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克勞從這幾天的事情中領悟了什麽教訓,那便是不要太把前景不明的許諾當一迴事,更何況,巴德老爺安排的這次簡單的拜訪與之前一樣缺乏誠意。


    不錯,巴德老爺的故事很誘人,不錯,鄧肯的的確確告訴了克勞一些核心機密。但這一切都顯得太不真實了,而且論到淺嚐輒止的功夫,恐怕世上沒有一個人能與巴德家的人相提並論了。什麽叫“耐心、安全、乖巧地等待”?什麽叫“做一隻機智的貓咪”?說到底,他們根本就沒有對克勞完全坦誠以待。


    不,這是鄧肯的策略。他知道克勞在糾結,他就是要讓這股糾結發酵,要讓克勞心悅誠服,真心實意地為巴德老爺服務。多麽險惡的用心啊。


    克勞一頭栽進枕頭,為自己及時識破巴德老爺的陰謀而沾沾自喜。既然來者不善,那他自然也有應對之策……最妥善的辦法便是,相信一半。他大可以無視巴德老爺的心理攻勢,在適當的餘裕中仔細調整事情的真相。那枚金幣,此時仍在他口中,隻要巴德老爺仍對其有所牽掛,他就不可能徹底陷入被動。


    午夜時分,耶米爾來了,他激動地抱住了克勞,對他說波叔竟然迴來了。


    “是啊,是嗎?”克勞裝作很驚訝,忙問波叔近況如何。


    “他很好,走路比以前慢了些,但是精神很好。哎,克勞,波叔說要讓我們接受教育,你敢相信嗎?真正的教育,在教堂,在學校裏念書的那種!”


    “你可要加油啊,公會的未來和我的晚年生活就全靠你了。”


    “放心吧,等我讀完書,我就去給人家的商船做會計,聽說那個職務能拿兩份錢。”


    克勞不禁笑了起來,兩份錢向來帶著些神聖的色彩,傳說亨利·埃弗裏在他的海盜船上就隻拿兩份錢,同時期的其他商船和私掠船船長則會拿十五份到二十份之多,所以,兩份錢是窮苦人家的希冀,那既不會埋沒真正有所付出的人,又不會令絕大多數利益掉入貴族與特權人士的口袋中。


    “哦,對了,克勞,埃裏克托我傳話。”


    “什麽話?”


    “其一,鼠眼還沒有下落。但應該不是巴德老爺下的手,公會查過了當天與他相關的人,所有人都有明顯的不在場證據。”


    這不是一個好消息,因為這一定程度上證明了銀港的確不太平了。難道這真是巴德老爺所說的“敵人”幹的好事?


    “其二,巴德老爺的人大多調查清楚了。至少在明麵上,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好公民。”


    克勞輕蔑地哼了一聲。


    “我看他們可不像是安分的人。”


    “哦,波叔說得對,看來我們真的不能以貌取人。”耶米爾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像是浸過海水的紙。


    “胖喬治,就是那個老喬。他以前當兵的,在尼德蘭,是這樣讀的吧?在尼德蘭,他與戰友們互相照應,互相信任,把法國人打得落花流水。他還有憤世嫉俗的傾向,如今逢人便說現在的人隻懂得爾虞我詐,坑蒙拐騙!而完全沒有身為人應有的尊嚴和榮譽感。”


    “等他經曆過睡大街和餓肚子,再來談尊嚴和榮譽感吧。”


    “哦,他很強大。在‘歐陸劍擊俱樂部戰神榜’中排第三十,克勞,你了解這個榜單嗎?”


    “從未聽過。”克勞攤了攤手。“但這聽起來像個幼稚的孩童取得名字,戰神榜……”


    “我倒是覺得挺酷的。”耶米爾輕聲說。


    “而且他才排三十,這不是吊車尾嗎?耶米爾,我在公會裏能排到第幾?”


    “大概一二十吧,波叔身邊能打的人還是挺多的……”耶米爾誠實地說。


    “那也比這胖喬治強。還有呢?”


    “後來,老喬在馬德裏中彈受傷了。肩頭兩下,肚皮下麵中了一下。他經常在酒館脫掉衣服,向酒客炫耀那些傷疤。”


    “真是個單純的家夥。”


    “後來,老喬退役迴國找工作,但他那時傷口還沒好,所以求職四處碰壁,這導致了他家族的貧困,他的母親在那段時間去世了。是巴德老爺出錢安葬了她。後來,他就一直跟著巴德老爺,直到今天,已經有好些年頭了。”


    克勞想起那個他被審問的夜晚,當魯道夫要對他施暴時,老喬與他起了衝突——說不定,他真是一個挺不錯的家夥?製止惡行是義,湧泉報恩也是義,也許克勞的評價稍微有失偏頗,他開始相信即使陷入絕境,老喬依然也會保持他正義的秉性。


    “那個鄧肯是什麽來頭?”他問道。


    “啊,管家米勒·鄧肯的事跡並不多,因為他沉默寡言,不像老喬那樣大大咧咧,也極少出沒於酒館之類的地方。現在已知他在很早的時候便為巴德家做事,是巴德老爺的左膀右臂。來自布裏斯托的傳言說他們之間有血緣上的聯係。”


    “哦,哦。”克勞敷衍地點頭,那麽,那位巴德家的夏洛蒂小姐呢?


