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信聽到這裏,料知今日之事難以善罷,這“太嶽四俠”自是衝著自己背上這對“鴛鴦刀”而來,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動手,動手不容情。’這四人一出手必屬厲害殺著。”緩緩抽出雙鞭,說道:“四位既然定要賜教,卻之不恭,在下便領教太嶽四俠的高招,那一位先上?”他迴頭一招手,五名鏢師和總督府的四名衛士一齊走近。周威信低聲道:“對付這些綠林盜賊,不用講什麽江湖規矩,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江湖上有言道:‘隻要人手多,牌樓抬過河。’”自己心中卻另有主意:“讓他們跟四俠接戰,我卻奪路而行,護送鴛鴦刀赴京才是上策。江湖上有言道:‘相打一蓬風,有事各西東。’”


    隻聽蓋一鳴道:“大鏢頭,我是雙刺蓋七省,鬥鬥你的鐵鞭拜八方。咱哥兒倆來打個七上八落,七葷八素!”說著身形一晃,搶將上來。周威信竟不下馬,舉鐵鞭擋格,使一招“桃園奪槊”,將他峨嵋刺格在外門,雙腿一夾,騎馬竄了出去。蓋一鳴叫道:“好家夥,大鏢頭要扯唿!”周威信轉頭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說著縱馬向外奔出。花劍影流星錘飛出,逕打他後心。周威信左鞭後揮,使一招“夜闖三寨”,當的一聲響,將流星錘蕩了迴去。


    他和花蓋兩人兵刃一交,隻覺二人的招數並不如何精妙,內力也似平平,一轉頭,但見那逍遙子仍靠在樹上,手持旱煙管,瞧著眾鏢師將太嶽三俠圍在垓心,竟絲毫不動聲色。周威信心中一驚:“待得那人一出手,我稍遲片刻,便無法脫身了。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莫等雨淋頭。’”迴手將鐵鞭鞭梢在馬臀上一戳,坐騎發足狂奔,猛聽得“波”的一聲大響,有人放了個響屁,這屁乃自己所放。江湖上有言道:“響屁不臭,臭屁不響。”這話倒也有理,此屁果然不臭,因此之故,卻也沒把大敵逍遙子熏跑了。


    一瞥眼間,猛見逍遙子右手一揚,叫道:“看鏢!”身側風聲響動,黑黝黝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舉鞭一擋,啪的一響,那暗器竟黏在鋼鞭之上,並不飛開。他心中更驚:“這逍遙子果是高手,連所使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時坐騎絲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見身後無人追來,定一定神,瞧鋼鞭上所黏的暗器時,原來是一隻沾滿了泥汙的破鞋,爛泥濕膩,黏在鞭上竟不脫落。


    他更加吃驚,心想:“武林高手飛花摘葉也能傷人,他這隻破鞋飛來,沒傷我性命,算得是手下留情。”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縱馬奔馳,還是靜以待變。忽聽得林中有人殺豬似的大叫一聲,接著一片寂靜,兵刃相交之聲盡皆止歇。周威信驚疑不定:“難道在這頃刻之間,眾鏢師和四名衛士一起遭了太嶽四俠的毒手?”


    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總鏢頭——總鏢頭——”聽口音正是張鏢師。周威信摸一摸背上包著鴛鴦刀的包袱,卻不答應,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聽一聽,站得遠,望得清。’”過了片刻,又有人叫道:“總鏢頭——快迴來!賊子跑了,給我們趕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那有這麽容易之事?”一拉馬韁,圈過馬頭,隻見林中奔出一名趟子手來,歡天喜地的叫道:“總鏢頭,點子走啦,膿包得緊,全不濟事。”周威信驚喜交集,問道:“當真?”趟子手道:“大夥兒一擁而上,奮勇迎敵。那癆病鬼給張鏢師一刀,砍得肩頭帶花,四個人便都跑了。”周威信料想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縱馬迴入林中,說道:“林外有十來個點子埋伏,給我一陣趕殺,通統逃了!”說著這謊話時,不自禁臉上微微一紅,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賊的心虛,放屁的臉紅。’我可得定下神來,別讓人瞧出了破綻。”


    張鏢師揚著單刀,得意洋洋的道:“什麽太嶽四俠,原來是胡吹大氣!”眾鏢子和衛士縱聲大笑。周威信瞧著豎立在地下的那塊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聽得林子後麵傳來“哎喲、哎喲”的呻吟聲。周威信道:“是受傷的點子!”眾人一陣風般奔將過去。


    聽那呻吟聲是從一片荊棘叢中發出,數十人四下散開,將棘叢團團圍住。周威信喝道:“小毛賊!快出來!”棘叢中呻吟聲卻更加響了。周威信右手一揚,啪的一聲,一枝甩手箭打了進去。裏麵那人“啊”的一聲慘叫,顯已中箭。


    兩名趟子手齊聲歡唿:“打中了!總鏢頭好箭法!”提刀搶進,將那人揪了出來。眾人一見,麵麵相覷,做聲不得。


    原來那人卻是押解鏢銀的大胖子汪鹽商,衣服已給棘刺撕得稀爛。江湖上有言道:“十個胖子九個富,隻怕胖子沒屁股。”這個大胖子汪鹽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一支甩手箭!


