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戀有一頭又黑又長的頭發,我高中的時候常常感覺她是一種植物。我在北大讀醫學預科的時候,上過兩種植物學,我都學得很好。植物分類學的教授,體健如鬆,頭白如花。植物教授說,植物分類學是一門很有用的學問,比動物學有用。如果學好了,以後我們和社會上的姑娘談戀愛,在街上閑逛,可以指給她們看,這是紫薇,這是玉簪,這是明開夜合,她們一定對我們非常佩服,然後我們再告訴她們這些植物都屬於什麽科什麽屬什麽種,她們一定會對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我們學富五車。相比之下,動物學就沒有如此有用,你和你女朋友走在大街上,絕不會有野獸出沒供你顯示學問。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在燕園裏跟著植物學教授遊走玩耍,采摘植物標本。我做了一個棣棠花的標本,夾在信裏寄給我初戀,固定標本的紙板上寫了“芙蓉如麵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我是個快樂的人,不知道為什麽到我初戀這裏就忽然敏感而深沉。那個夏天,我和我初戀逛團結湖公園,這個公園就在她家樓下。她弟弟在家,那個夏天她弟弟一直在家,我說不如逛公園去吧,好像上次逛公園是小學時候的事情了。我初戀換上白裙子,粉上衣,頭發散下來,又黑又長,解下來的黑色絨布發帶套在左手腕上。那天陽光很足,我還是想起了女鬼。如果我的初戀真的是種植物,她隻有通過女鬼的形式才能展現人形。我的初戀說,她很喜歡我寄的棣棠花標本。我們坐在公園的一個角落裏,地勢隱蔽,一隻小而精致的昆蟲從我們坐著的條凳前經過,氣質不俗。我初戀問我,這個昆蟲叫什麽名字。我說,我剛學完植物學,動物還沒學到,無脊椎動物學要到下學期才上。我初戀說,好好學,我想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後來,我動物學得了優秀,我知道了關於那種昆蟲的好些事情,我還找到了一張美國印的明信片,上麵印了這種昆蟲交配時的場景。但我的初戀已經坐進了大奔,和少壯處長一起意氣風發了。我再沒逛過那個公園,沒見過那種蟲子,我想我初戀也早就忘記了。


    我拔下耳機,按下隨身聽的放音鍵,老柴的《悲愴》響起,我的隨身聽音色不賴。我頭暈腦漲的時候,常常想起我的初戀。其實,女鬼容易現形的時候,我都容易想起我的初戀,比如風起了,雨落了,雪飛了,酒高了,夜深了,人散了。《悲愴》響起,恍惚中我初戀就坐在我對麵,人鬼難辨。我瞪著我的近視眼,她的樣子清清楚楚。我看見她唇上細細的絨毛,好像植物花萼下細細的絨毛。我們安安靜靜地坐著說話,她好像了解我所有的心情,我聽不見我們說話的聲音,我們絮絮叨叨,吐出白蒙蒙的水汽,凝在她細細的絨毛上,結成露水。


    我想,一定是我生長過程中缺少了某個環節,陰陽阻隔,心神分離,才會如此糾纏。缺了什麽呢?像哥哥那樣浪跡在街頭,白菜刀進去,紅菜刀出來?亂倫?遭遇女流氓?


    那個夏天要結束的時候,我的初戀要迴上海,她的學校要開學了。我問她,為什麽當初不留在北京,事情或許要容易得多。


    “我當初一個北京的學校也沒報。我想離開,離開這個城市,離開你,重新開始。有其他姑娘會看上你,你會看上其他姑娘。也會有其他男孩看上我。你、我會是別人的了,想也沒用了,也就不想了。”


    “現在覺得呢?”


    “想不想不由我控製,沒有用,還是要想的。我當時展望,你會在某個地方做得很好,會了不起。我呢?會有人娶我,我會有個孩子,他會叫我媽媽。一切也就結束了。”


    “我是沒出息的。剛能混口飯吃就沾沾自喜,自鳴得意。”


    “不會的,你會做得很好。我要是認為你不會做得很好,我就早跟你了。”


    “為什麽呀?我們不是需要鼓勵上進嗎?”


