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此時方知,適才如此冒險一擊,果真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隻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兇險之處,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於其中,天下成千成萬劍客之中,隻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僥幸,僥幸!”隻覺一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當即躬身道:“前輩劍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輩得益非淺。”這句話倒不是尋常客套,這一戰於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有好處,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處,竟然便是最弱處,最強處都能擊破,其餘自迎刃而解了。


    那老者既見令狐衝敢從自己劍光圈中挺刃直入,以後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衝凝視半晌,說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幾句話要跟你說。”令狐衝道:“是,恭聆前輩教誨。”那老者將長劍交給挑菜漢子,往東走去。令狐衝將長劍拋在地下,跟隨其後。


    到得一棵大樹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數十丈,雖可互相望見,話聲卻已傳不過去。那老者在樹蔭下坐下,指著樹旁一塊圓石,道:“請坐下說話。”待令狐衝坐好,緩緩說道:“令狐公子,年輕一輩人物之中,如你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


    令狐衝道:“不敢。晚輩行止不端,聲名狼藉,不容於師門,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那老者道:“我輩武人,行事當求光明磊落,無愧於心。你的所作所為,雖然有時狂放大膽,不拘習俗,卻不失為好男兒、大丈夫的行逕。我暗中派人打聽,並沒查到你什麽真正的劣跡。江湖上的流言蜚語,不足為憑。”


    令狐衝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句句都打入心坎,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這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為人行事。”當即站起身來,恭立受教。


    那老者又道:“請坐!少年人鋒芒太露,也在所難免。嶽先生外貌謙和,度量卻嫌不廣……”令狐衝道:“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晚輩不敢聞師之過。”那老者微微一笑,說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間臉色鄭重,問道:“你習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


    令狐衝道:“晚輩於半年前無意中習得,當初修習,實不知是‘吸星大法’。”


    那老者點頭道:“這就是了!你我適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內力為你所吸,但我察覺你尚不善運用這項為禍人間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勸,不知少俠能聽否?”令狐衝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輩金石良言,晚輩自當凜遵。”那老者道:“這吸星妖法臨敵交戰,雖然威力奇大,可是於修習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為害越烈。少俠如能臨崖勒馬,盡棄所學妖術,自然最好不過,否則也當從此停止修習。”


    令狐衝當日在孤山梅莊,便曾聽任我行言道,習了“吸星大法”後有極大後患,要自己答允參與魔教,才將化解之法相傳,其時自己曾予堅拒,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說,更信所言非虛,說道:“前輩指教,晚輩決不敢忘。晚輩明知此術不正,也曾立意決不用以害人,隻是身上既有此術,縱想不用,亦不可得。”


    那老者點頭道:“據我所聞,確是如此。有一件事,要少俠行來恐怕甚難,但英雄豪傑,須當為人之所不能為。少林寺有一項絕藝《易筋經》,少俠想來曾聽見過。”


    令狐衝道:“正是。聽說這是武林中至高無上的內功,即是少林派當今第一輩的高僧大師,也有未蒙傳授的。”那老者道:“少俠這番率人前往少林,隻怕此事不易善罷,不論那一邊得勝,雙方都將損折無數高手,實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願意居間說項,請少林方丈慈悲為懷,將《易筋經》傳於少俠,而少俠則向眾人善為開導,就此散去,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少俠以為如何?”


    令狐衝道:“然則為少林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卻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殺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為害人間。方證大師將她幽禁,決不是為了報複本派私怨,實是出於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薩心腸。少俠如此人品武功,豈無名門淑女為配?何必拋舍不下這魔教妖女,以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


    令狐衝道:“受人之恩,必當以報。前輩美意,晚輩衷心感激,卻不敢奉命。”


    那老者歎了口氣,搖頭道:“少年人溺於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難以自拔。”


    令狐衝躬身道:“晚輩告辭。”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華山派雖少往來,但嶽先生多少也要給老朽一點麵子,你若依我所勸,老朽與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擔保,令你重迴華山派。你信不信得過我?”