    太嶽四俠躲在密林之中,眼見威信鏢局一行人走得遠了,這才出來。花劍影撕下一塊衣襟,給逍遙子裹紮肩頭的刀傷。常長風道:“大哥,不礙事麽?”逍遙子道:“沒事,沒事!咱們好漢敵不過人多,算不了什麽。”花劍影道:“我早說敵人聲勢浩大,很不好鬥,二哥偏要出馬,累得大哥受了傷。”蓋一鳴道:“這批渾人胡塗得緊,聽得咱們太嶽四俠響當當的英名居然不退,那有什麽法子?”逍遙子道:“這也怪不得二弟,要劫寶貝嘛,總得找鏢局子下手。”常長風道:“現下怎生是好?咱們兩手空空,總不能去見人啊。”


    蓋一鳴道:“依我說……”話猶未了,忽聽得林外腳步聲響,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來。蓋一鳴探頭一望,下垂的眉毛向上一揚,說道:“來的共是兩人!這一次咱們兩個服侍一個,管教這兩隻肥羊走不了!”常長風道:“對!好歹也得弄他幾十兩銀子!”


    捧起了墓碑,抱在手裏。原來他外號叫作“雙掌開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著力大,端起大石碑當頭砸將過去,敵人往往給他嚇跑了。至於墓碑是誰的,倒也不拘一格,順手牽碑,瞧是那個死人晦氣,死後不積德,撞上他老人家罷了。當下四人一打手勢,分別躲在大樹之後。


    那兩人一前一後,奔進林子。前麵那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手執單刀,大聲喝罵:“賊婆娘,這麽橫,當真要殺人麽?”太嶽四俠一怔,瞧後麵追來那人卻是個少婦。那女子背上負著個嬰兒,手執彈弓,吧吧吧吧,一陣聲響,連珠彈猛向那壯漢打去。那壯漢揮單刀左擋右格,卻不敢迴身砍殺。


    逍遙子見一男一女互鬥,喝道:“來者是誰?為何動手?”蓋一鳴一聲唿哨,四人齊從大樹後奔出,喝道:“快快住手。”那壯漢向前直衝,迴頭罵道:“賊婆娘,你這般狠毒,我可要出手無情了!”那少婦罵道:“狗賊!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飛燕誓不為人。”


    便在此時,太嶽四俠已攔在那壯漢身前。少婦任飛燕叫道:“林玉龍,你還不給我站住?”林玉龍對阻在身前的常長風喝道:“閃開!”頭一低,讓開身後射來的一枚彈丸,隻聽得“哎喲”一聲,彈丸恰好打中了常長風鼻子。常長風大怒,罵道:“臭婆娘!你打中我啦!”任飛燕道:“打了你又怎樣?”吧吧兩響,兩枚彈丸對準了他射出。常長風高舉墓碑,擋了個空,兩枚彈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的一響掉在地下,“哎喲”一聲,跳將起來,原來墓碑顯靈,砸中了他腳趾。


    蓋一鳴和花劍影見二哥吃虧,齊向任飛燕撲去。任飛燕拉開彈弓,一陣連珠彈打出。蓋一鳴眉心中了一彈,花劍影卻給打落了一顆門牙。蓋一鳴大叫:“風緊,風緊!要不要扯唿哪?”


    任飛燕讓四人這麽一阻,眼見林玉龍已頭也不迴的奔出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搶出,迴首吧的一響,飛彈打出,將逍遙子手中的煙管打落在地。這一彈手勁既強,準頭更是奇佳,乃彈弓術中出名的“迴馬彈”。任飛燕微微一笑,轉頭罵道:“林玉龍你這臭賊,還不給我站住。”隻聽林玉龍遙遙叫道:“你真有能耐,便跟你大爺真刀真槍拚上三百迴合,用彈弓趕人,算什麽本事?”


    耳聽得兩人越罵越遠,向北追逐而去。花劍影道:“大哥,這林玉龍和任飛燕是什麽人物?”逍遙子沉吟道:“林玉龍是使單刀的好手,那婦人任飛燕定是用彈弓的名家。”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劍影道:“這少婦相貌不差,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她,意圖非禮。”逍遙子道:“正是,想咱們太嶽四俠行俠仗義,最愛打抱不平,日後撞上了林玉龍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點苦頭。”常長風道:“說不定那林任二人有殺父之仇,也不知誰是誰非。他媽的,腳上這一下子好痛。”說著伸手撫腳。逍遙子正色道:“那姓林的滿臉橫肉,一見便知不是善類。那姓任的女子雖出手魯莽,但瞧她武功出手,該屬名門正宗。”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常長風還待辯駁,忽聽得林外一人長聲吟道:“黃金逐手快意盡,昨日破產今朝貧,丈夫何事空嘯傲?不如燒卻頭上巾……”隨著吟聲,一個少年書生手中輕搖摺扇,緩步入林,後麵跟著個書僮,挑著一擔行李。


