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遠橋接過金元寶,看了片刻,遞給師父。張三豐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和宋遠橋對望一眼,均不說話。張翠山大聲道:“師父,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天下再沒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是不是?是不是啊?”


    在這一瞬之間,張三豐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師父覺遠禪師,如何和昆侖三聖何足道對掌,如何為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山,數十年間的往事,猶似電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他臉上一陣迷惘,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指法,張翠山說得不錯,方今之世,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項功夫。自己武當派的功夫講究內力深厚,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餘外家門派,盡有威猛淩厲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頭槌、肘槌、膝槌、足槌,說到指力,卻均無這般造詣。聽得張翠山連問兩聲,心知倘若說出真相,門下眾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幹休,如此武林中領袖群倫的兩大門派,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波了。


    張翠山見師父沉吟不語,知自己所料不錯,又追問:“師父,武林中是否有什麽奇人異士,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


    張三豐緩緩搖頭,說道:“少林派累積千年,方得達成這等絕技,決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也沒法自創。”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當年在少林寺中住過,隻未蒙傳授武功,直到此時,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


    宋遠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大聲說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殷梨亭“啊”的一聲,眼中又淚水長流。


    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加驚惶,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一陣才道:“不……決計不會的,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餘年,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宋遠橋凝視他雙眼,不動聲色的道:“六弟,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後院休息,預備酒飯,囑咐老王好好招唿遠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應了,引導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後院。都大錦還想辯解幾句,但在這情景之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後,再到俞岱岩房中去,隻見三師哥睜目瞪視,狀如白癡,那裏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心酸,叫了聲“三哥”,流淚掩麵奔出,衝入大廳,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於是挨著張翠山肩側坐下。


    張三豐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搖頭道:“這事好生棘手,鬆溪,你說如何?”武當七弟子中以張鬆溪最為足智多謀。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潛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張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雖心中傷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這時聽師父問起,說道:“據弟子想,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龍刀。”


    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啊”的一聲。宋遠橋道:“四弟,這中間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


    張鬆溪道:“三哥行事穩健,對人很夠朋友,決不輕易和人結仇。他去南方誅殺的那個劇盜,是個下三濫,為武林人物所不齒,少林派絕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張三豐點了點頭。張鬆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斷,那是外傷,但在江南臨安府已身中劇毒。據弟子想,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是誰下的毒手?”


    張三豐點了點頭,道:“岱岩所中之毒,異常奇特,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岱岩掌心有七個小孔,腰腿間有幾個極細的針孔。江湖之上,還沒聽說有那一個高手使這般歹毒暗器。”宋遠橋道:“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的一流高手,又怎能在暗器上喂這等毒藥?”


    各人默然不語,心下均在思索,到底那一門那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過了半晌,五人麵麵相覷,都想不起誰來。


    張鬆溪道:“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倘若他對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將他殺了,若是要他多受痛苦,何不斷他脊骨,傷他腰肋?這道理很明顯,他是在用刑逼問三哥的口供。他要逼問什麽呢?據弟子推想,必是為了屠龍刀。都大錦說: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


    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句話傳了幾百年,難道時至今日,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


    張三豐道:“不是幾百年,最多不過七八十年,當我年輕之時,就沒聽過這幾句話。”


    張翠山霍地站起,說道:“四哥的話對,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必是在江南一帶,咱們便找他去。但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


    張三豐向宋遠橋道:“遠橋,你說目下怎生辦理?”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張三豐都已交給了宋遠橋,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早已不用師父勞神。他聽師父如此說,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父,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還關連著本派的門戶大事,倘若應付稍有不當,隻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還得請師父示下。”


    張三豐道:“好!你和鬆溪、梨亭二人,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師,告知此事,請他指示。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少林門戶嚴謹,空聞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處置。”宋遠橋、張鬆溪、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


    張鬆溪心想:“倘若隻不過送一封信,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還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來還防著少林寺護短不認,叫我們相機行事。”


    果然張三豐又道:“本派與少林派之間,情形很有點兒特異。我是少林寺的逃徒,這些年來,總算他們瞧著我一大把年紀,不上武當山來抓我迴去,但兩派之間,總存著芥蒂。”說到這裏,莞爾一笑,又道:“你們上少林寺去,對空聞方丈固當恭敬,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地位。”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


    張三豐轉頭對張翠山道:“翠山,你明兒動身去江南,設法查詢,一切聽二師哥的吩咐。”張翠山垂手答應。


    張三豐道:“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一個月之後,大家在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師兄弟們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麵。”他說到這裏,不禁淒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數十載,臨到九十之年,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淚,到後來竟忍不住放聲大哭。張三豐袍袖一揮,道:“大家去睡罷。”


    宋遠橋勸道:“師父,三師弟一生行俠仗義,積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有眼,總不該讓他……讓他……”但說到後來,眼淚已滾滾而下,知道若再相勸,隻有徒增師父傷感,於是和諸師弟向師父道了安息,分別迴房。


    注:據史籍載,張三豐之七名弟子為宋遠橋、俞蓮舟、俞岱岩、張鬆溪、張翠山、殷利亨、莫聲穀七人。殷利亨之名當取義於《易經》“元亨利貞”,本書初版即用原名,但與其餘六人不類,且有不少人誤書為“殷亨利”,茲就其形似而改名為“梨亭”。另據澳洲國立大學柳存仁教授考據,明代有武人名張鬆溪,當存其說。


