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鄉農放下肩頭擔子,站在大路正中,雙手扠腰,滿臉怒色。挑菜的漢子氣喘籲籲的道:“這裏是武當山腳下,你們是什麽人,膽敢在這裏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當山腳下,那便怎地?”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人人都會武功。你們外路人到這裏來撒野,當真是不知死活,自討苦吃。”


    群豪見這二人麵黃肌瘦,都是五十來歲年紀,這挑菜的說話中氣不足,居然自稱會武,登時有數十人大笑起來。


    桃花仙笑道:“你也會武功?”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三歲孩兒也會打拳,五歲孩子就會使劍,那有什麽希奇?”桃花仙指著那挑柴漢子,笑道:“他呢?他會不會使劍?”挑柴的漢子道:“我……我……小時候學過幾個月,有幾十年沒練,這功夫……咳咳,可都擱下了。”挑菜的道:“武當派武功天下第一,隻要學過幾個月,你就不是對手。”桃葉仙笑道:“那麽你練幾手給我們瞧瞧。”


    挑柴漢子道:“練什麽?你們又看不懂。”群豪轟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漢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練幾手,隻不知是否還記得全?那一位借把劍來。”便有一人笑著遞過一把劍。那漢子接過,走到幹硬的稻田中,東刺一劍、西劈一劍的練了起來,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記了,搔頭凝思,又使了幾招。


    群豪見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極,無不捧腹大笑。


    那挑菜漢子道:“有什麽好笑?讓我來練練,借把劍來。”接了長劍在手,便即亂劈亂刺,出手極快,猶如發瘋一般,更引人狂笑不已。


    令狐衝初時也是負手微笑,但看到十幾招時,不禁漸覺訝異,這兩個漢子的劍招一個遲緩,一個迅捷,可是劍法中破綻之少,實所罕見。二人的姿式固難看之極,但劍招古樸渾厚,劍上的威力似乎隻發揮得一二成,其餘的卻蓄勢以待,深藏不露,當即跨上幾步,拱手說道:“今日拜見兩位前輩,得睹高招,實不勝榮幸。”語氣甚為誠懇。


    兩名漢子收起長劍。那挑柴的瞪眼道:“你這小子,你看得懂我們的劍法麽?”令狐衝道:“不敢說懂。兩位劍法博大精深,這個‘懂’字,怎說得上?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果然令人歎為觀止。”那挑菜漢子道:“你這小子,叫什麽名字?”


    令狐衝還未答話,群豪中已有好幾人叫了起來:“什麽小子不小子的?”“這位是我們的盟主,令狐公子。”“鄉巴佬,你說話客氣些!”


    挑柴漢子側頭道:“令狐瓜子?不叫阿貓阿狗,卻叫什麽瓜子花生,名字難聽得緊。”令狐衝抱拳道:“令狐衝今日得見武當神劍,甚為佩服,他日自當上山叩見衝虛道長,謹致仰慕之誠。兩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嗎?”挑柴漢子向地下吐了口濃痰,說道:“你們這許多人,嘩啦嘩啦的,打鑼打鼓,可是大出喪嗎?”


    令狐衝情知這二人必是武當派高手,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我們有位朋友,給拘留在少林寺中,我們是去求懇方證方丈,請他老人家慈悲開釋。”挑菜漢子道:“原來不是大出喪!可是你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賠不賠錢?”


    令狐衝順手牽過三匹駿馬,說道:“這三匹馬,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隻好請前輩將就騎騎。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大有衝撞,還請恕罪。”說著將三匹馬牽將過去。


    群豪見令狐衝神態越來越謙恭,絕非故意做作,無不大感詫異。


    挑菜漢子道:“你既知我們的劍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衝道:“晚輩不是兩位對手。”挑柴漢子道:“你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劍,向令狐衝刺來。令狐衝見他這一劍籠罩自己上身九處要害,的是精妙,叫道:“好劍法!”拔出長劍,反刺過去。那漢子向著空處亂刺一劍。令狐衝長劍迴轉,也削在空處。兩人連出七八劍,每一劍都刺在空處,雙劍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漢子卻一步又一步的倒退。