    花劍影手指間拈著一枚掉下的門牙,正沒好氣,見那書生自得其樂的漫步而至,口裏還在吟哦,隻聽得他說什麽黃金、白銀,當下向蓋一鳴使個眼色,一躍而前,喝道:“兀那書生,你在這裏嘰哩咕嚕的嚕蘇什麽?吵得大爺們頭昏腦脹,快快賠來。”


    那書生見了四人情狀,吃了一驚,問道:“請問仁兄,要賠什麽?”蓋一鳴道:“賠我們四個的頭昏腦脹啊。每個人一百兩銀子,一共是四百兩!”那書生舌頭一伸,道:“這麽貴?便是當今皇上頭疼,也不用這許多銀子醫治。”蓋一鳴道:“皇帝老兒算什麽東西?你拿我們比作皇帝,當真大膽,這一次不成了,四百兩得翻上一番,共是八百兩。”那書生道:“仁兄比皇上還要尊貴,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請問仁兄尊姓大名,是什麽來頭?”蓋一鳴道:“嘿嘿,在下姓蓋名一鳴,江湖上人稱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雙刺蓋七省。太嶽四俠中排行第四。”那書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劍影道:“這一位仁兄呢?”


    花劍影眉頭一皺,道:“誰有空跟你這酸丁稱兄道弟?”一把推開那書僮,提起他所挑的籃子一掂,入手隻覺重甸甸地,心頭一喜,打開籃子看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原來滿籃子都是舊書。常長風喝道:“呸!都是廢物。”那書生忙道:“仁兄此言差矣!聖賢之書,如何能說是廢物?有道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常長風道:“書中有黃金?呸!這些破書一文錢一斤,也沒人要。”這時蓋一鳴已打開扁擔頭另一端行李,除布被布衣之外,亦有幾本舊書,卻沒絲毫值錢之物。太嶽四俠都好生失望。


    那書生道:“在下遊學尋母,得見四位仁兄,幸何如之?四位號稱太嶽四俠,想必是扶危濟困,行俠仗義,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遙子道:“你這幾句話倒還說得不錯。”那書生道:“今日得見英俠,當真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四位大俠拔刀相助,賜予援手。”逍遙子道:“這個容易!我們做俠客的,若見到旁人有難而不伸手,那可空負俠義之名了。”那書生連連作揖道謝。蓋一鳴道:“到底是誰欺侮了你?”那書生道:“這件事說來慚愧,隻怕四位兄台見笑。”花劍影恍然大悟,道:“啊,原來是你妹子生得美貌,給惡霸強搶去了。”那書生搖頭道:“不,我沒妹子。”蓋一鳴鼓掌道:“嗯,定是什麽土豪還是贓官強占了你的老婆。”那書生搖頭道:“也不是。我還沒娶親,何來妻室?”常長風焦躁起來,大聲道:“到底是什麽事?快給我爽爽快快的說了吧。”那書生道:“說便說了,四位大俠可別見怪。”


    太嶽四俠雖自稱“四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從來沒讓人這麽大俠前、大俠後的恭敬稱唿,這時聽那書生言語之中對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胸脯一挺,齊道:“快說,快說!有甚為難之事,太嶽四俠定當為你擔待。”那書生團團一揖,說道:“在下江湖飄泊,道經貴地,阮囊羞澀,床頭金盡,唯有求懇太嶽四俠相助幾十兩紋銀。四俠義薄雲天,樂善好施,在下這裏先謝過了。”


    四俠一聽,不由得一齊皺起眉頭,說不出話來。他們本要打劫這個書生,那知讓他一番說辭,反給擠得下不了台。雙掌開碑常長風伸手一拍胸口,大聲道:“大丈夫為朋友兩脅插刀,尚且不辭,何況區區幾十兩紋銀?大哥、三弟、四弟,拿錢出來啊。我這裏有——”伸手到懷裏一掏,單掌不開,原來衣囊中空空如也,連一文銅錢也沒有。


    幸好花劍影和蓋一鳴身邊都還有幾兩碎銀子,兩人掏了出來,交給書生。那書生打躬作揖,連連稱謝,說道:“助銀之恩,在下終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當報德。”說著攜了書僮,揚長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對那書僮道:“這幾兩銀子,都賞了你吧!”那書僮整理給四人翻亂了的行李,揭開一本舊書,太陽下金光耀眼,書頁之間,竟夾著一片片薄薄的金葉子,笑道:“相公跟他們說書中自有黃金,他們偏偏不信。”


    太嶽四俠雖偷雞不著蝕把米,但覺做了一件豪俠義舉,心頭倒說不出的舒暢。蓋一鳴道:“這書生漫遊四方,定能傳揚咱們太嶽四俠的名頭……”話猶未了,忽聽得鸞鈴聲響,蹄聲得得,一乘馬遠遠自南而來。四俠久在江湖,聽風辨音之術倒也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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