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後,同蒲鐵路開工了。


    因為鐵路建設的需要,作為斛家窯口關閉的補償,縣裏提出由斛家獨攬供應枕木的生意。穆羽猶豫再三,在明文勸說下,最終答應了。新來的周縣長來明月堡視察,吃過飯,來到村南,站在藏風橋上,指著山上鬱鬱蔥蔥的森林,對穆羽和明文說:


    “修鐵路,是閻公定下的複興大計。你父子可勁兒地砍。把能找到的木匠都找來,按人家的尺寸解成木料送到工地,一個月一結算,掙來的錢怎麽也不比開煤窯差。”


    傻子都知道,枕木生意再好,也不過是一半年的買賣,掙的也還是有數的錢,哪比得炭窯細水長流!可是,既然修鐵路是政府鐵板釘釘兒的事,既然修鐵路必須要占窯口的位置,有誰能抗拒!失之桑榆,收之東隅。既沒辦法阻止,穆羽也隻好忍痛割愛了。


    然而消息傳出去,立刻引起了山民們的不滿。


    平時,明月堡人建房用木料,輕易不動山上的樹,平地實在買不到,非要砍伐山林時,必須先拜山神,上貢品,許諾如數補栽,並且香爐裏的香燃成“如意”形才可以。不隻如此,每伐一棵大樹,還必須鄭重其事拴上紅布條,默默禱告幾句,才不會招致山神責罰。大家都在暗地裏議論,修鐵路,每隔尺五就要一根枕木,這不得把整座山剃成光頭嗎!山神怎麽可能答應呢?


    為了消除大家疑慮,穆羽叫明文按習俗認真做準備,並且大幅抬高了工錢。高工錢的誘惑果然起了作用,附近幾個村子的青壯紛紛加入砍樹的隊伍中來。明文不失時機地將一部分山梁分包出去,分別讓賈存誼、斛明玉和張振漢等人監工,從而大大加快了砍樹進度。


    天還有點冷,山風依然淩厲,背陰處的積雪尚未完全消融,滿山鬆柏剛從暗青色中透出新綠。參天大樹被一棵棵鋸斷倒地、折裂,摔打著滑向溝穀,聲音初如閃電,繼而像雷鳴。群鳥不計其數,烏泱泱地。它們張皇失措,如喪考妣,哀鳴著在天空盤旋。它們一次次被巨響驚嚇到,一次次落荒而逃、流離失所。


    按尺寸解好的木料在趕建的熏窯裏熏烤過,紅漆記了編號,裝上馬車,一車車拉下山,拉到泥潭鎮原本堆放煤炭的場子裏,經過驗收,碼放得整整齊齊。然後,築路士兵和民工或抬或扛,將它們運到鋪了厚厚碎石的路基上,聽著汾水的歡歌,望著清澈的藍天,等待著接下來的安排。它們早就不是樹,早就成了木頭,進入生命的另一種輪迴。


    兩個月過去,靠近溝邊的樹越來越少,砍伐運送每棵樹的工作量越來越大,進度越來越慢,民工們越來越覺得出這樣力氣掙這樣錢有些不值當的,於是,熬著發了工錢,就有不少人溜號。木料趕不上供應,鐵路工地的督辦隔兩天就來追問,不好聽的話也說上了。明文找父親穆羽商量,力主將工錢提高了兩成,這才勉強把人們穩住。但這樣一來,這樁生意就變得有點像雞肋。賺頭少了,上下打點的費用也就少了,於是,不隻工段督辦要求更加苛刻,結款也出現了延遲。穆羽本著老主意,不肯壞了自家信用,隻好自己先墊錢發工錢,委委屈屈地做著。


    趕在這時節,穆修的病突然重了起來。他隻要一見到外人,就揪東西捂住頭臉,一個不想見人的樣子,哭得渾身哆嗦,家人都不知是啥意思,婦人也猜不透。這天,從來不登門的瞎眼婆婆突然來了。文淑以為是有人牽著她來的,跑到外麵去看,沒見到什麽人。


    “婆婆,誰送你來的?”


