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新認識了一個叫小翠的北京工業大學女生。晚上,辛夷在熄燈前和我一起抽煙,開始和我探討小翠某些舉動的暗示意義。辛夷告訴我,昨天晚上,他和小翠在圖書館前的草坪散步,小翠身子一直壓著他走,幾次把他拱到馬路牙子上,這是什麽意思。我唯恐天下不亂,說這個意思太明顯了,她想你好好壓她,質問辛夷為什麽讓機會白白錯過。辛夷一臉狐疑,說他又不是流氓,他怎麽能什麽都懂,但是小翠下個周末還來。我說:“分析的原則很簡單:所有圓形的容器都解釋成乳房和子宮;所有棍狀物都解釋成男根;小翠的所有行動都能解釋成想和你上床。”我看辛夷還是一臉狐疑,從鋪底下找了兩本弗洛伊德和榮格的書:“好好翻吧,看我說得對不對。”辛夷打著手電翻了一晚上,宿舍裏的所有電池讓他一夜都用光了,這個混蛋怎麽胡亂用眼睛都用不壞。我第二天早上小便的時候,辛夷告訴我,我的分析驢唇不對馬嘴,還是弗和榮兩個外國流氓分析得深刻入微,不是小翠想和他上床,而是他想和小翠上床,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順序區別。而且根據弗氏理論,一旦他提出,小翠不會拒絕。之後的一天晚上,我迴宿舍,在門口等我的不是辛夷,而是黃芪,而且一個人在抽悶煙。我問怎麽了。黃芪說,辛夷在宿舍裏。我說那是他的宿舍,他當然可以在裏麵。黃芪說,小翠也在裏麵,他剛才不知道,辛夷也沒插門,他闖進去的時候什麽都看見了,辛夷對他說了一句:“你先出去。”給黃芪的感覺是,他先出去,等辛夷自己做完,就輪到他了。


    我和我的女友麵臨同辛夷和小翠一樣的問題,在北大沒有安全舒適的犯壞場所。這個問題其實是所有人的問題,在北大,博士生也要兩人分一間宿舍,掛個布簾,擋擋視線,其他什麽都避不開,放個屁既能聽見又能聞見。在北大有四件必做之事兒,如果不做,盡管學校讓你畢業拿學位,但是群眾不承認,認為你辜負了青春年少、湖光塔影。關於這四件必做的事情,有多種版本,體現不同時代民間不同的犯壞觀。我在的時候,通行的版本是:第一,在塞萬提斯像底下小便一次;第二,在學三食堂跳“平四”一晚;第三,在三角地用真名真姓貼情詩一首;第四,在未名湖石舫上胡搞一迴。其中第四條,不是群眾非要離經叛道,裏麵飽含人民沒有地方犯壞的苦悶。未名湖石舫上風很大,很容易讓小弟弟中風。


    但是,從另一個意義上講,這種沒有合適場所的境況,促成了我們像我們祖先一樣幕天席地,敬畏自然,體驗戶外犯壞。


    我從小生長在垂楊柳,我家所在的樓樣子古怪,長成那個樣子的樓,在北京不多於五棟。我們的房子很小,後來哥哥出走了,姐姐出國了,房子就大了,我有了一間自己的房間,那間房子我隻讓我的初戀進去過。我家雖然是樓房,但是屋裏沒有廁所,上廁所要到樓下,使用三妞子她家隔壁的公用廁所。從我家三樓到公廁,距離不能算近,冬天西北風吹起,感覺距離更遠。我的肚子偏偏很不爭氣,時常鬧。鬧的時候,我抱著手紙卷,狂奔向公廁,形狀可笑,是垂楊柳八景之一。長此以往,我盡管體育很差,但是爆發力驚人,跑百米,前五十米鮮有對手。體育老師一度認為我是棵苗子,可是總感覺我的姿勢不雅,介於火燒屁股和狗急跳牆之間,其實我是滿懷便意,著急下樓。我從小發誓,我長大要讓我老媽老爸住上比這大一百倍的房子,裏麵到處是廁所。我從小就感到自己有文字天賦,我四歲時通背毛主席詩詞,那是那時候街麵上唯一見得著的詩詞,那時候沒有《全唐詩》。我四歲時在公共汽車上高聲背誦毛主席詩詞,背到第三首之前,總有人給我讓座位。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比現在狷狂,認為四歲時背的那些詩無它,唯吹牛耳;李白無它,唯胡思亂想耳;杜甫無它,唯下死功夫耳。但是盡管我有文字天賦,我終究沒有學文。靠寫文章掙錢,一個廁所也買不了。然而,我老媽從小告誡我,我不應該在意房子的好壞,我其實根本不應該在意房子。《蒙古秘史》記載,我們的祖先成吉思汗說過:“有一天,我的子嗣們放棄了自在的遊牧生活,而住進汙泥造成的房屋時,那就是蒙古人的末日了。”我老媽告訴我,不要以為老媽是阿q,沒有葡萄說葡萄酸。葡萄不酸什麽酸?我老媽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預言,我骨子裏遊牧民族的血將誘惑我行走四方,旅行箱裏便是全部的家當,生活在邊緣上,拍拍屁股明天就是另外一個地方。我一旦求田問舍,買了帶好些廁所的房子,我的氣數就盡了。老媽告誡我,別忘記幕天席地,敬畏自然。我讓我老媽放心,天氣熱的時候,我抱緊我的女友,彈開她的發卡,散開她的頭發,把我們倆全遮住,那就是我們的房子。天氣冷的時候,我打開我綠色的軍大衣,我的女友鑽進來,那就是我們的房子。我的目光依舊淩厲,我的手幹燥而穩定,我的肋骨依舊根根可數,我的大腿沒有一點兒贅肉。我的氣數還長。


