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兵買馬之後,鬣狗便鑽進了他的新房間。亡命號船長室中的地圖和藝術品,以及那張桌子,總算被搬進了新居,布置到了相同的位置。


    他似乎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辦,這個事情很隱秘,並且隻能由他親自操刀。


    所以,投降號在接下來的兩天裏便沒了船長,所有事務,全由嚴肅認真的大副切裏琴科負責調度。他的指揮風格很有威嚴,海盜們或許會迫於對亨利·巴斯克的恐懼而行事,但是在切裏琴科手下,他們所服從的便是規則。


    甚至,連亨利自己也會服從一些規則。


    這並不是什麽稀罕事。海盜們反抗的文明世界,特指那些容不下他們的文明世界,而在海盜的世界,他們自己也有一套文明,也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矩。著名的《海盜法典》便是這種意識的產物。但大多數海盜對規矩隻懂個大概,很少會準確記得那些寫在紙上的條條框框的內容。


    這天,切裏琴科的命令,便是將這投降號油漆一新。


    “夏尼,瞎狗,你們把船名重新漆好!”切裏琴科喊道,應答的兩個海盜看上去都不太聰明。但他們的確用很聰明的方法來幹活。


    他們並沒有時間讓帆船擱淺,從而油漆船身和清理船底的貝殼。但瞎狗和夏尼自有辦法,夏尼用繩子綁著自己,另一頭拴在絞輪上,從船舷處往下滑,來到了船的側麵,而瞎狗則將一塊長長的木板遞給懸空的魯道夫,木板上用金色的顏料寫著船名——英勇無畏投降號。


    夏尼接過木板,用木槌和釘子將它釘在船的側麵,蓋住了原來那毫無意義的名字。接著,瞎狗又遞下刷子,並用另一根繩子拴住油漆桶送下來,夏尼就這麽慢慢地塗改帆船的顏色。


    “把值錢的東西都裝進糖粉裏。”切裏琴科大副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海盜們,將之前掠奪來的珠寶和金幣裝進一個個的木桶裏——看來,在大鬧銀港以前,他們便已在海上開始了劫掠——接著,他們用糖粉、小麥穗和玉米將這些木桶填滿,再把沉重的木桶集中堆進倉庫,完成之後這一切之後,投降號就變成了一艘武裝強大的英國商船。


    “祝女王陛下長命百歲!”夏尼傻笑著說。


    “白癡,女王早就死了,現在是德國佬當陛下。”瞎狗說。


    “那就祝德國佬陛下長命百歲!”夏尼毫不在乎地修改了祝福。


    克勞對這一切感到疑惑,但這不會持續太久,兩個小時後,他們就遭到了海上巡邏艦的盤問。


    與部署在殖民地的戰艦不同,海上巡邏艦更小也更多,這種小型艦船造價便宜,特別適合在各島嶼間巡邏及傳遞消息。


    由於葛德利上校及時的通報,英國殖民地的許多哨崗被激活,每一處通往另一區域的小島上都設置了關卡,而要通過士兵的盤查,武力往往是愚蠢的選擇——武力可以勝得了一時,卻不可避免會暴露行蹤。


    在當時,就算人人都知道拿騷是海盜的老巢,卻少有人能在拿騷找到一艘海盜船,這便是隱藏行蹤的意義。


    巡邏艦上的人向這邊打著手勢,示意鬣狗的船靠近岸邊。


    投降號緩慢地向東行駛著,在離岸半英裏的地方拋錨,等待著巡邏隊的審查。克勞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麽鬣狗會丟棄那些俘虜,也知道為什麽亡命號要做如此偽裝,他能看到不遠處的小島上,要塞的炮口中伸出的一排加農炮,它們正對著自己,仿佛隨時準備開炮的樣子。


    一群人乘坐著小船,向投降號駛來。他們都帶著白色的假發,身著紅色的軍裝,領頭的軍官戴著眼鏡,手裏拿著一本沉甸甸的大本子,他看了看掛在船側麵的名字,然後翻開大本子,仔細檢查。


    鬣狗——此時他自稱艾德船長,命令他勇敢的水手們將海軍士兵扶上甲板,當那名戴眼鏡的軍官上來時,他一臉笑容地迎了上去。


    “長官,您辛苦了,來嚐嚐我自己釀製的玉米酒!”亨利說著,恭敬地端上一杯酒,那名軍官說了感謝,啜了一口酒,並將杯子放到了一邊。他說道:“艾德船長,是嗎?”