    “沒有誰。”


    那婆婆前來,不為別的事,她聽說斛家攬了伐木的工程,想為自己求一副柏木棺材。穆修病成那樣,家裏做主的隻是明仁。明仁可憐她沒人照料,想也不想就答應了。迴去告訴好月,好月晦晦暗暗地說:


    “父親的病眼見得不好轉,有些事情也該考慮了,衝衝喜,或者還好了呢。”


    衝喜,村裏本就有這習俗。婦人曾也有過這想法,如今從兒子口裏說出來,她便答應了。文淑不懂這些,但隻要為了爹爹身體好,做什麽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明仁得了家人一致的表態,就去告訴明文。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半個月之後,連同瞎眼婆婆的事,一並完成了。婦人把辛辛苦苦做好的上老衣拿到穆修跟前讓他看了,還告訴他七寸雕龍雕鳳的柏木壽木都在預備了,超過村裏出過的那位前朝四品大員的規格,問他滿意不滿意。


    穆修沒表示反對。不過,見到人時,遮頭蓋臉的這一點,還是沒有徹底改過來。婦人說:


    “他滿意這個就行。其他就不要管了。”


    伐木的事進行了又一段時間。人們為了省事,開始砍伐村裏的公樹充數,鬆樹、柏樹砍沒了,榆樹和槐樹,甚至無主墳地的老樹也不能幸免。這天,張振漢、賈存誼、斛明玉相跟著來找明文,一致要求停止伐樹。


    張振漢說:“一來是可用的樹材不多了,二來是砍樹的工錢越來越大,三呢是上邊不隻不給預付款,還老是這樣拖欠著,長此下去,咱們也頂添不起呀。要是發生聚眾討薪的事,該如何是好呢?還有的人昏了頭,隻為掙個工錢,不隻砍村裏的風水樹,砍人家無主墳地的樹,這樣犯講究的事也做出來,最後罵名都落在咱們頭上。這種昧良心的錢,我們斛家寧肯不掙,也不要落下這罵名。”


    賈存誼說:“要我說,我們就先停止供貨,讓他們把之前的工錢先結了。”


    斛明玉說:“那他們要是連之前的工錢也拒付了呢?”


    賈存誼說:“拒付就拒付。先是他們理虧,我們將砍下的樹賣掉,不信就補不起這個虧空來。”


    他們說的這些,明文早就翻來覆去想過了。可他總是心存僥幸,以為憑著斛家在地方的影響,無論縣政府還是築路公司,斷然不至於失去信用,因此,除了申明不許砍伐風水樹、墳頭樹和公樹,隻是讓他們好生安撫那些受苦人,斛家絕對不會虧待大家。


    又堅持了一段時間,上麵的錢還是不到位,明文和牛四跑去跟縣長訴苦。新來的縣長姓周,名玉軒,是個怪人。他好像故意要顯得與前任不同。隻要是前任讚成的,他就竭力反對;隻要是前任反對的,他就堅決讚成。他刻意與斛家保持距離,到處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麵孔。明文和牛四一頓訴苦換來的,隻是高談闊論和愛莫能助。


    “這個周縣長,油鹽不進,真拿他沒辦法。”牛四這個老江湖,此時開始唉聲歎氣了:“他到底不是自己人。要是郭知事還在就好了。”


    郭承琪離開之後,還沒有迴來過。去永安縣和古陶縣調研,近在咫尺的綿上縣,他都沒有踏入半步。偶爾打電話迴來慰問,偶爾托人捎些補品給親家和女兒,也還記得穆修的病,介紹了兩位名醫來瞧病。他不屑於談論他的繼任者,稱他不過是市井無賴、不可理喻的一時得勢的狂妄小人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就是這樣不值一提的人,斛明文拿他沒辦法。不隻明文,老東家斛穆羽一時也不知如何跟他相處。明文和牛四從縣府迴來,向他討主意。穆羽問:


    “他真的那麽不近人情嗎?”


    “可不是!炭場的份子錢他也不收,說讓直接上交稅務局。可這錢……”明文迴答道。


    “新蓋的茅廁三天香,找機會再說吧。”穆羽長歎口氣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湛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湛泉並收藏明月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