    那挑菜漢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點門道。”提起劍來一陣亂刺亂削,刹那間接連劈了二十來劍。每一劍都不是劈向令狐衝,劍鋒所及,和他身子差著七八尺。


    令狐衝提起長劍,有時向挑柴漢子虛點一式,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刺一招,劍刃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兩人一見他出招,便神情緊迫,或跳躍閃避,或舞劍急擋。


    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衝的劍刃明明離他們還有老大一截,他出劍之時又沒半點勁風,決非以無形劍氣攻人,為何這兩人如此避擋唯恐不及?看到此時,群豪都已知這兩人乃身負深湛武功的高手。他們出招攻擊之時雖仍一個呆滯,一個顛狂,但當閃避招架之際,身手卻輕靈沉穩,兼而有之,同時全神貫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唿嘯,劍法大變,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勢道雄渾,挑菜漢疾趨疾退,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令狐衝手中長劍劍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動,一雙目光有時向挑柴漢瞪視,有時向挑菜漢斜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大唿倒退,或轉攻為守。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強之士已漸漸瞧出端倪,發覺兩個漢子所閃避衛護的,必是令狐衝目光所及之處,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隻見挑柴漢舉劍相砍,令狐衝目光射他小腹處的“商曲穴”,那漢子一劍沒使老,當即迴過,擋在自己“商曲穴”上。這時挑菜漢挺劍向令狐衝作勢連刺,令狐衝目光看到他左頸“天鼎穴”處,那漢子急忙低頭,長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衝的雙眼能發射暗器,他說什麽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對。


    兩名漢子又使了一會劍,全身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汗濕了。


    那騎驢的老頭一直在旁觀看,一言不發,這時突然咳嗽一聲,說道:“佩服,佩服,你們退下罷!”兩名漢子齊聲應道:“是!”但令狐衝的目光還是盤旋往複,不離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麵舞劍,一麵倒退,始終擺脫不了令狐衝的目光。


    那老頭道:“好劍法!令狐公子,讓老漢領教高招。”令狐衝道:“不敢當!”轉過頭來,向那老者抱拳行禮。


    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狐衝目光的羈絆,同時向後縱出,便如兩頭大鳥一般,穩穩的飛出數丈之外。群豪忍不住齊聲喝采,他二人劍法如何,難以領會,但這一下倒縱,躍距之遠,身法之美,誰都知道乃極上乘的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劍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豈能讓你們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快來謝過了。”


    兩名漢子飛身過來,一躬到地。挑菜漢子說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見,適才間言語無禮,公子恕罪。”令狐衝拱手還禮,說道:“武當劍法,的是神妙。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一剛一柔,可是太極劍法嗎?”挑菜漢道:“卻教公子見笑了。我們使的是‘兩儀劍法’,劍分陰陽,未能混而為一。”令狐衝道:“在下在旁觀看,勉強能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要是當真出手相鬥,也未必便能乘隙而進。”


    那老頭道:“公子何必過謙?公子目光到處,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唉,這路劍法……這路劍法……”不住搖頭,說道:“五十餘年前,武當派有兩位前輩師長,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亦剛亦柔,唉!”長長一聲歎息,顯然是說:“那知遇到劍術高手,還是不堪一擊。”


    令狐衝恭恭敬敬的道:“這兩位大叔劍術已如此精妙,武當派衝虛道長和其餘高手,自必更加令人難窺堂奧。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隻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衝虛道長,甚為失禮。待此事一了,自當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衝虛道長叩頭。”令狐衝為人本來狂傲,但適才見二人劍法剛柔並濟,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雖找到了其中破綻,但天下任何武功招式均有破綻,因之心下的確好生佩服,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派中的一流高手,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


    那老者點頭道:“年紀輕輕,身負絕藝而不驕,也真難得。令狐公子,你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令狐衝心頭一驚:“他目光好生厲害,竟知道我所學的來曆。我雖不能吐露風太師叔的行跡,但他既直言相詢,可不能撒謊不認。”說道:“晚輩有幸,曾學得風太師叔劍術的一些皮毛。”這句話模棱兩可,並不直認曾得風清揚親手傳劍。


    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風前輩劍術的皮毛,便已如此了得麽?”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握在左手,說道:“我便領教一些風老前輩劍術的皮毛。”