    “你這棵樹太大了,我的園子太小了。種了你這棵大樹,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心平氣和的日子,我還有沒有其他地方放我自己的小橋流水。”


    “我又不是恐龍,又不是粗漢。”


    “不是你的錯。是我量小易盈。其實不是,其實我一直在等待一棵大樹,讓我不再心平氣和,讓我沒有地方小橋流水。我好像一直在找一個人能抱緊我,掌握我。但是等我真的遇見這樣一個人,好像有一個聲音從心底發出來,命令我逃開。”


    “我不是大樹。有大樹長得像我這麽瘦嗎?我沒像你想那麽多。我高中的時候遇見你,這件事兒對我意義重大,這件事兒可能跟你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知道挺難懂的,我都不明白。舉個極端的例子,別嫌惡心。人們把死去和尚燒剩的骨頭放在盒子裏,叫作舍利子,還蓋個塔供奉。這燒剩的骨頭什麽都不知道,但是對供奉它的人很重要。有時候,我覺得,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別誤會,我說的是,我看著你,我自己慢慢長大。沒有你,不看著你,我感覺恐懼,我害怕我會混同豬狗。有了你,我好像有了一個基礎,可以看見月亮的另一麵,陰暗的、在正常情況下看不到的一麵;我好像有了一種靈氣,可以理解另一類,不張揚的、安靜從容的文字。拿你的說法作比喻,一棵樹可以成長為一棵大樹,也可以成長為一個盆景。即使成為大樹,可以給老板做張氣派的大班台,也可以給小孩做個木馬,給老大爺做口棺材。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我一定認為,一棵樹隻能成長為一棵大樹,隻能給老板做張氣派的大班台。”


    “你既然都長大了,都明白了,還理我做什麽?”


    “經是要天天念的,舍利子是年年在塔裏的。”


    “花和尚念《素女經》。舍利子在不在塔裏,對於和尚來說,不重要。和尚隻需要以為舍利子在塔裏就行了。”


    “我不能唬弄自己。我不握著你的手,怎麽能知道你在?”


    “你可以握別人的手,你學醫的,該知道,女孩的手都是肉做的,差不多。”


    “差遠了。我希望你知道,你無法替代。現在,猩猩不會一覺兒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人。時候不對了。你可能不是最聰明最漂亮的,但是你最重要。我是念著你長大的,男孩隻能長大一次。你不可替代。別人再聰明再漂亮,變不成你。時候不對了。”


    “可我要走了,要到挺遠的地方去。”


    “我有辦法。沒有手,我也能擁抱你;沒有腳,我也能走近你;沒有陰莖,我也能安慰你。”


    “你為什麽總要把美好的事物庸俗化。”


    “我緊張。”


    “等我迴來,我們就不用緊張了。”


    “問你一個問題,我幾乎已經快忘記我曾經見過你了,忽然有你的信,忽然發現你對我的稱唿隻剩一個字了。這個稱唿你是怎麽想起來改的呢?”


    “我不講。”


    “講吧。”


    “你好像總想把什麽都分析清楚。”


    “理科訓練,職業習慣。”


    “我覺得,把你全名的兩個字都寫上去,很別扭,在紙上不好看。再說,我想,就憑我想你想了五年,一句話也沒有當你麵講,也該叫你一聲‘水’。”


    “你怎麽下決心,不逃了呢?”


    “天大不如心大,逃又能逃到哪裏去?你說我逃得掉嗎?”


    “你逃得出你的心,也逃不出我的心。我的心會念咒語,我念過《抱樸子》《淮南子》。你不能讓我不想你,沒人能。我會想得你心緒不寧。”


    “所以我不逃了,我掉轉過頭,倒要看看,這個著名的采花大盜能把我怎麽樣。”


    “不要聽別人謠傳。賭了。”


    “賭了。”


    “等下個暑假,我們一起去爬黃山。”


    “黃山四季都不一樣,都好看。”


    “我們就夏天、秋天、冬天、春天都去一次。”


    “還有別的地方。”


    “好,還去別的地方。過三天你走,我送你去車站。”


    “好。”


    第二天,我正在想,這迴送我的初戀,我隻好去她家,好像不得不麵對她的父母。她弟弟,我可以不買賬;她父母,一定得小心應付,表情要謙和,說話要得體,不能誨淫誨盜。她忽然打來電話,說有朋友要送她,實在推不掉。


    “能講具體點兒嗎?”


    “那個處長,我和你講過的。他陪他們老總到我們學校作過報告。當時是個冬天,他披了件半舊的軍大衣,我老遠一看就知道是北京人,一個人在外地,看見穿軍大衣的北京人,特別親切。他告訴我,他們進出口公司明年要在我們學校招人迴北京,知道我的專業對口,老師又跟他們說了我不少好話,他希望能和我保持聯係。我想,他們公司挺好的,迴北京又能和你在一起,就把電話給了他。”


    “他當然就打了電話,而且常常打,天天打。”


    “是挺煩人的。他說要送我,找了車。我講票還沒拿到,他講我哪天拿到票,他就哪天來送。我又推,還是推不掉。我爸爸都煩了,跟我說,那個處長想送就送吧,又不是把人送給他,讓我弟弟跟我一起去火車站好了。我現在知道你的苦處了,我老聽同學說,秋水這學期又被誰纏上了,又和誰攪不清了。我在旁邊一邊犯酸,一邊想,這個混蛋好有福氣。以後我再聽見,我肯定不會想你好有福氣,我一定在旁邊幸災樂禍。但是,你聽好,醋,我還是會吃的。你別不高興,好嗎?”