    第四迴


    字作喪亂意彷徨


    張翠山滿懷傷痛惱怒,難以發泄,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時辰,悄悄起身,決意去打都大錦一頓出口氣。他生怕大師兄、四師兄幹預,不敢發出聲息,將到大廳時,見廳上一人背負著雙手,不停步的走來走去。黑暗朦朧中見這人身長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師父。張翠山藏身柱後,不敢走動,心知即令立刻迴房,也必為師父知覺,他查問起來,自當實言相告,不免招來一頓訓斥。


    隻見張三豐走了一會,仰視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筆一劃的寫起字來。張三豐文武兼資,吟詩寫字,弟子們司空見慣,也不以為異。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劃瞧去,原來寫的是“喪亂”兩字,連寫了幾遍,跟著又寫“荼毒”兩字。張翠山心中一動:“師父是在空臨〈喪亂帖〉。”他外號叫做“銀鉤鐵劃”,原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右手使镔鐵判官筆而起,他自得了這外號後,深恐名不副實,為文士所笑,於是潛心學書,真草隸篆,一一遍習。這時見師父指書的筆致無垂不收,無往不複,正是王羲之〈喪亂帖〉的筆意。


    這〈喪亂帖〉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雖覺其用筆縱逸,清剛峭拔,總覺不及〈蘭亭詩序帖〉、〈十七帖〉各帖的莊嚴肅穆,氣象萬千。這時他在柱後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這十八個字,一筆一劃之中充滿了怫鬱悲憤之氣,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喪亂帖〉時的心情。


    王羲之是東晉時人,其時中原板蕩,淪於異族,王謝高門,南下避寇,於喪亂之餘,先人墳墓一再慘遭損毀,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這股深沉的心情,盡數隱藏在〈喪亂帖〉中。張翠山翩翩年少,無牽無憂,從前怎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方懂得了“喪亂”兩字、“荼毒”兩字、“追惟酷甚”四字。


    張三豐寫了幾遍,長長歎了口氣,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寫起字來。這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但見第一字是個“武”字,第二字寫了個“林”字,一路寫下來,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幾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想是張三豐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傷?此事與屠龍刀、倚天劍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什麽關連?


    隻見他將那二十四個字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的書寫,筆劃越來越長,手勢卻越來越慢,到後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張翠山凝神觀看,不禁又驚又喜,師父所寫的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分明是一套高明武功,每一字包含數招,便有數般變化。“龍”字和“鋒”字筆劃甚多,“刀”字和“下”字筆劃甚少,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筆劃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似風飄,似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這二十四個字中共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寫來形同而意不同,氣似而神不似,變化之妙,又各具一功。張翠山目眩神馳,隨即潛心記憶。


    近年來張三豐極少顯示武功,殷梨亭和莫聲穀兩個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雖見到師父施展拳劍,往往未能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近年來他武學大進,這一晚兩人更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喪亂而悲憤,以遇荼毒而怫鬱。張三豐情之所至,將二十四個字演為一套武功。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而張翠山在柱後見到更屬機緣巧合。師徒倆心注神會,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


    這一套拳法,張三豐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臨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劃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直乃“鋒”字最後一筆。張三豐仰天遙望,說道:“翠山,這路書法如何?”


    張翠山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後,師父雖不迴頭,卻早知道了,走到廳口,躬身道:“弟子得窺師父絕藝,當真大飽眼福。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好麽?”張三豐搖頭道:“我興致已盡,隻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遠橋、鬆溪他們不懂書法,便看了也領悟不多。”說著袍袖一揮,進了內堂。


    張翠山不敢去睡,生怕著枕之後,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術就此忘了,當即盤膝坐下,一筆一劃、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當興之所至,便起身試演幾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記在心。


    他躍起身來,習練一遍,自覺揚波搏擊,雁飛雕振,延頸協翼,勢似淩雲,全身都輕飄飄的,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最後一掌直劈,唿的一響,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張翠山心下驚喜,驀迴頭,隻見日頭曬在東牆。他揉了揉眼睛,隻怕看錯了,一定神,才知日已過午,原來潛心練功,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大半天。


    張翠山伸袖抹抹額頭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隻見張三豐雙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運功為他療傷。張翠山出來一問,才知宋遠橋、張鬆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見他靜坐默想,都不來打擾他用功。龍門鏢局的一幹鏢師也已下山。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但急於師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幾十兩銀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說道:“師父,弟子去了。”張三豐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意示鼓勵。


    張翠山走近床邊,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顴骨高聳,雙頰深陷,眼睛緊閉,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唿吸之外,直與死人無異。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為你報仇。”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掩麵奔出。


    他騎了那匹長腿青驄馬,疾下武當,這日天時已晚,隻行了五十餘裏天便黑了。他剛投店,天空烏雲密布,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來。這一場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次日清晨起來,但見四下裏霧氣茫茫,耳中隻聽到殺殺雨聲。張翠山向店家買了蓑衣笠帽,冒雨趕路。虧得那青驄馬甚為神駿,大雨之中,道路泥濘滑溜,但仍奔馳迅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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