    “正是。”亨利搓著手,陪笑地說。


    “英勇無畏投降號……真是個奇怪的名字。”那人將大本子背在身後,裝著饒有興致的樣子打量著船上的一切。克勞懷疑他識破了海盜的偽裝,但亨利卻明白那動作代表的意思。


    登記船隻,並如實申報貨物、營收和稅款,這是大英帝國每一艘商船應盡的職責。隻是商人們往往會采取一些另類的措施來提高盈利,包括但不限於謊報營收、更換貨物,以及……走私。


    走私的船,是不會在《大英帝國航行商船登記簿》上留下船名的。


    “尊敬的長官,我明白你的意思。”亨利笑著說,他卑微地弓著腰,然後暴躁地招唿手下為長官端茶倒水。接著,他獻上了一個沉甸甸的箱子,那裏麵據說是一些非洲當地的服飾,但是鬣狗刻意上下搖晃了一下,好讓長官聽到金子發出的聲音。


    戴眼鏡的軍官心領神會,他的眼鏡不是白戴的,那代表著他從眼睛到心靈都清晰如鏡。


    “你的商船,英勇無畏投降號,已經在登記簿上找到了。但我注意到,你已經欠了兩年的船舶航行通行費了,你需要連同罰款補齊這筆費用,不然我不得不扣押你的船。”


    “哦,天啊,已經兩年了嗎?我的好長官,你可行個方便吧,我們做水手的,一輩子都在外闖蕩,一天,一個月,一年,有時候真就忘記了日子,隻知道日出日落,月影星辰,哪裏還曉得自己欠了誰多少錢呢。”鬣狗故意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說道。


    軍官靠在護欄上,點著了煙鬥,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他無奈地說道:


    “唉,我也知道水手的不易,可誰又知道我們這些軍人的辛苦呢,走私和欠稅的船隻越來越多,長官就有借口克扣士兵們的軍餉,瞧瞧,這大熱天的,我們還要穿得嚴實,也不容易啊。”


    “長官,我保證,在運完這批貨後就去補齊這筆錢。”鬣狗信誓旦旦地說道。


    軍官看了看鬣狗,最後點頭答應了他的請求。


    “檢查一下貨物。”他命令手下的士兵。“艾德船長,不是我多疑,隻是職責所在,我還是要問一下,那是什麽情況。”他說著,指了指船頭的凹洞,那是被亡命號的炮彈轟開的傷口,但亨利顯然不會這麽迴答。


    “是海盜幹的,我的長官。”鬣狗一臉悲傷地說道:“我們遇到海盜了,幸好,逃得快,隻挨了幾發炮彈。死了兩個水手,還有一些傷員,其中一個的手都斷了。”


    “我的上帝啊。”長官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是一艘奧斯曼帝國的商船嗎?”他問道。


    “不……我想是威尼斯的,老實說,我還不太確定他們是不是海盜呢。”


    “威尼斯的商人就是這樣的性情,不過,他們還不至於做搶劫的勾當。你應該是碰上海盜了……我得登記一下……記得那艘船的模樣嗎?”


    於是,亨利·巴斯克向軍官描述了一艘中速的雙桅縱帆船,船體為黃色,吃水很深,看上去已經載了不少貨物。那船沒有掛黑帆,而是在接近之時才發出劫掠的信號。


    “我勇敢的水手們,掌握風帆的本領比他們強,我們逆風而行,這才甩掉了他們。不過,


    即使海盜們得逞了,他們也會發現我們並沒有值錢的寶貝。”鬣狗笑著說。“我們在西印度群島采購了小麥和玉米,還有許多糖粉,打算拿去北美賣,這本是筆大買賣,因為那裏還存在斷斷續續的戰爭,但在加勒比這個地方,這些東西就一文不值了。”鬣狗說道。


    “的確,這是聰明的買賣,海盜們可不會花時間去跑商。但你們也失去了與海盜談判的籌碼。”軍官說道。


    “恕我冒昧,長官,我就沒見過海盜會與人談判,從來都是他們說了算。”鬣狗笑著說道。


    “可怕的家夥。”軍官感歎道。


    “可怕的家夥,沒錯。”鬣狗點了點頭。


    這時,已經搜查完畢的士兵們前來匯報工作,他們懶懶散散,顯然並沒有認真仔細地檢查貨物。


    “長官,我們查到了有七十桶貨物,包括糖、小麥穗和玉米,還有二十桶朗姆酒。”士兵匯報道。


    軍官揚起眉毛,對鬣狗說:“你沒告訴我你還要運酒?”


