了。


    “阿爾弗雷德少爺,你慢點,別驚擾了傷患。”巴德老爺趕忙安慰道。


    “瓦爾納代理總督大人到。”仆人打開房門,麵無表情地說道。阿爾弗雷德趕忙朝門口看去,卻沒有看到任何人,他疑惑地看了看羅伯特和巴德老爺,二人往邊上站了站,這下阿爾弗雷德的疑惑解除了。瓦爾納坐在輪椅上滑進了房間,由於他太矮,羅伯特先生又太高,所以阿爾弗雷德一開始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代理總督?”阿爾弗雷德脫口而出,巴德老爺趕忙用手肘頂了他一下,製止這位正在氣頭上的年輕人出言不遜。


    即便隻是代理總督,即便是帝國不曾存在過的職位,但瓦爾納代表著牙買加總督的意誌,這是不可置疑的。


    瓦爾納給人的第一印象,就像一隻坐在椅子上的肥豬。他膚色粉嫩,體態肥胖,看起來起碼有三百斤重。他的藍色眼睛大而水亮,看起來純潔無垢,就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一般天真爛漫。然而,這雙眼睛卻長在一幅肥大的軀體上,使人們美好的幻想徹底破滅了。雖然以貌取人並不好,但瓦爾納代理總督大人的形象確實不討人喜歡。


    “抱歉,我來晚了,朋友們。我希望你們原諒我屬下的怠慢,他們在海關那幹得太久了,似乎忘了自己是在為誰服務了,我保證,所有對淑女號不合理的收費,全都由卡庫曼島海關全額退迴。”他一開口便表明了態度,似乎是想表達,自己與阿爾弗雷德,與肖博特二世他們是站在一邊的。


    巴德老爺在阿爾弗雷德身邊嘟囔,而這一次,阿爾自己也敏銳地意識到了問題:亞奇博爾德總督與肖博特副總督的政治訴求可完全不一樣,前者是詹姆斯黨人,並且有傳聞與許多海盜相勾結。而後者則是喬治國王陛下的忠實簇擁。


    這就好比一個屋簷下的兩仇家一樣,他們各自的手下和眷屬,自然不應該互相以禮相待才對。


    “大人,您救了一個可憐的小夥子,我們非常感謝您的義舉。”羅伯特出麵,很有禮貌地道謝。


    瓦爾納笑著揮了揮他那肥大的手,表示這不算什麽。


    “我也感到驚訝,自己竟然這麽走運,正好就收到了肖博特副總督獨子的消息。幸好,我們出手及時,才避免了更大的災難。”他瞅了瞅床上的泰瑞,露出一副惋惜的——或者說對傷殘感到不適的表情。“這一定是上帝的旨意,才使得年輕有為的小夥子得以保命。”


    “我父親會報答你的。”阿爾弗雷德說,“我會寫信給他,告訴他這是瓦爾納代理總督的功勞。”


    “哦,難道您也是副總督的孩子?真是失敬!”瓦爾納假裝惶恐地說,“不過,請不必誇大我的功勞,正如我之前所說,這是上帝的旨意,也許我個人也出了些力氣……嗬嗬,你懂的。”


    阿爾弗雷德點了點頭。個人……也就是說,這一切與亞奇博爾德總督無關,而是出於瓦爾納的個人意誌,可是,為什麽呢?


    “請恕我冒昧,總督大人,您的友好人士是在什麽地方救起肖博特二世的?”巴德老爺問道。”


    “嗯……就在那個不能說的地方,你懂的。”


    “不能說的地方?是指那個沉船灣嗎?”阿爾弗雷德氣唿唿地說,但眼下緊張的人變成了巴德老爺,他已經得到了瓦爾納的許諾,於是肯定不願再提容易拱火的話題。


    “阿爾少爺,先別激動,現在人已經迴來了,不是嗎?”


    “問題不在這,巴德老爺,既然泰瑞被當做俘虜流進了某地的市場,那這不就代表著,海盜們還在附近出沒嗎?這不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嗎?”


    “先生,你先別激動。”瓦爾納笑著向眾人敞開手。“聽著,沉船灣的人不會毫無理由地進攻帝國的港口,這是大英帝國與其定下的約定。對於肖博特二世出現在沉船灣一事,已有專門的帝國代表前往責問,你不必擔心。並且……既然淑女號已經接上了俘虜,那現在就不應再節外生枝,而要見好就收了,不是嗎?”他開心地說道,那雙大眼睛卻敏銳地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想要從他們的表情中讀出答案。


    巴德老爺沒有想到這位代理總督就這麽打算讓他們打道迴府,便尷尬地撓了撓頭,但他向來就不是個容易屈服的主,於是便說:“代理總督大人,瞧你說的,我們的目的可沒有達成呢。”


    “你等等。”瓦爾納艱難地俯下身去,伸出肥胖的手,繞過自己那山一般的肥肉,從輪椅底下抽出一張文件。


    “唿,唿……讓我們看看,救助公民,公民叫泰瑞·肖博特……沒了。這是你的船登記的出航許可,而我已經幫你們把目標擺在眼前了。我實在看不出還有什麽原因要讓淑女號繼續滯留於海外。”


    “您知道,大人。銀港遭遇了嚴重的打擊,被抓走的俘虜可不止肖博特二世一人……”


    “我當然理解您的損失,巴德先生,畢竟,海盜一下子抓走了你那麽多的勞力,你的生意也不好做吧。”


    巴德老爺眨了眨眼睛,想要理清自己的思緒,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損失跟那些被抓走的俘虜有什麽關係。


    “難道我想錯了?”瓦爾納瞪大了眼睛,疑惑地問道。“難道那些被抓走的人不是你手下的勞工?”


