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大錦迴思適才情景,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武當六俠,對方卻並無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語,隻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麵麵相覷,忙將插在腰帶裏的佩劍托在手上,說道:“這是令師兄弟中一位親手交給我的憑證!”張翠山接過劍來,拔劍出鞘,瞧了一眼,隨即還劍入鞘,說道:“我師兄弟的佩劍,劍刃之上都刻有姓名,這把劍不是武當派的。”都大錦大驚,顫聲道:“如此說來,這六人隻怕不懷好意,咱們快追!”說著翻身上馬,撥過馬頭,順著上坡的山路疾馳。


    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那馬邁開長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張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們去罷!”都大錦氣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我受人重囑,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個人去,隻怕……隻怕事情要糟……”張翠山道:“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那六人接了誰去?”都大錦催馬急奔,一麵將如何受人囑托送一個中毒受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張翠山頗為詫異,問道:“那中毒受傷之人是什麽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誰,他傷得不會說話,不能動彈,隻剩下一口氣了。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雙眉斜飛,鼻梁高高的……”跟著詳細說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樣。


    張翠山大吃一驚,叫道:“這……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雖心中慌亂,但片刻間隨即鎮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韁。


    那馬奔得正急,給張翠山這麽一勒,便即硬生生的陡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邊鮮血長流,縱聲而嘶。都大錦斜身落鞍,唰的一聲,拔出了單刀,心下暗自驚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馬。


    張翠山道:“都大哥不須誤會,你千裏迢迢的護送我俞三哥來此,小弟隻有感激,決無別意。”都大錦“嗯”了一聲,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右手仍執住刀柄。


    張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會中毒受傷?對頭是誰?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對這三句問話,都大錦卻一句也答不上來。這時祝史二鏢頭也乘馬趕了上來。張翠山皺起眉頭,又問:“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樣?”祝鏢頭口齒靈便,搶著說了。張翠山道:“小弟先趕一步。”一抱拳,縱馬狂奔。


    青驄馬緩步而行,已迅疾異常,這一展開腳力,但覺耳邊風生,山道兩旁樹木不住倒退。武當七俠同門學藝,連袂行俠,情逾骨肉,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又落入不明來曆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催馬,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也顧不得了。


    一口氣奔到了草店,那是一處三岔口,一條路通向武當山,另一條路向西北而去鄖陽。張翠山心想:“這六人若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麽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雙腿一夾,縱馬向西北追了下去。這一陣急奔,足有大半個時辰,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無從打聽。張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武功卓絕,怎會給人打得重傷?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卻又不是說謊。”眼看將至十偃鎮,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翻倒在長草之中。再走近幾步,但見拉車的馬匹頭骨破碎,腦漿迸裂,死在地下。


    張翠山飛身下馬,掀開大車的簾子,見車中無人,轉過身來,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動也不動,似已死去多時。張翠山心中砰砰亂跳,搶將過去,瞧後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岩,忙伸臂抱起。暮色蒼茫之中,隻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神色可怖,張翠山又驚又痛,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臉上,感到略有微溫。張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隻是時停時跳,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


    張翠山垂淚道:“三哥,你……你怎麽……我是五弟……五弟啊!”抱著他慢慢站起,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原來四肢骨節都已為人折斷。但見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處冒出鮮血,顯是敵人下手不久,且是逐一折斷,手段毒辣,實令人慘不忍睹。


    張翠山怒火攻心,目眥欲裂,知敵人離去不久,憑著健馬腳力,當可追趕得上,狂怒之下,便欲趕去廝拚,但隨即想起:“三哥命在頃刻,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迴,身上沒帶兵刃藥物,眼看著俞岱岩這等情景,馬行顛簸,每一震蕩便增加他一分痛楚。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展開輕功,向山上疾行。那青驄馬跟在身後,見主人不來乘坐,似感奇怪。


    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的九十壽辰。當天一早,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逐一向師父拜壽,七弟子之中隻少了個俞岱岩不到。張三豐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岩辦事穩重,到南方去誅滅的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預計當可及時趕到。但等到正午,仍不見他人影。眾人不耐起來,張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


    那知他一去之後,也音訊全無。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甚快,便直迎到老河口,也該迴轉了,不料直到酉時,仍不見迴山。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紅燭高燒,已點去了小半枝。眾人都有點兒心緒不寧。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聲穀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張三豐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穩重可靠,能擔當大事;張翠山聰明機靈,辦事迅敏,從不拖泥帶水,到這時還不見迴山,定是有了變故。


    宋遠橋望了望紅燭,陪笑道:“師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上什麽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幹預。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兩個師弟幹一件俠義之事,那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張三豐一摸長須,笑道:“嗯嗯,我八十歲生日那天,你救了個投井寡婦的性命,那好得很啊。不過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受苦之人等得心焦。”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張三豐生性詼諧,師徒間也常說笑話。


    四弟子張鬆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有二百歲長壽,我們每十年幹樁好事,七個人加起來也不少啦。”七弟子莫聲穀笑道:“哈哈,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麽多歲數好活……”他一言未畢,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簷前,叫道:“是三弟麽?”隻聽得張翠山道:“是我!”聲音中帶著嗚咽。


    隻見他雙臂橫抱一人,搶了進來,滿臉血汙混著汗水,奔到張三豐麵前一跪,泣不成聲,叫道:“師父,三……三哥給人暗算……”眾人大驚,隻見張翠山身子一晃,向後便倒。他這般凝定上身、足不停步的長途奔馳,加之心中傷痛,終於支持不住,一見到師父和眾同門,竟自暈去。


    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隻是心神激蕩,再加疲累過甚,三師弟俞岱岩卻存亡未卜,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岩抱起,見他唿吸微弱,隻剩下遊絲般一口氣。


    張三豐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胸中大震,當下不暇詢問,奔進內堂取出一瓶“白虎奪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左手兩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藥,喂在俞岱岩嘴裏。但俞岱岩知覺已失,那裏還會吞咽?