    在我女友頭發的帳幕裏,在我綠色的軍大衣裏,待的次數多了,我漸漸領會燕園的好處,這是個易躲難找的地方。聽說設計燕園的是個美國人,難為他一個外國人體會到中國古典園林的精髓,難為他在那個時代預計到後代學子戶外犯壞的需要。燕園不大,但是你從任何地方,任何角度,都看不透,看不到頭,讓你體會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燕園的地勢或高或低,草木或密或疏,小徑或曲或直,但是從明處,絕對看不到隱秘所在,從一個隱秘所在,絕對看不到另一個隱秘所在。告訴你,你自己本身可以很大,你懷裏現在抱著的姑娘是你所能擁有的全部。據說故宮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房子,不知道燕園一共有多少隱秘所在,可以讓多少人同時犯壞而互不幹擾。這些隱秘所在散布燕園四方,但是相對集中於臨湖軒、俄文樓附近。


    多年以後,我們住進到處是抽水馬桶,沒有蒼蠅需要拍打的好房子,我們拉上厚重的窗簾,防止對麵樓裏那個小子用望遠鏡偷看。我們的老婆們坐在沙發上已經看了半小時成人錄像,我們的家庭影院設備一流,但是老婆們好像還是沒有什麽感覺,我們老婆的眼睛隻有在看見cartier的鑽石之後變得迷離。我們冒著心髒病發作、腦中風的危險,服用藍色小藥片,塗抹印度進口神油,據說這種神油出產於百年之前,像窖藏千年的葡萄酒一樣金貴,百年前還被印度得道的高僧開過光,甚是靈驗。我們不經常舉行這種儀式,我們覺得繁瑣而乏味,好像在公司裏半年一次的業績評估。我們會想念燕園那些看得見月亮和星星的隱秘所在,那種陰陽不存在阻礙的交流,天就在上麵,地就在腳下,我們背靠大樹,萬物與我們為一。燕園留下唯一的缺憾是:我們當中沒人懂得如何叫床,我們的極樂世界靜寂一片。隱秘所在不隔聲音,我們需要嚎叫,但是我們的手捂住對方的嘴。


    我和我的女友最喜歡的燕園隱秘所在,在未名湖後麵的五六個小湖。那裏春天有薺菜,夏天有竹子,秋天有落葉,冬天有幹枯的蘆葦和滿湖的白茅,什麽時候都沒有人,月亮再亮星星再多的時候,也有隱秘的地方可以在頭發的帳幕裏、軍大衣裏仔細擁抱。


    “你真的沒有想過去試試別人,看看有什麽不同?我感覺你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一個初冬的夜晚,我和我的女友坐在小湖邊的一塊石頭上,後麵是棵大柳樹,前麵的小湖結了一層薄冰。我打開我的軍大衣,我的女友在軍大衣裏,打開她的衣服、我的衣服。她好像總有許多問題,我又沒有辦法和她講邏輯,我們倆用的不是同一個體係。


    “別打岔,我在考察你有哪些興奮點,它們的相對強弱如何,你需要安靜,仔細體會。其他姑娘有什麽特殊,不會長第三個乳房,第二個肚臍。即使長了,也是畸形,不看也罷。”我的手指起落,在黑暗中,我看見星火閃爍。


    “我的胸罩才買三個月,就又顯小了。”


    “不好意思,我沒有什麽長進,內褲還穿原來的號碼。”