    “當然不是,大人,我跟他們素未謀麵,不存在任何勞務關係。”


    “這樣啊,那真是恭喜你了。”瓦爾納開心地向後一躺,使輪椅發出了吱呀的哀叫聲。“我還擔心你會因為勞工的損失而不開心呢,現在看來真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啊。”


    “可以請教你一下嗎,大人,什麽叫‘皆大歡喜’的結局?”羅伯特先生彬彬有禮地問道,但阿爾弗雷德注意到他已捏緊了拳頭。


    “這位先生,你瞧,淑女號帶著一個高尚的使命出航,去營救陷入困境的可憐少年,並且它出色地完成了任務,船主巴德老爺還沒有任何損失,這難道不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嗎?”


    “正如我剛才說的,代理總督大人。”巴德老爺接過話來說道。“被海盜抓走的俘虜可不止肖博特二世一人,淑女號的任務是要救迴所有善良的民眾。”


    “救迴所有人,你喝多了嗎?”瓦爾納驚訝地問道。“為那些一文不值的賤民去做這趟危險的旅行,你有考慮過後果嗎,巴德老爺?救迴一個肖博特二世,你已經獲益良多,而再多救出十個賤民,你也不會得到更多的好處,反而會為此多花費財務精力,甚至有丟掉性命的危險,我相信你一定是喝醉了,才會想做這樣一筆買賣。”


    “這可不是買賣,大人,巴德先生的行為是出於高尚的道義,而我相信即使是普通百姓的生命也不見得就一文不值。”羅伯特先生嚴肅地說道,瓦爾納總督輕蔑地哼了一聲表示不敢苟同。


    “拜托,這裏又沒有外人,我們完全不需要玩那一套虛偽的東西,你說救助賤民是出於道義,那我問你,那些賤民的名字叫什麽,是幹什麽的,家裏有什麽人?你們連這些都不知道,卻口口聲聲地說要救他們,這叫偽善的道義。”


    “你說什麽?”阿爾弗雷德生氣地大吼一聲,把一旁的巴德老爺嚇了一跳,但瓦爾納卻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一樣,一動不動,根本不受影響。


    “先生,給你一個溫馨的警告,在我的地盤要保持禮貌,否則淑女號的旅程就到此為止了!嗯……我認為你們繼續追擊海盜是不明智的,這可能會破壞我們與沉船灣的關係。我將迴收你們的航行許可證,你們應該迴到銀港去,安心地成為救迴總督兒子的英雄,受人敬仰。”


    “那些海盜殺了很多人,每一個都是善良的帝國公民!”阿爾弗雷德激動地喊道。“難道我們就這麽放任那些罪犯不管,而置公民於危險之中嗎?”他幾乎想要揮舞拳頭,去狠狠地捶打眼前的肉山,巴德老爺見狀趕忙攔住阿爾弗雷德,避免他做出更加激烈的動作。


    瓦爾納收起了笑容,一臉冷漠地看著阿爾弗雷德,說:“賤民要多少有多少,死一兩個又有什麽關係呢,誰也不會在意街上的乞丐過得好不好,碼頭上的工人也好不了多少。正如我所說你,你這是偽善,少爺,你自己都不清楚你要救的人叫什麽名字。”


    “我記得!我還要救一個人,他是我朋友,他叫克勞!”


    巴德老爺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並且,我可不用聽你的命令,泰瑞會委托我們去剿滅海盜的!”


    “是嗎?”瓦爾納冷冷地說道,然後朝床邊看了一眼,阿爾弗雷德滿懷希望地看去,卻發現他的哥哥已經瀕臨崩潰了。


    “我不想再跟那些強盜有任何糾葛了,阿爾弗雷德,我求你送我迴家吧!”泰瑞·肖博特哭著說道。


    “什麽?”阿爾弗雷德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那討厭的哥哥竟然是這麽一個懦夫。


    “聽著,泰瑞,振作起來,你會迴家的,但是我必須去追擊海盜,我要為你報仇!”


    “我不要報仇,我要迴家!”泰瑞把被子捂在頭上,拒絕聽從阿爾弗雷德的提議。盡管那些提議與他的意願並無衝突。


    “可憐的孩子。”瓦爾納憐憫地說。“同情一下你的兄長吧,小少爺,失去手臂的又不是你,替他逞英雄隻會對他造成更大的傷害。”


    這下,阿爾弗雷德沒轍了,但巴德老爺還是做了迴應。


    “哦,你知道嗎,總督大人,我們的確有打道迴府的打算。”巴德老爺輕鬆地說。“但是……您知道,淑女號這一路上花的錢,可不僅僅隻是幾個航行許可費呀,你能代表亞奇博爾德總督,一並退還給我嗎,那可不是筆小數目。”


    “這……”瓦爾納總督遲疑了片刻,但幾乎立刻便繳械投降。“沒問題,請寫一份清單,我會將所有錢退還給你,就當是對英雄的賀禮吧。”


    這下,青澀的阿爾弗雷德也察覺到了,瓦爾納無論如何也要阻止淑女號去追擊海盜,也許,正如他所說,營救泰瑞是他個人的功勞,但眼下的決定,絕對不是出自他手,他沒這個必要,為了一幫與他毫無關係的罪犯而大肆破費。


    這是牙買加總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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