    亨利趕忙擺手,笑著說:“長官,那些不是商品,是我們自己喝的。”


    軍官愣了一下,然而搖了搖頭。“水手,都是酒鬼。”他說。


    “長官,我們還發現有個斷手的昏迷不醒的人,還有一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士兵補充道。


    “艾德船長,解釋一下。”


    “那斷手的人就是我剛說的受傷的水手。”亨利趕忙說,“他現在已經安定下來了,暫時沒有什麽大礙。那個老人是我父親,性情暴躁,記憶力也差,今天遇到海盜受了刺激,見人就打,我們隻好把他暫時關起來了。”鬣狗趕忙解釋道。


    軍官琢磨了一下鬣狗的話語,覺得勉強說得通,於是他打了個手勢,示意收隊。


    “艾德船長,不要忘記補齊稅費,還有,嗯……對老人家好一些。”他拿著亨利送的盒子,一本正經地說道。


    “遵命,長官。”鬣狗像個紳士一樣,優雅地鞠了一躬,他招唿水手們送士兵們離開了甲板,就像主人家送別客人離去一般。


    當投降號駛離關卡要塞,進入一望無際的大西洋時,鬣狗才收起笑容,他一把抓下頭上的三角帽,使勁拍打自己的腦袋,一邊對無人的空氣破口大罵。他的口中吐出各種肮髒的話語,似乎因為發生差一點露餡的意外情況而感到十分不滿。


    克勞一直默默看著這發生的一切,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從未見過如此機智的水手和如此自然的表演,鬣狗高明的騙術深深地打動了他, 特別是他在危機時急中生智的表現,令克勞欽佩不已。


    當投降號光明正大地離開了英國的實控地,穿過古巴和伊斯帕尼奧拉島之間的向風海峽,鬣狗命令海盜們揚起所有的風帆,全速向東,朝著波多黎各的方向航行。


    克勞的海盜生涯才剛剛開始,他沒有受到特殊的待遇,而是與其他低級的海盜們一樣,幹著單調的粗活。鬣狗自打穿過海峽後,便很少走出船長室,切裏琴科大副成為了海盜們的總管,他繼續認真仔細、一絲不苟地調度全局。可惜,他是個黑人,不然克勞相信,即使是在別的領域,像切裏琴科這樣的人也一定能成就一番事業。


    而因為擔心桅杆了望員在甲板上會無所事事,所以這位海盜大副,現在要求克勞做額外的清理甲板的工作。


    克勞現在每天用抹布擦拭甲板,偶爾偷懶一下,便會被林奇臭罵一頓。他現在算是確定了,林奇一定有嘩變的意圖,他那雙機敏的眼睛,在不斷監視所有船員的動向,克勞作為亨利·巴斯克的“親密友人”,自然難逃他的法眼。


    但撇開令人揪心的嘩變風險,最要命的是這趟海上旅程本身,雖然投降號作為海軍五級戰艦,擁有厚重的龍骨,但海軍的維護並不到位,每當它掛滿風帆全速前進的時候,免不了便會大幅度顛簸,這對於從未出過海的克勞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他會經常嘔吐,以此來緩解那強烈的惡心感,但也會令他一天的辛勞毀於一旦。


    夜裏,克勞完成了手頭的工作,正在甲板上休息,他已經漸漸習慣了船上的顛簸,但工作的勞累仍令他疲憊不堪。他趴在船舷的護欄上,靜靜地看著海麵的波濤。他能聽見船艙裏傳出的笑聲,那是海盜們在玩紙牌。布林德和吉爾在其中,為自己的好運氣而備受鼓舞。然而,他們是否知道牌桌對麵的家夥在打著怎樣的心思?


    那麽克勞是否知道呢?當亨利·巴斯克與他兄弟相稱,他是否又知道對方打著什麽心思?亨利這些天在幹什麽?他在研究那枚金幣嗎?


    克勞忘不了那種誘惑的感覺,因此,他覺得亨利在此事上應該讓他參與其中,否則,一切的殷勤都是虛偽的。


    他看了看船長室緊閉的大門,心中充滿了太多謎團:鬣狗、叛變的海盜、以及神奇的鑲嵌在合金裏的金幣,這一切就如無數解不開的麻繩,纏繞在克勞的心中。克勞曾暗示自己,不要相信那些什麽“偉大寶藏”的胡扯故事,但現在他已不會那樣考慮。


    寶藏一定是真的,否則怎麽解釋海盜的瘋狂?而就算寶藏是真的,那與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你被金幣選中了。”這是亨利說的原話,至少大概意思是這樣吧。


    那麽,他決定好好利用這一榮幸,為自己爭取主動。


    首先,他要為波叔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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