    令狐衝躬身道:“晚輩如何敢與前輩過招?”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緩緩右轉,左手持劍向上提起,劍身橫於胸前,左右雙掌掌心相對,如抱圓球。令狐衝見他長劍未出,已蓄勢無窮,當下凝神注視。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成一弧形。令狐衝隻覺一股森森寒氣,直逼過來,若不還招,已勢所不能,說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隻得虛點一劍。


    突然之間,那老者劍交右手,寒光一閃,向令狐衝頸中劃出。這一下快速無倫,旁觀群豪都情不自禁的叫出聲來。但他如此奮起一擊,令狐衝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長劍刺出,逕指他脅下“淵液穴”。


    那老者長劍豎立,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都退開了一步。令狐衝但覺對方劍上有股綿勁,震得自己右臂隱隱發麻。那老者“咦”的一聲,臉上微現驚異之色。


    那老者又劍交左手,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令狐衝見他劍勁連綿,護住全身,竟沒半分空隙,暗暗驚異:“我從未見過誰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無破綻。他若以此相攻,那又如何破法?任我行前輩的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但每一招中難免仍有破綻。難道一人使劍,竟可全無破綻?”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額頭滲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左手劍不住抖動,突然平刺,劍尖急顫,看不出攻向何處。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衝上盤七大要穴,但就因這一搶攻,令狐衝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這些破綻不用盡攻,隻攻一處已足製死命,登時心中一寬:“他守禦時全無破綻,攻擊之時,畢竟仍有隙可乘。”當下長劍平平淡淡的指向對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繼續挺劍前刺,左額必先中劍,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衝時,已遲了一步。


    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轉。突然之間,令狐衝眼前出現了幾個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閃爍不已。他眼睛一花,當即迴劍向對方劍圈斜攻。當的一響,雙劍再交,令狐衝隻感手臂一陣酸麻。


    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過不多時,他全身已隱在無數光圈之中,光圈一個未消,另一個再生,長劍雖使得極快,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化境。這時令狐衝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隻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全身。那老者純采守勢,端的是絕無破綻。可是這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千百個光圈猶如浪潮一般緩緩湧來。那老者並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數十招劍法混成的一團守勢,同時化為攻勢。令狐衝沒法抵禦,隻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進一步,頃刻之間,令狐衝已連退了七八步。


    群豪眼見盟主戰況不利,已落下風,屏息而觀,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桃根仙忽道:“那是什麽劍法?這是小孩子亂畫圈兒,我也會畫。”桃花仙道:“我來畫圈,定然比他畫得還圓。”桃枝仙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輸了,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給你出氣。”桃葉仙道:“此言差之極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衝雖做了盟主,年紀總還是比我小,難道一當盟主,年紀便大了幾歲,便成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爺爺、令狐老太爺了?”


    這時令狐衝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耳聽桃穀六仙在一旁胡言亂語,更增惱怒。


    令狐衝再退一步,波的一聲,左足踏入了一個小水坑,心念一動:“風太師叔當日諄諄教導,說道天下武術千變萬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論對方招式如何精妙,隻要有招,便有破綻。獨孤大俠傳下來的這路劍法,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竟沒半分破綻,可是我瞧不出破綻,未必便真無破綻,隻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幾步,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驀地心想:“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便是破綻。但若不是破綻,我一劍刺入,給他長劍這麽一絞,手臂便登時斷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隻能漸進,當真要傷我性命,卻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終究是輸了。此仗一敗,大夥兒心虛氣餒,那裏還能去闖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對自己情深義重,為她斷送一條手臂,又有何妨?內心深處,竟覺能為她斷送一條手臂,實乃十分快慰之事,又覺自己負她良多,須得為她受到什麽重大傷殘,方能稍報深恩。


    言念及此,內心深處,倒似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當下手臂一伸,長劍便從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


    當的一聲大響,令狐衝隻感胸口劇烈一震,氣血翻湧,驚怖之下,一隻手臂卻仍完好。


    那老者退開兩步,收劍而立,臉上神色古怪,既有驚詫之意,亦有慚愧之色,更帶著幾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劍法高明,膽識過人,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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