    張三豐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成“鶴嘴勁”勢,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運起內力,微微擺動。以他此時功力,這“鶴嘴勁點龍躍竅”使將出來,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擺到二十下,俞岱岩仍動也不動。


    張三豐輕輕歎了口氣,雙手捏成劍訣,掌心向下,兩手雙取俞岱岩“頰車穴”。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張三豐陰手點過,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陽手,一陰一陽,交互變換,翻到第十二次時,俞岱岩終於張開了口,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聲穀一直提心吊膽,這時“啊”的一聲,同時叫了出來。


    但俞岱岩喉頭肌肉僵硬,丹藥雖入咽喉,卻不至腹。張鬆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張三豐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岩肩頭“缺盆”、“俞府”諸穴,尾脊的“陽關”、“命門”諸穴,讓他醒轉之後,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


    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什麽疑難驚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這一次雙手竟微微發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委實非同小可。


    過不多時,張翠山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三哥還能救麽?”張三豐不答,隻道:“翠山,世上誰人不死?”隻聽得腳步聲響,一名道僮奔進報道:“觀外有一幹鏢客求見祖師爺,說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


    張翠山霍地站起,滿臉怒色,喝道:“便是這廝!”縱身出去,隻聽得門外嗆啷啷幾聲響,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聲穀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隻見張翠山右手抓住一條大漢的後心,提了進來,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這廝壞的大事!”


    莫聲穀聽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宋遠橋低喝:“且慢!”莫聲穀當即收腳。


    隻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你武當派講理不講?我們好意求見,卻這般欺侮人麽?”宋遠橋眉頭微皺,伸手在都大錦後肩和背心拍了幾下,解開張翠山點了他的穴道,說道:“門外客人不須喧嘩,請稍待片刻,自當分辨是非。”這句話語氣威嚴,內力充沛。祝史兩鏢頭聽了,登時氣為之懾,隻道是張三豐出言喝止,那裏還敢囉唕?


    宋遠橋道:“五弟,三弟如何受傷,你慢慢說,不用氣急。”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了一眼,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托護送俞岱岩來武當山、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宋遠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岩之人,何況既敢登門求見,自是心中不虛,當下和顏悅色的向都大錦詢問經過。


    都大錦一一照實而說,最後慘然道:“宋大俠,我姓都的辦事不周,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自是該死。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這時還不知性命如何呢。”


    張三豐一直雙掌貼著俞岱岩“神藏”、“靈台”兩穴,鼓動內力送入他體內,聽都大錦說到這裏,忽道:“蓮舟,你帶同聲穀,立即動身去臨安,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


    俞蓮舟答應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俠義之懷,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要殺得他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但都大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危難,卻無人抵擋。


    張翠山道:“師父,這姓都的胡塗透頂,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咱們不找他麻煩,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護他的家小?”張三豐搖了搖頭,並不答話。宋遠橋道:“五弟,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都總鏢頭千裏奔波,為的是誰來?”張翠山冷笑道:“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難道他對俞三哥還存著什麽好心?”


    都大錦一聽,登時滿臉通紅,但拊心自問,所以接這趟鏢,也確是為了這筆厚酬。


    宋遠橋喝道:“五弟,對客人不得無禮,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罷!”武當門中,師兄威權甚大,宋遠橋為人端嚴,自俞蓮舟以下,人人對他極為尊敬,張翠山聽他這麽一喝,不敢再作聲了,但關心俞岱岩的傷勢,卻不去休息。宋遠橋道:“二弟,師父有命,你就同七弟連夜動程,事情緊急,不得耽誤。”俞蓮舟和莫聲穀答應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


    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張三豐道:“張真人,晚輩的事,不敢驚動俞莫二位,就此告辭。”


    宋遠橋道:“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嚴,教人無法抗拒。都大錦隻得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俞蓮舟和莫聲穀拜別師父,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幾眼,下山而去。兩人心頭極是沉重,也不知這一次是生離還是死別,不知日後是否還能和俞岱岩相見。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隻聽得張三豐沉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猶似蒸籠一般。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俞岱岩突然“啊”的一聲大叫,聲震屋瓦。都大錦嚇了一跳,偷眼瞧張三豐時,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無法猜測俞岱岩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兇。


    張三豐緩緩的道:“鬆溪、梨亭,你們抬三哥進房休息。”張鬆溪和殷梨亭抬了俞岱岩進房,迴身出來。殷梨亭忍不住問道:“師父,三哥的武功能複原嗎?”張三豐歎了一口長氣,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個月後方能分曉,但手足筋斷骨折,終是沒法再續。這一生啊,這一生啊……”說著淒然搖頭。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張翠山霍地跳起,啪的一聲,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如電,都大錦忙伸手擋格,但手臂伸出時,臉上早已中掌。張翠山怒氣難以遏製,左肘彎過,往他腰眼裏撞去。這一下仍是極快,但張鬆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這一推也是極快,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錦向後一讓,當的一聲,一隻金元寶從他懷中落下地來。


    張翠山左足挑起金元寶,伸手接住,冷笑道:“貪財無義之徒,人家送你一隻金元寶,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家作踐……”話未說完,突然“咦”的一聲,瞧著金元寶上給捏出的五個指印,道:“大師哥,這……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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