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的翻譯活兒的確不好做,翻譯公司不接,有人家的道理。這世界上有兩類人酷愛蹂躪語言、創造詞匯,一類是文藝評論家,另一類是科學家。柳青的三盤錄像裏,聽見的好些詞,翻遍了各種字典,也找不到解釋,我隻能根據前後語境、新詞構成和醫學邏輯揣摩。隻有三天時間,我是睡不成覺兒了。在幹活兒當中,我總結出一個道理:不要總覺得自己特牛逼。不要總覺得自己比其他人牛逼,總攬別人幹不了的活兒。別人幹不了的活兒總是麻煩活兒。十幾年前,電器質量不好還買不著的時候,修電器的師傅明確指出,開過後蓋兒經過別人搗鼓的電視機,修理費加一半。我們醫院是全國各類疑難雜病中心,送到這兒就算送到頭了,再說沒治,就有什麽好吃的什麽愛吃的就吃什麽吧。住院醫生看到推進來一個轉了七八個醫院的,肚子開了七八次的病人,頭就不由自主地漲大了,光病曆就成百上千頁,跟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似的,幾個晚上都讀不完。難怪男人有處女情結。曾經滄海的姑娘柔情似水,好了傷疤忘了疼,隻清楚記得蕭郎的長處,接手的人持續時間短些、怠慢些、鼻孔毛長些、說話無趣些,姑娘便輕歎一聲眺望窗外,窗外月明星稀。可是,話又說迴來,人總是喜歡牛逼。電器師傅搗鼓亮了那台早就亂七八糟了的電視機,心情無比舒暢。我們醫院的大夫每每想到自己是抵擋死神的最後一個武士,每每表情神聖。我們從小,一聽到賽金花、蘇小小之類九龍一鳳式的人物,口水就分泌旺盛,尋思著什麽時候能輪上自己。柳青這件翻譯活兒幹成了,我的翻譯技術也算牛逼了,我就又有一樣養活自己的本事了,更不怕學校開除我了。


    我跟我女友說,我接了個翻譯錄像帶的活,挺急,三天後要交,我得自己迴家做,家裏有錄像機。幹完了,能發一筆小財,咱們大吃一頓紅燒豬頭。我告訴我女友,她這幾天可以在東單多逛逛,相中了什麽花衣服,記下來,我得了錢之後去給她抓迴來。我女友淺淺地笑了笑,說,你去吧,別太累,我要迴北大去一趟,有點兒事。其他什麽也沒多問,這對於我女友很少見,她通常的做法是,不告訴我任何她自己的事情,對於我的事情,她需要知道所有細節,尤其是要知道誰是我的聯係人,確定我隻賣藝不賣身。我猜想,我女友可能還沉浸在大考完畢的空虛中,不想說話。不少人,大考完畢和性交完畢之後,常常感覺空虛,不由自主地認真思考,這一切都為了什麽,這一切有什麽意義,土話管這種高潮後的苦悶叫作“拔出悔”。


    我帶著那三盤錄像帶迴家,很快發現,這件事情不能用錄像機做。我聽一遍,記不下來聽到的全部內容,用錄像機倒帶重放,又慢又毀磁頭。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哥哥的反動《跟我學》就鎖在第二個抽屜裏,伸手可及。我擔心我把持不住,再看一遍資本主義有多麽腐朽沒落。我的時間不多了,好些活兒要幹,我不能浪費體力。於是我改變了策略,我拿錄音機錄下錄像帶裏的講解,再根據磁帶把講解內容聽寫下來(錄音機倒帶重放快多了),然後逐句翻譯。我帶了錄音機和磁帶迴學校,家裏誘惑太多,又沒人給我做飯吃。


