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子道:“各位兄弟,聽這馬兒蹄聲清脆,倒是一匹好馬。不管怎麽,將馬兒扣下來再說,便沒什麽其他寶物,這匹馬也可當作禮物了。”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帶,說道:“快解腰帶,做個絆馬索。”忙將四根腰帶接起,正要在兩棵大樹之間拉開,那乘馬已奔進林來。


    馬上乘客見四人蹲在地下拉扯繩索,一怔勒馬,問道:“你們在幹什麽?”蓋一鳴道:“安絆馬索兒……”話一出口,知道不妥,迴首瞧去,見馬上乘客是個美貌少女,這一瞧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問道:“安絆馬索幹麽?”蓋一鳴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塵土,說道:“絆你的馬兒啊!好,你既已知道,這絆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馬,將馬兒留下,你好好去吧。咱們太嶽四俠雖在黑道,素來單隻劫財,決不劫色,守身如玉,有個響當當的名聲。太嶽四俠遇上美貌姑娘堂客,自當擺出正人君子模樣,連一眼也不多瞧。”


    那少女道:“你都瞧了我七八眼啦,還說一眼也不多瞧呢?”蓋一鳴道:“這個不算,我是無意之中,隨便瞧瞧!咱們太嶽四俠決不能欺侮單身女子,自壞名頭。”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你們要留下我馬兒,還不是欺侮我嗎?”蓋一鳴結結巴巴的道:“這個嘛……自有道理。”逍遙子道:“我們不欺侮你,隻欺侮你的坐騎。一頭畜牲,算得什麽?”他見這馬身軀高大,毛光如油,極是神駿,兼之金勒銀鈴,單是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愛。


    蓋一鳴道:“不錯,我們太嶽四俠,是江湖上鐵錚錚的好漢,決不能難為婦孺之輩。你隻須留下坐騎,我們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


    那少女伸手掩住雙耳,忙道:“別說,別說。你們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是不是?”蓋一鳴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們既然互不相識,若有得罪,爹爹便不能怪我。呔!好大膽的毛賊,四個兒一齊上吧!”


    四人眼前一晃,隻見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對雙刀,這一下兵刃出手,其勢如風,縱馬向前一衝,俯身右手一刀割斷了絆馬索,左手一刀便往蓋一鳴頭頂砍落。蓋一鳴叫道:“好男不與女鬥!何必動手……”眼見白光閃動,長刀已砍向麵門,急忙舉起鋼刺一擋。錚的一響,兵刃相交,但覺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極大黏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時脫手飛出,直射上數丈之高,釘入了一棵大樹的樹枝。


    花劍影和常長風雙雙自旁搶上,那少女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左右雙刀連砍,花常二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見了常長風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問道:“喂,大個子,你拿著的是什麽玩意兒?”常長風道:“這是常二俠的奇門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兵器之內,招數奇妙,啊喲……哎唷!”卻原來那少女反轉長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長風吃痛,奇門兵刃脫手,無巧不巧,奇之又奇,又砸上先前砸得腫起了的腳趾。


    逍遙子見勢頭不妙,提起旱煙管上前夾攻,他這煙管是精鐵所鑄,使的是判官筆招數,居然出手點穴打穴,隻是所認穴道不大準確,未免失之毫厘,謬以尺寸。那少女瞧得暗暗好笑,賣個破綻,讓他煙管點中自己左腿,隻感微微生疼,喝道:“癆病鬼,你點的是什麽穴?”逍遙子道:“這是‘中瀆穴’,點之腿膝麻痹,四肢軟癱,還不給我束手待縛?”那少女笑道:“中瀆穴不在這裏,偏左了兩寸。”逍遙子一怔,道:“偏左了,不會吧?”伸出煙管,又待來點。


    那少女一刀砍下,將他煙管打落,隨即雙刀交於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衣領,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那馬一聲長嘶,直竄出林。逍遙子給她拿住後頸,全身麻痹,四肢軟癱,隻有束手待縛。太嶽四俠中剩下的三俠大唿:“風緊,風緊!”沒命價撒腿追來。


    那馬瞬息間奔出裏許。逍遙子給她提著,雙足在地下拖動,擦得鮮血淋漓,說道:“你抓住我的風池穴,那是足少陽和陽維脈之會,我自然沒法動彈,那也不足為奇,非戰之罪,雖敗猶榮。”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馬止步,將他擲落,說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說得對!”冷笑一聲,伸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你對姑娘無禮,不能不殺!”