    “不要拐到我這裏來,我們在說你和你的處長。其實沒什麽,我隻是希望,今年夏天,我是你在北京看見的最後一個人。”


    “你要是這麽講,我現在就打電話把他迴掉,我告訴他,他不是我想在北京看見的最後一個人。其實,我隻是想找個機會把話跟他講得更清楚些。”


    “好啊。你怎麽方便怎麽來吧,我也找不到車送你,我隻有一輛舊自行車。別因為我感到為難,別考慮我。”


    “我當然要考慮你。我要見你,明天下午我過去,我送你,我送你迴北大。”


    “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你不是還有不少同學沒見嗎?而且,多花點兒時間陪陪你爸媽。”


    “我方便,我要見你,我要陪你迴北大。我要再看看靜園,想想你第一次是怎麽抱我的。”


    在北大靜園裏,四下無人,周圍盡是低矮的桃樹和蘋果樹,花已落盡,果實還青小,沒成氣候的樣子。我說:“今年夏天,我希望我是你在北京抱的最後一個人。”


    “好,這個夏天,我也抱了一個人,也就隻有一個人抱過我。”


    分開的時候,她跳上一輛302公共汽車,她最後一句話是:“水,熬著。”


    我的初戀到了她的學校,發了封電報,電報上四個字:“平安,想你。”這封電報被負責領信件報紙的杜仲截獲,之後的一學期,杜仲見了我,就說“平安,想你”。後來厚樸和杜仲覺得這四個字能當好的口令,比“長江”、“黃河”另類,比“臭魚”、“爛蝦”保密。倆人兒見了麵就互相拷問,宿舍裏“平安”、“想你”,“想你”、“平安”之聲不斷,我屢禁不止,他們越說越來勁兒。


    那段日子,我很少說話,我天天寫信。我到郵局買了一百五十張郵票,一百五十個信封,我把郵票貼在信封上,把我初戀的地址寫在信封上。我不看日曆,我寫信,我一天一封,一百五十個信封用完,她就又迴來了。我在各種紙張上寫信,撕下的一頁筆記本,哥哥給我的大飯店信箋,植物葉子。我找各種時間,想她的時候就寫下來,我自行車騎得很好,我雙手撒把,一手拿紙,一手拿筆。我在信裏夾寄各種東西,卡通、花瓣、紙條、蝴蝶翅膀、物理電學實驗時用細電線彎的心形、有機化學實驗提煉的白色茶堿結晶。上完有機化學實驗,我和厚樸把實驗結果帶迴宿舍。我仔細包了個小紙包,隨信把我提煉的茶堿寄給我的初戀,她向來愛睡覺,正值考試季節,茶堿提神。為了準備第二天的物理筆試,厚樸把他提煉的小十克茶堿一茶杯都喝了下去,結果十分鍾後就倒下了,一直睡到第二天,睡得口水流了一枕頭,我們小針紮、涼水澆、鞋底子抽,怎麽也弄不醒,不知道什麽道理。我電話打不通,我想我初戀宿舍樓的電話一定像我們女生樓的一樣難打,我趕快發電報:“信內白粉,棄之如毒。慎!慎!”結果我初戀被她學校保衛處叫去,審查了整整一天。那以後,我沒再亂寄過其他東西。信裏,我什麽都寫,我想,我將來萬一落魄當個作家,還要仰仗那時候打下的底子。從那以後,我才明白,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湊湊、貧貧、拚拚,也就出來了。


    我天天收到我初戀寫給我的信,很快,就積了一大包。我找了一個木盒子,仔細收了。本來想留著顯擺給將來的孩子看,到那時候,每人都有一屋子cd,沒人有一盒子情書。但是,後來,那些信都被我燒了,那個木盒子也燒了,我找的黃山地圖也燒了,那張美國印的有那種昆蟲交配場景的明信片也燒了。我初戀用了某種古怪的信紙,不好燒,但是燒著了就不滅,冒藍色的火苗。第二個暑假,黃山沒有去,當時我怕自己爬上山頂,想通了,一高興就跳下去。後來,黃山漸漸成了我的禁地。有一次萌了念頭要去,沒過一個星期,下樓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踩空,左腳踝折了。另一次想去,已經上了飛機,飛機出了故障,差點兒沒掉下來,迫降在天津。


    我在我的床上好像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女鬼,一頭又黑又長的頭發。她的聲音遙遠,她反複唱一首歌: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


    今日搖落,淒淒江潭。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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