    狂幹了五個小時,我基本把錄像帶中的英文聽寫下來了。頭暈腦漲,得歇歇腦子,我迴到宿舍,躺倒在床上,點著一支煙,煙灰彈到床頭一個空酸奶盒裏。


    宿舍裏清靜無人,有女朋友的找女朋友去了,沒女朋友的迴家了,厚樸去學校圖書館借組織學的教學參考書了。我們下一門課該上組織學了,從組織的水平,更加深入地了解人的身體。像其他科目一樣,中國的教材和國外的沒法比,人家一兩年更新一次,出新的一版,經典教材往往已經有十版以上的曆史,並且印刷精美,圖例清晰;國內的教材五年不更新一次,教材用紙比我們小時候當手紙用的《人民日報》還差,上麵的圖片如畫符捉鬼。我姐姐在網上讀國內的新聞,說有個外科醫生把病人的肝髒當成脾髒切下來了,問我:“一個在右邊,一個在左邊,一個像塊大三角鐵,一個像個鞋底,怎麽可能搞錯?”我說:“你迴來看看這些醫生是讀什麽樣的教材學出來的,就不感覺奇怪了。”學校圖書館有新版的外國教材供我們參考,但是不夠人手一冊;尤其是圖譜類,彩色銅版紙印刷,價錢太貴,圖書館一共也沒有四五本,講課老師還要私留一本,不能讓學生比自己還清楚,所以常常借不到。厚樸總能借到,他動手奇早。“笨鳥先飛,我不笨,還先飛,就能飛得老高老高。”厚樸說。我想象厚樸這個胖子展翅高飛的樣子,常常笑出聲來。厚樸借書迴來,怕我們找到,總藏得很隱蔽,然後就“此地無銀三百兩”,向我們宣傳,尊重別人隱私是個人成熟的標誌,是社會文明的寫照。但是我們幾個很少在乎個人成熟或是社會文明,需要看圖譜的時候,亂翻厚樸床鋪。就這麽點兒地方,要找總能找到,比去圖書館方便。六個醫學博士擠在一間十二三平方米的宿舍,還有什麽個人隱私、社會文明好多講?


    我睡上鋪,床很短,人躺在枕頭上,腳伸一伸碰到床另一端的鐵欄。對著枕頭的一邊是一麵牆,剛從北大搬到醫大的時候,我女友用大塊白紙替我裱了一下那麵牆。本來還要扯幾尺布,把床四周罩起來,創造個人空間。我女友問我喜歡什麽樣的圖案,是米老鼠還是牡丹花。


    我說:“算了吧。”


    “為什麽?”


    “我也不是女孩子,要在床上換乳罩,不好意思讓室友瞅見我的大小。即使我要換內褲,在被窩裏可以進行,外人看不見。”


    “還有呢?”


    “我也不自慰,我有你,即使我要自慰,我有垂楊柳的小屋,要自慰也不用在宿舍床上。”


    “其他原因?”


    “再說,同宿舍其他五個人都掛了床簾,我掛與不掛,效果一樣。”


    在我對麵的牆上,我貼了一幅仇英的設色立軸山水,很好的印刷,我從燈市口東口的中國書店找的。我喜歡從範寬到朱耷,所有好山水。好的山水看久了,我的空間、時間就會錯亂,人就在山水之間,一頭花香霧水,看不見宿舍裏肮髒的飯盆、水杯、牙缸、換洗衣服、桌椅板凳。我看過一幅漫畫,犯人把獄室牆上的窗戶勾了邊,畫兩根天線,仿佛電視機,以後典獄長從窗口走過,向裏麵張望,犯人就會微笑。


    我的床上到處是蟑螂,辛夷睡在我下鋪,說他做夢都夢見蟑螂屎從我床上簌簌掉下來。我告訴他,那不是夢,有時候蟑螂和它們的屎一起掉下來,所以睡覺的時候千萬別張大嘴。我的書沒其他地方擱,我在床靠牆的一側,高高低低碼了一溜。蟑螂除了喜歡甜食,還喜歡書,它們喜歡容易藏身的地方。我對它們的感覺,從厭惡到無所謂到相安無事,與我對好些靚麗姑娘的感覺殊途同歸,從驚豔到無所謂到相安無事。