    逍遙子歎了口氣道:“此言錯矣,老夫年逾五旬,猶是童子之身,生平決不對姑娘太太無禮。你當真要殺,最好從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氣絕,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這癆病鬼臨死還在鑽研穴道,我再嚇他一嚇,瞧是如何,將刀刃抵住他頭頸“天柱”和“風池”兩穴之間,說道:“便是這裏了。”逍遙子大叫:“不,不,姑娘錯了,還要上去一寸二分……”


    隻聽得來路上三人氣急敗壞的趕來,叫道:“姑娘連我們三個一起殺了……”正是常長風等三俠。那少女道:“幹什麽自己來送死?”蓋一鳴道:“我太嶽四俠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殺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願獨生,便請姑娘一齊殺了。有誰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說著走到逍遙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頸待戮。


    那少女舉刀半空,作勢砍落,蓋一鳴咧嘴一笑,毫不閃避。那少女道:“好!你們四人武藝平常,義氣卻重,算得是好漢子,我饒了你們吧。”說著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為感激。蓋一鳴道:“請問姑娘尊姓大名,我們太嶽四俠定當牢記在心,日後以報不殺之恩。”那少女聽他仍口口聲聲自稱“太嶽四俠”,絲毫不以為愧,忍不住又格的一笑,說道:“我的姓名你們不用問了。我倒要請問,幹麽要搶我坐騎?”


    蓋一鳴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誕辰……”那少女聽到蕭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們識得蕭老英雄麽?”蓋一鳴道:“我們不識蕭老英雄,隻素仰他老人家英名,算得上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誕辰前去拜壽。說來慚愧,我們四兄弟少了一份賀禮,上不得門,因此……便……所……以……這個……”那少女笑道:“原來你們要搶我坐騎去送禮。嗯,這個容易。”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說道:“這隻金釵給了你們,釵上這顆明珠很值錢,你們拿去作為賀禮,蕭老英雄一定歡喜。”說著一提馬韁,那駿馬四蹄翻飛,遠遠去了。


    蓋一鳴持釵在手,見釵上一顆明珠又大又圓,寶光瑩然,四俠雖不大識貨,卻也知是希世之珍。四俠呆呆望著這顆明珠,都歡喜不盡。逍遙子道:“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輩中人。”常長風道:“果然好一位俠義道中的女俠!哎唷!”原來給墓碑砸中的腳趾恰好發疼。蓋一鳴道:“大哥、二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官水鎮汾安客店的一間小客房裏,桌上放著把小小酒壺,壺裏裝的是天下馳名的汾酒。這官水鎮在晉州西南,正是汾酒產地。可是她隻喝了一口,嘴裏便辣辣的又麻又痛,這酒實在並不好喝。為什麽爹爹卻這麽喜歡?爹爹常說:“女孩子不許喝酒。”在家中得聽爹爹的話,這次一個人偷偷出來,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壺不可。但要喝幹這一壺,還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覺臉上有些發熱,伸手一摸,竟有些燙手。


    隔壁房裏的鏢客們卻你一杯、我一杯的在不停幹杯,難道他們不怕辣麽?一個粗大的嗓子叫了起來:“夥計,再來三斤!”那少女聽著搖了搖頭。另一個聲音說道:“張兄弟,這道上還是把細些的好,少喝幾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穩口也穩,到處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們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場。”先前那人笑道:“總鏢頭,我瞧你也穩得太過了。那四個渾點子胡吹一輪什麽太嶽四俠,就把你嚇得……嘿,嘿……夥計,快打酒來。”


    那少女聽到“太嶽四俠”的名頭,忍不住便要笑出聲來,想來這批鏢師也跟太嶽四俠交過手。隻聽那總鏢頭說道:“我怕什麽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擔啊!這十萬兩鹽鏢,也沒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這時也不便跟你細說,到了北京,你自會知道。”那張鏢師笑道:“不錯,不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鴛鴦刀啊鴛鴦刀!”


    那少女一聽到“鴛鴦刀”三字,心中怦的一跳,將耳朵湊到牆壁上去,想聽得仔細些,但隔房霎時之間聲息全無。那少女心裏一動,從房門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眾鏢師的窗下一站。