    “這位,可是重量級的人物。”耶米爾沒有察覺到克勞的關注,仍在仔細辨別紙上的文字。


    “夏洛蒂·巴德小姐,在近五年的海航中逐漸成長為巴德家實際的頂梁柱,她為人公正、意誌堅定、嫉惡如仇,深受巴德家船員和仆從們的愛戴。而鑒於巴德老爺時而發作的奇思妙想,她常常出麵善後,也練就了行事果斷、滴水不漏的本領。她的見聞已不下於巴德老爺本人。然而,作為巴德家的下任家主和繼承人,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這隻是一個總結提煉,這就夠了。克勞心想,巴德老爺也許指望他會有個不眠之夜,但克勞完全可以想著夏洛蒂小姐安然入睡……她真是個潑辣的女士,有一張俊秀的臉蛋,和不輸於男兒的勇武,還有,她的膚色很美,不像巴德老爺那種養尊處優的粉白,而是帶著陽光與海風的賜福。她是一位實幹家,一位真正在海上經曆風雨的勇敢的女士,這樣的女士怎能不受人愛慕呢。


    “巴德老爺的情況就很簡單了,他的家族生意早在幾代以前便已奠定。他在此基礎上擴張了商業版圖,主要從事海運生意,在戰爭期間也曾投資私掠船,哦,對了,他從不沾染奴隸貿易。”


    克勞點了點頭,對巴德老爺的態度也緩和了一些,他甚少直接與上流人士勾肩搭背,所以一直以來都抱著戒心,現在看來,他有些過於敏感了。巴德老爺的確是個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但他不是那種把人往死路上逼的人,克勞完全沒有必要跟他撕破臉皮。


    “波叔呢,他覺得這人怎麽樣,可信嗎?”他問耶米爾。


    “哦,波叔看得明白,他說巴德老爺是個怎樣的人並不關公會什麽事,反正我們從不稀罕和聖徒或惡棍打交道。梅森說得很清楚,一點要搞到那枚金幣,那才是我們真正的目標,如果有什麽尋找偉大寶藏的機會,也應該由我們公會主導。”


    “是嗎?梅森,就是那個波叔的助理,是這樣說的?他怎麽比波叔還心急,你們就由著他發號施令?”克勞皺起眉頭。


    “我能怎麽辦嘛?”耶米爾委屈地說,“我在公會根本說不上話,埃裏克現在也是……反正,波叔不在的這段時間,大家本來就是聽梅森的嘛。”


    “可波叔現在迴來了,情況不一樣了!”克勞氣憤地說,“知道嗎,我不會任由梅森這家夥為所欲為的……”


    “我隻是傳達他們的意思……”耶米爾嘟囔著說,“總之,波叔——梅森的意思是要我們取得巴德老爺的信任。他說既然金幣確實不在你身上,那就一定還在巴德老爺身上,他一直在故弄玄虛。”


    “看來波叔把和我的對話告訴梅森了。”克勞冷笑地說。“聽著,耶米爾,這事你先別告訴別人,特別不要讓波叔知道……那金幣在我這呢。”


    “我就知道!”耶米爾興奮地說,“那麽,傳言是真的,克勞,你確實已經加入了巴德老爺,還要親自去尋找寶藏嗎?”


    街頭的情報流通效率令人驚訝,而其準確率更是驚人地高,甚至有些未卜先知了。克勞隻是有這個打算而已,他沒有完全信任巴德老爺,但的確有尋寶的意願,但終歸隻是意願而已。這一定是巴德老爺家的手筆,他要把克勞的價值榨幹用盡,用以引出他臆想中的敵人。


    想到這,克勞叮囑耶米爾:


    “告訴埃裏克,再去尋找鼠眼,好嗎?就算找不到他本人,也請一定要打聽到他的去向……媽的,我現在多麽希望他能遂了心願,前往某處海島享清福去了呢!”


    耶米爾點了點頭。


    “克勞,我得走了,知道你的消息真好。波叔迴來了,你敢相信嗎?”他又重複了老消息,興奮的臉上滿是喜悅,在離開小屋時,他還是蹦蹦跳跳的,像隻興奮的兔子一樣。


    克勞並沒有多想耶米爾的事,也沒有意識到公會現在的決心——他後來會為此後悔一時半會,但眼下,他的心裏全都是巴德家的事情。而拋開那些煩人的事,若隻為一睹夏洛蒂小姐的芳容,他願意再做一次徒步穿行城市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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