    我的書是蟑螂的都市。小到芝麻、大到花生,不同發育階段的蟑螂徜徉其間。我帶了一本精裝的《魯迅全集》到學校,不小心水泡了,硬書套中間凹陷下去,我放到書堆的最底層,想壓平它,結果成了蟑螂的市政廳,它們在那個凹陷處聚會,討論它們認為重要的事情。我閑極無聊的時候,猛然掀開《魯迅全集》上麵壓著的書,《魯迅全集》上的大小蟑螂被突如其來的曝露驚得六神無主。最大的一隻肥如花生,趴在燙金的“迅”字上,一動不動,時間一時凝固。三四秒鍾之後,蟑螂們迴過味兒來,互相交換一下眼神,隨機分成兩組,第一組朝“魯”字,第二組朝“集”字,分頭逃竄。在我還沒下決定殲殺哪組之前,全數消失了。


    夜裏,不開燈,宿舍裏也不暗。宿舍的窗戶正對東單銀街,五色霓虹泛進房間,五色炫目。一塊“新加坡美食娛樂中心”的光匾就在我們樓下,時明時暗,我的夜晚不是黑的。那個娛樂中心的南側,是新開胡同。八點以後,天一黑,就有一家人在胡同口支個鐵皮灶,賣炭烤肉串。男的戴個花帽,女的披個花圍巾,兒子套個花褂子流個清鼻涕,一家人冒充新疆人。男的烤,女的收錢,兒子負責把風,看是否有工商執法前來收繳,如果肉串沒了兒子還負責騎車到不遠的一間小房去取。男的富有創新意識,他們烤的肉串種類可多了,羊肉、板筋、羊腰、雞心、雞脖子、雞腿,要肥有肥,要瘦有瘦,撒上孜然、辣椒粉、精鹽,炭火一燒,青煙一起,可香了。女的充滿經營頭腦,烤肉攤兼賣啤酒、“娃哈哈”、口香糖,還配了幾把馬紮兒,讓人坐下來吃好、多吃。辛夷、黃芪掏錢請我吃了一迴,見我沒鬧肚子之後,放心地吃上了癮。我們常一人買十串、二十串當夜宵,就啤酒,王大一學期之內坐塌過老板娘兩把馬紮兒。十來點鍾,小姐們到娛樂中心上班之前,到烤肉攤吃工作餐,上班的時候好有精神有力氣。看著她們,小小的姑娘吃那麽多烤肉串,我們想,有錢的大老板挺難對付,這碗飯也有難吃之處。有三四個小姐,我們常見,臉熟。她們買十串羊腰、一瓶“娃哈哈”,羊腰不許烤老,少放鹽,多放孜然、辣椒粉。胡同口挺黑,看不清她們的麵目,炭火間或一旺,冒出火苗,看見她們塗抹得感覺誇張的油彩。我們坐在馬紮兒上,就羊肉串喝啤酒,仰頭看她們,覺得她們高大而美麗。她們吃完,簽子扔了,買一包“綠箭”口香糖,打開包裝,幾個人分了,一邊嚼,一邊從小挎包裏拿出瓶香水,噴去身上發散的膻味。一時風起,烤肉攤的青煙散開,她們輕薄的衣服飄曳,向娛樂中心走去,我們聞到香氣,看她們穿著黑色長絲襪的大腿,消失在青煙裏。


    晚上兩點,娛樂中心的霓虹燈準時熄滅,一些人懨懨地出來,鑽進門口等著拉最後一趟活兒的“夏利”車,悄然而去。沒有了霓虹燈,月亮現出本來的藍色,月光灑落,濺起街上的塵土。天涼如水,夜靜如海。一個喧鬧的城市真正睡去,我的大城像是沉在海底的上古文明。這種時候,我常狐疑,女鬼會從某個角落出來,她穿了黑色長絲襪,輕薄的衣服在飄曳,她有一頭又黑又長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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