    隻聽得周總鏢頭說道:“你怎知道?是誰泄漏了風聲?張兄弟,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壓低了嗓門,但語調卻極為鄭重。那張鏢師輕描淡寫的道:“這裏的兄弟們誰人不知,那個不曉?單就你自己,才當是個什麽了不起的大秘密。”周總鏢頭聲音發顫,忙問:“是誰說的?”張鏢師道:“哈哈,還能有誰?是你自己。”周總鏢頭更急了,忙道:“我幾時說過了?張兄弟,今日你不說個明明白白,咱哥兒們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素待你不薄啊……”隻聽另一人道:“總鏢頭,你別急。張大哥的話沒錯,是你自己說的。”周總鏢頭道:“我?我?我怎麽會?”那人道:“咱們鏢車一離西安,每天晚上你睡著了,便盡說夢話,翻來覆去總是說:‘鴛鴦刀,鴛鴦刀!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點岔子,得了鴛鴦刀,無敵於天下……’”


    周威信又驚又愧,那裏還說得出話來?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隻因白天裏盡想著,腦中除了“鴛鴦刀”之外再沒其他念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睡夢中竟說了出來。他向眾鏢師團團一揖,低聲道:“各位千萬不可再提‘鴛鴦刀’三字。從今晚起,我用布包著嘴巴睡覺。”


    那少女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大樂,暗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一對鴛鴦刀,竟在這鏢師身上。我盜了迴去,瞧爹爹怎麽說?”這少女姓蕭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晉陽大俠蕭半和。


    蕭半和威名遠震,與江湖上各路好漢廣通聲氣,上月間得到訊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一對鴛鴦刀重現江湖,竟為川陝總督劉於義所得。這對刀跟蕭半和大有淵源,他非奪到手不可,心下計議,料想劉於義定會將寶刀送往京師,呈獻皇帝,與其趕到重兵駐守的要地搶奪,不如半途中攔路截劫。豈知劉於義狡猾多智,一得到寶刀,便大布疑陣,假差官、假貢隊,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覬覦這對寶刀的江湖豪士接連上當,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蕭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將屆,便撒下英雄帖,廣邀秦晉冀魯四省好漢來喝一杯壽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卻另有附言,囑托各人務須將這對寶刀劫奪下來。當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性情來曆的血性朋友,請帖中自無附言,否則風聲泄漏,打草驚蛇,別說寶刀搶不到,隻怕還累了好朋友們的性命。


    蕭中慧一聽父親說起這對寶刀,當即躍躍欲試。蕭半和派出徒兒四處撒英雄帖,她便也要去,蕭半和派人在陝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蕭半和總搖頭說道:“不成!”


    她求得急了,蕭半和便道:“你問你大媽去,問你媽媽去。”蕭半和有兩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楊。中慧是楊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對她十分疼愛,當她便如是自己親生女兒一般。楊夫人說不能去,中慧還可撒嬌,還可整天說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說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辯駁。這位袁夫人對她很慈和,但神色間自有一股威嚴,她從小便不敢對大媽的話有半點違拗。


    然而搶奪寶刀啊,又兇險,又奇妙,這可多麽有趣!蕭中慧一想到,無論如何按捺不住,終於在一天半夜裏,留了個字條給爹爹、大媽和媽媽,偷偷牽了一匹馬,便離開了晉陽。她遇到了要去給爹爹拜壽的太嶽四俠,隻覺天下英雄好漢,武功也不過如此;她再聽到了鏢師們的說話,更覺要劫奪鴛鴦刀,似乎也不是什麽太大的難事。


    她轉過身來,要待迴房,再慢慢盤算如何向鏢隊動手,隻跨出兩步,突然之間,隔著天井的對麵房中傳出當的一聲響,這是她從小就聽慣了的兵刃撞擊聲。她心中一驚:“啊喲,不好!人家瞧見我啦!”卻聽得一人罵道:“當真動手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那還跟你客氣?”但聽得乒乒乓乓之聲不絕,打得甚是激烈,還夾雜一個嬰兒的大聲哭叫。對麵房中窗格上顯出兩個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執一柄單刀,縱橫揮霍,拚命砍殺。


    這麽一打,客店中登時大亂。隻聽得周總鏢頭喝道:“大夥兒別出去,各人戒備,守住鏢車,小心歹人調虎離山之計。”蕭中慧一聽,心想:“這般不要性命的拚鬥,那裏是調虎離山的假打?隻可惜他不出來瞧瞧,否則倒真是盜刀的良機。”再瞧那兩個黑影時,女的顯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卻步步進逼,毫不放鬆。她俠義之心登起,心想:“這惡賊好生無禮,夤夜搶入女子房中,橫施強暴,這抱不平豈可不打?”待要衝進去助那女子,但轉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讓那些鏢師瞧見了,再下手盜刀便不容易。”強忍怒氣,隻聽得兵刃相擊之聲漸緩,男女兩人破口大罵起來,說的是魯南土語,蕭中慧倒有一大半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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