    “你打開胸罩的動作太熟練,一隻手一下子就解開了。我真懷疑你是個老手,在我這裏裝清純。我的胸罩是新式的褡扣,我自己雙手解,半天都解不開。”


    “我還沒說你呢,你還懷疑我。我剛剛完全說服自己,你不是經驗豐富,而是天生安定從容。你為什麽不能這樣想我呢?我敏而好學。我一開始連抱你的時候手放在你身上什麽地方都不知道,連親姑娘的時候還允許使用舌頭都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你身體上每一寸地方,我知道你有九處敏感部位。”


    “算我說錯了,別生氣。我毫不懷疑你有天賦,你就是當了太監,還是能讓女人到高潮。”


    “太肉麻了,我沒有那麽大本事。但是我有本事找到你,騷擾你,讓你不得安寧。你可以把我先奸後殺,但是不能始亂終棄。那不是你的出路。你如果不理我,你把唿機關掉,電池摳下來,我還是有本事把你的唿機唿響。”


    “我是認命的,我認命了。我從前有個男朋友,你別浮想聯翩,我和他沒有任何身體接觸。我那時上高中,他大我十歲,學音樂的,在上研究生。我和他唯一的一次身體接觸是和他分手的時候,他握了握我的手。你記不記得我們在軍校的時候,第一次見麵,你笑著握了握我的手,說你叫秋水。你的手和他的手有種奇怪的相似,同樣幹燥而穩定,細長而冰涼。我在那個時刻感到宿命,我認命了。”


    “後來那個人呢?有沒有到歐洲得世界音樂大獎?現在還常常通信?他長高了嗎?早上吃不吃菠菜?”我問。


    “我不想談這個問題。事情已經過去了。”


    “他如果抱著你,撫摸你,你會不會感覺自己是一把琴?你有九個琴鍵,能彈出不同強度的聲音,都很動聽。”


    “我不想談這個問題。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對音樂一竅不通,而且在可預見的將來還是一竅不通。上小學的時候,音樂老師考我們認音。她先給我一個基準音,說是‘1’,然後再彈另一個音,問我是幾。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我他媽的哪知道是幾?上初中的時候,班主任可喜歡我了,他終於找到一個五音缺得比他還多的人。他剛從師範學校畢業,愛上我們的音樂老師,音樂老師說,沒見過五音缺三的人,有什麽好談的。我的班主任把我拉到音樂老師辦公室,說,讓你見識見識,這個小夥子五音缺四個,咱們還是談談吧。”


    “我跟你說,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女友歎了一口氣,開始緩慢地親我,親得很深,親得很有次序,由上到下,到很下。我隻好閉嘴。


    “你們幹什麽呢?”我聽見一聲喝喊,看見兩道強光,是校衛隊兩個二狗子。他們穿著藍色的棉大衣,戴著人造狗皮帽。


    “我們在看風景。”


    “又是你們兩個。”這兩個校衛隊隊員,我和我的女友見過。上次,我叫囂要咬張校醫,張校醫叫來的就是這兩個家夥。這兩個人自以為捉奸捉雙,他們重權在握,一臉得意。


    “我們又沒被開除,你們整天到處晃悠,自然能看見我們了。”我說。我女友暗暗拉了拉我的大衣袖子,暗示我,別和他們計較。


    “你怎麽這麽說話呀?你要看風景,到保衛處去看吧。你們可以看一夜。”


    “你們怎麽讓我到保衛處去呀?”我陰陰地問。我的眼睛在黑夜裏放射綠光,我老媽看了都害怕。我書包裏有哥哥的菜刀,好久沒見血腥。我打量著那兩個人,也打量這小湖周圍的地形,我計算著從何處出腿,一腿一個,把這兩個家夥踢到湖裏去。


    “天太晚了,你們該迴宿舍了。這裏不安全。”他們看見我眼睛裏的兇光,口氣軟了下來。


    “我們馬上迴去。”我女友用對待宿舍大媽的態度對那兩個人說道,聲音甜膩,極盡諂媚。那兩個人受寵若驚,以為壓掉了我的風頭,屁顛屁顛地走了。


    後來聽說,這兩個人中的一個,在燕園逗野貓,被野貓狠狠咬了一口,沒及時打針,感染上了一種變種狂犬病。平時與其他校衛隊員無異,月圓的時候,就有一股強烈的衝動,四足著地,在燕園的小徑上狂奔。另一個負責在燕園家屬區收繳兇器,鬧得雞飛狗跳。第二天,傳來消息,他玩弄火槍,自己打傷了自己的左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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