    令狐衝不由得心動,重歸華山原是他最大的心願,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聽他言語,必是武當派中一位響當當的前輩,他說可和方證方丈一同擔保,相信必能辦成此事。師父向來十分重視同道交誼,少林、武當是當今武林中最大的兩個門派,這兩派的頭麵人物出來說項,師父極難不賣這個麵子。師父對自己向來情同父子,這次所以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門牆,自是因自己與向問天、盈盈等人結交,令師父無顏以對正派同道,但既有少林、武當兩大派出麵,師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迴歸華山,日夕和小師妹相見,卻難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後山陰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處,登時胸口熱血上湧,說道:“晚輩若不能將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為人。此事不論成敗若何,晚輩若還留得命在,必當上武當山真武觀來,向衝虛道長和前輩叩謝。”


    那老者歎了口氣,說道:“你不以性命為重,不以師門為重,不以聲名前程為重,一意孤行,便為了這魔教妖女。將來她若對你負心,反臉害你,你也不怕後悔嗎?”


    令狐衝道:“晚輩這條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將這條命還報了她,又有何足惜?”


    那老者點頭道:“好,那你就去罷!”


    令狐衝又躬身行禮,轉身迴向群豪,說道:“走罷!”


    桃實仙道:“那老頭兒跟你比劍,怎麽沒分勝敗,便不比了?”適才二人比劍,確是勝敗未分,隻是那老者情知不敵,便即罷手,旁觀眾人都瞧不出其中關竅所在。


    令狐衝道:“這位前輩劍法極高,再鬥下去,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


    桃實仙道:“你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勝敗,再打下去你就一定勝了。”令狐衝笑道:“那也不見得。”桃實仙道:“怎不見得?這老頭兒的年紀比你大得多,力氣當然沒你大,時候一長,自然是你占上風。”令狐衝還沒迴答,隻聽桃根仙道:“為什麽年紀大的,力氣一定不大?”令狐衝登時省悟,桃穀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實仙是六弟,桃實仙說年紀大的力氣不大,桃根仙便不答應。


    桃幹仙道:“如果年紀越小,力氣越大,那麽三歲孩兒力氣最大了?”桃花仙道:“這話不對,三歲孩兒力氣最大這個‘最’字,可用錯了,兩歲孩兒比他力氣更大。”桃幹仙道:“那也錯了,一歲孩兒比兩歲孩兒力氣又要大些。”桃葉仙道:“還沒出娘胎的胎兒,力氣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內,突然有兩批豪士分從東西來會,共有二千餘人,這麽一來,總數已在五千以上。這五千餘人晚上睡覺倒還罷了,不論草地樹林、荒山野嶺,都可倒頭便睡,這吃飯喝酒卻是極大麻煩。接連數日,都是將沿途城鎮上的飯鋪酒店,吃喝得鍋鑊俱爛,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飯不飽,惱起上來,自是將一幹飯鋪酒店打得落花流水。


    令狐衝眼見這些江湖豪客兇橫暴戾,卻也皆是義氣極重的直性漢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釋放盈盈,雙方展開血戰,勢必慘不忍睹。他連日都在等待定閑、定逸兩位師太的迴音,隻盼憑著她二人的金麵,方證方丈釋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場大廝殺的浩劫。屈指算來,距十二月十五隻差三日,離少林寺也已不過一百多裏,卻始終沒得兩位師太的迴音。


    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張旗鼓而來,早已遠近知聞,對方卻一直沒任何動靜,倒似有恃無恐一般。令狐衝和祖千秋、計無施等人談起,均也頗感憂慮。


    這晚群豪在一片曠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敵人晚間突來偷襲。寒風凜冽,鉛雲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圓數裏的平野上,到處燒起了一堆堆柴火。這些豪士並無軍令部勒,烏合之眾,聚在一起,但聽得唱歌吆喝之聲,震動四野。更有人揮刀比劍,鬥拳摔角,吵嚷成一片。


    令狐衝心想:“最好不讓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證、方生兩位大師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來,豈不是天大喜事?”想到此處,全身一熱,但轉念又想:“但若少林僧眾對我一人動手,將我擒住甚或殺死,我死不足惜,無人主持大局,群豪勢必亂成一團,盈盈固然救不出來,這數千位血性朋友,說不定都會葬身於少室山上。我隻憑一時血氣之勇而誤此大事,如何對得住眾人?”


