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身上的錢一分不留都捐了出去。他如此做,與其說是感動,不如說是衝動。大家都這樣做,連說快板的叫花子爾旺都這樣做了,他當然不能落後。


    其實,明仁和絕大多數的明月堡人一樣。他們沒有接受過多少新式的教育,從來沒有離開過綿上這塊故土,對所謂家國情懷,他和明月堡幾乎所有人一樣,並沒有多麽深刻的理解,甚至是模糊。外敵入侵,和滿清入關好像也沒什麽區別。抗擊日寇,和嶽飛抗金、楊家將守邊關好像也沒什麽區別。戰火還很遙遠,還沒有波及自己的家園,還沒有那種感同身受,因此對遙遠的抗戰,他們的行為隻是表現為“覺得應該”而不是“本來必須”。


    明仁和書慎捐錢之時,那位方將軍和趙先生走上前來,向他們致意。他們兩人手握在一起,彼此對視一眼,明仁便知這位方將軍是個真正懂武藝的,暗暗有些喜歡。方將軍說了為戰神施彩的事。趙先生表示願意見證並協助。先生告訴方將軍,這次捐款最多的,也是戰神的後裔,剛才念到名字的斛穆羽,是這位斛明仁的親伯父。


    方將軍說,戰神的後裔雖固守祖祖輩輩不當官、不參政的遺訓,然而逢國家危難之時,如此慷慨,足見血脈裏英雄氣猶存,令人欽佩。他叫副官拿來本書給明仁,說:“這書送給戰神的後裔,也算得其所哉。”明仁接過那書看,原來是本庚子年版的《朱衣道人拳法》,再三表示感謝。方將軍說:“日後閑暇,要與兄弟切磋的。”明仁拱手說不敢不敢。趙先生說:“若將軍凱旋,我綿上鄉親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方將軍仰天而視,最後長長歎了口氣,說:“先生的意思,叔平明白。”


    明仁一直咂摸趙先生最後說的這句話,想著方將軍聽到這話時的神情。趙先生說“若能”,何以趙先生對此番出征顯得不那麽有信心?何以方將軍要長長歎那口氣?明仁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莫非方將軍有什麽難言之隱嗎?莫非他要學了戲曲裏的嶽武穆嗎?這樣想著,明仁就明白了。之所以方將軍要花錢修繕可汗王祠,必是動過一番心思的。明月堡人遇到難事,都會去祈求神靈。在這一點上,大人物和小民百姓沒有什麽不同。


    在迴村路上,明仁和村長商量,趁著地裏活計還不太忙,趕在雨季前,將方將軍托付的事辦了吧。村長說,這個不急。明仁說,廟是咱村的,本來就該咱村修,索性大家各自掏一些,湊到一起,將朽掉的梁柱椽子磚瓦換掉,將牆上掉落的泥皮補起,方將軍的錢隻做神像金妝,算他一個人的功德。假如隻施彩繪,任由那柱子椽子破著爛著,總是不美氣。村長說,這話倒不假。隻是這年頭不比以往了,讓人掏錢比割肉都難哩,除非你家願意出錢。明仁說,我家也不開著錢莊,怎麽一說事就打我家的算盤?村長說,是你想要一攬子辦完,我才這樣說。你要是聽我的,我還有個辦法。咱們把這錢放貸出去,先攢他幾年利息,到時候,做什麽的錢都有了,豈不更好。明仁說,方將軍托付的事,還是早點辦了為好。他把家產都捐了,咱們總該為他盡這個心,盼他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村長說,那咱準備粉筆廠的錢先挪過來,也算是個辦法。


    書慎參加這次誓師大會,被現場氛圍感動得一塌糊塗,甚至連投筆從戎的想法都有了。他毅然把自己僅有的兩塊錢捐了出去。捐款的時候,他根本沒考慮接下來的半個月,要靠什麽來生活。接受方將軍委托,滿足方將軍的願望,也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一聽說要為修廟影響到粉筆廠,他便有些不太樂意了。他說,叔你這話不對,一碼歸一碼。神像該彩繪就彩繪,村學的事怎能說變就變呢?村長說,早說過讓你往上麵跑跑,啥事都靠村裏,村裏能有多少辦法。書慎說,叔,我要跑,也得有時間,我又不能把娃娃們撂下不管。村長說,還是你不用心真辦,你要是真心去辦,就算給娃娃們放幾天假又咋了。書慎說,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人微言輕,在縣裏說話就跟放屁一樣。周縣長架子大得很,見他比登天都難。上次求劉三桂帶我過去,他一聽說是明月堡的,見都懶待見,幾句話就把俺打發了。村長說,你求劉三桂頂屁用。他是前縣長的人,要本事沒本事,要人品沒人品,人家早就要起發他了。求上他,能辦的也辦不成。書慎說,叔你有能耐你辦去,我是沒這個能耐。村長說,娃娃家怎麽說話!我看你還不如人家叫花子爾旺。


    看他們就要抬起杠來,明仁說,瞌睡自打眼裏過。不必想那麽多,該辦的事總要辦,該有的也都會有。我還是這句話,廟是咱村的廟,娃娃是咱村的娃娃,什麽事也不能誤下。村長忽然想起來似的,問明仁,聽說山下府裏攬到了修鐵路供應木材的生意,是真的嗎?明仁說,我也是聽說。村長說,真是那樣,我們還怕弄不到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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