    站起身來,放眼四望,但見一個個火堆烈焰上騰,火堆旁人頭湧湧,心想:“他們不負盈盈,我也不能負了他們。”


    兩日之後,群豪來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這兩日中,又有大批豪士來會。當日曾在五霸岡上聚會的豪傑如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等盡皆到來,九江白蛟幫史幫主帶著“長江雙飛魚”也到了,還有許許多多是令狐衝從未見過的,少說也有六七千人眾。數百麵大皮鼓同時擂起,蓬蓬之聲,當真驚天動地。


    群豪擂鼓良久,不見有一名僧人出來。令狐衝道:“止鼓!”號令傳下,鼓聲漸輕,終於慢慢止歇。令狐衝提一口氣,朗聲說道:“晚輩令狐衝,會同江湖上一眾朋友,前來參拜如來佛祖和諸位大菩薩,拜訪少林寺方丈和各位前輩大師,敬請賜予接見。”這幾句話以充沛內力傳送出去,聲聞數裏。


    但寺中寂無聲息,竟沒半點迴音。令狐衝又說了一遍,仍無人應答。


    令狐衝道:“請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預備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衝以下群豪首領的名帖,來到少林寺大門之前,在門上輕叩數下,傾聽寺中寂無聲息,在門上輕輕一推,大門並未上閂,應手而開,向內望去,空蕩蕩地並無一人。他不敢擅自進內,迴身向令狐衝稟報。


    令狐衝武功雖高,處事卻無閱曆,更無統率群豪之才,遇到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實不知如何是好,一時呆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桃根仙叫道:“廟裏的和尚都逃光了?咱們快衝進去,見到光頭的便殺。”桃幹仙道:“你說和尚都逃光了,那裏還有光頭的人給你來殺?”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頭的嗎?”桃花仙道:“和尚廟裏,怎會有尼姑?”桃根仙指著遊迅,說道:“這個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卻是光頭。”桃幹仙道:“你為什麽要殺他?”


    計無施道:“咱們進去瞧瞧如何?”令狐衝道:“甚好,請計兄、老兄、祖兄、黃幫主四位陪同在下,進寺察看。請各位傳下令去,約束屬下弟兄,不得我的號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不得對少林僧人有任何無禮言行,亦不可毀損少室山上的一草一木。”桃枝仙道:“當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嗎?”


    令狐衝心下焦慮,掛念盈盈,大踏步向寺中走去。計無施等四人跟隨其後。


    進得山門,走上一道石級,過前院,經前殿,來到大雄寶殿,但見如來佛寶相莊嚴,地下和桌上卻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祖千秋道:“難道寺中僧人當真都逃光了?”令狐衝道:“祖兄別說這個‘逃’字。”跪下向如來佛佛像禮拜。五個人靜了下來,側耳傾聽,所聽到的隻是廟外數千豪傑的喧嘩,廟中卻無半點聲息。


    計無施低聲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機關埋伏,暗算咱們。”令狐衝心想:“方證方丈、方生大師都是有道高僧,怎會行使詭計?但咱們這些旁門左道大舉來攻,少林僧跟我們鬥智不鬥力,也非奇事。”眼見偌大一座少林寺竟沒一個人影,心底隱隱感到一陣極大的恐懼,不知他們將如何對付盈盈。


    五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一步步向內走去,穿過兩重院子,到得後殿,突然之間,令狐衝和計無施同時停步,打個手勢。老頭子等一齊止步。令狐衝向西北角的一間廂房一指,輕輕掩將過去。老頭子等跟著過去。隨即聽到廂房中傳出一聲極輕的呻吟。


    令狐衝走到廂房之前,拔劍在手,伸手在房門上輕推,身子側在一旁,以防房中發出暗器。那房門呀的一聲開了,房中又是一聲低呻。令狐衝探頭向房中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隻見兩位老尼躺在地下,側麵向外的正是定逸師太,眼見她臉無血色,雙目緊閉,似已氣絕身亡。他一個箭步搶了進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著進內。令狐衝繞過躺在地下的定逸師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時,果然便是恆山掌門定閑師太。


    令狐衝俯身叫道:“師太,師太!”定閑師太緩緩睜眼,初時神色呆滯,但隨即目光中閃過一絲喜色,嘴唇動了幾動,卻發不出聲音。


    令狐衝身子俯得更低,說道:“是晚輩令狐衝。”


    定閑師太嘴唇又動了幾下,發出幾下極低的聲音,令狐衝隻聽到她說:“你……你……你……”眼見她傷勢十分沉重,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定閑師太運了口氣,說道:“你……你答允我……”令狐衝忙道:“是,是。師太但有所命,令狐衝縱然粉身碎骨,也當為師太辦到。”想到兩位師太為了自己,隻怕要雙雙命喪少林寺中,心中悲慟,不由得淚水直滾而下。


    定閑師太低聲說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衝道:“一定能答允!”定閑師太眼中又閃過一道喜悅的光芒,說道:“請你……請你答允接掌……接掌恆山派門戶……”說了這幾個字,已上氣不接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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