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大吃一驚,說道:“晚輩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貴派掌門。不過師太放心,貴派不論有何艱巨危難,晚輩自當盡力擔當。恆山派的事,便是晚輩的事!”


    定閑師太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不是。我……我傳你令狐衝,為恆山派……恆山派掌門人,你若……你若不答允,我死……死不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衝身後,麵麵相覷,均覺定閑師太這遺命太也匪夷所思。


    令狐衝心神大亂,隻覺這實在是件天大難事,但眼見定閑師太命在頃刻,心頭熱血上湧,說道:“好,晚輩應允師太便是。”


    定閑師太嘴角露出微笑,低聲道:“多……多謝!恆山派門下數百弟……弟子,今後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俠了。”


    令狐衝又驚又怒,又是傷心,說道:“少林寺如此不講情理,何以竟對兩位師太痛下毒手,晚輩……”隻見定閑師太將頭一側,閉上了眼睛。令狐衝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氣絕。他心中傷痛,迴身去摸了摸定逸師太的手,著手冰涼,早死去多時,心中憤激難過,忍不住痛哭失聲。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咱們必當為兩位師太報仇。少林寺的禿驢逃得一個不剩,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


    令狐衝悲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


    計無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聖姑仍囚在寺中,豈不燒死了她?”令狐衝登時恍然,背上出了一陣冷汗,說道:“我魯莽胡塗,若不是計兄提醒,險些誤了大事。眼前該當如何?”計無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們五人難以遍查,請盟主傳下號令,召喚二百位弟兄進寺搜查。”令狐衝道:“對,便請計兄出去召人。”計無施道:“是!”轉身出外。祖千秋叫道:“可千萬別讓桃穀六怪進來。”


    令狐衝將兩位師太的屍身扶起,放在禪床之上,跪下磕了幾個頭,心下默祝:“弟子必當盡力,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光大恆山派門戶,以慰師太在天之靈。”站起身來,察看二人屍身上的傷痕,不見有何創傷,亦無血跡,卻不便揭開二人衣衫詳查,料想是中了少林派高手的內功掌力,受內傷而亡。


    隻聽得腳步聲響,二百名豪士擁將進來,分往各處查察。


    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令狐衝不讓我們進來,我們偏要進來,他又有什麽法子?”正是桃枝仙的聲音。令狐衝眉頭一皺,裝作沒聽見。隻聽桃幹仙道:“來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寺,不進來逛逛,豈不冤枉?”桃葉仙道:“進了少林寺,沒見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見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聞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較量較量,那可冤枉透頂,無以複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到一個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實仙道:“沒一個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卻有兩個尼姑。”桃根仙道:“有兩個尼姑,倒也不奇,奇在兩個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兄弟各說各的,走向後院。


    令狐衝和祖千秋、老頭子、黃伯流三人走出廂房,帶上了房門。但見群豪此來彼往,在少林寺中到處搜查。過得一會,便有人不斷來報,說道寺中和尚固然沒見一個,便廚子雜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報道:寺中藏經、簿籍、用具都已移去,連碗盞也沒一隻。有人報道:寺中柴米油鹽,空無所有,連菜園中所種的蔬菜也拔得幹幹淨淨。


    令狐衝每聽一人稟報,心頭便低沉一分,尋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詳,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條,自然早將盈盈移往別處。天下如此之大,卻到那裏去找?”


    不到一個時辰,二百名豪士已將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個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額背後,也都查過了,便一張紙片也沒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說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門大派,一聽到咱們來到,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來從所未有之事。”有人說道:“咱們這一下大顯威風,從此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覷了咱們。”有人卻道:“趕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風,可是聖姑呢?咱們是來接聖姑,卻不是來趕和尚的。”群豪均覺有理,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望著令狐衝聽他示下。


    令狐衝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會舍寺而去。眼前之事如何辦理,在下可沒了主意。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還請眾位各抒高見。”


    黃伯流道:“依屬下之見,找聖姑難,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眾不下千人,這些人總不會躲將起來,永不露麵。咱們找到了少林僧,著落在他們身上,說出聖姑芳駕的所在。”祖千秋道:“黃幫主之言不錯。咱們便住在這少林寺中,難道少林派弟子竟會舍得這千百年的基業,任由咱們占住?隻要他們想來奪迴此寺,便可向他們打聽聖姑的下落了。”有人道:“打聽聖姑的下落?他們又怎肯說?”老頭子道:“所謂打聽,隻是說得客氣些而已,其實便是逼供。所以啊,咱們見到少林僧,須得隻擒不殺,但教能捉得十個八個來,還怕他們不說嗎?”


    又一人道:“要是這些和尚倔強到底,偏偏不說,那又如何?”老頭子道:“那倒容易。請藍教主放些神龍、神物在他們身上,怕他們不吐露真相?”眾人點頭稱是。大家均知所謂“藍教主的神龍、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藍鳳凰的毒蛇、毒蟲,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齧起來,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厲害。藍鳳凰微微一笑,說道:“少林寺和尚久經修練,我的神龍、神物製他們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衝卻想:“如此濫施刑罰,倒也不必。咱們卻隻管盡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個後,以百換一,他們總得釋放盈盈了。”


    突然間一個粗魯的聲音說道:“這半天沒吃肉,可餓壞我了。偏生廟裏沒和尚,否則捉個細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說話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雙熊”中的大個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個和尚黑熊都愛吃人肉,他這幾句話雖聽來令人作嘔,但來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幾個時辰,無飲無食,均感饑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響了起來。


    黃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堅什麽清什麽之計。”祖千秋道:“堅壁清野。”黃伯流道:“正是。他們盼望咱們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的退下山去,可是天下那有這麽容易的事?”令狐衝道:“不知黃幫主有何高見?”黃伯流道:“咱們一麵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麵派人采辦糧食,大夥兒便在寺中守……什麽待兔,以便大和尚們自投……自投什麽網,咱們便來個……什麽中捉鱉。”這位黃幫主愛用成語,隻不大記得清楚,用起來也往往並不貼切。


    令狐衝道:“這個甚是。便請黃幫主傳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幹練的弟兄們下山,打聽少林僧眾的下落。采購糧食之事,也請黃幫主一手辦理。”黃伯流答應了,轉身出去。藍鳳凰笑道:“黃幫主可得趕著辦,要不然白熊、黑熊兩位餓得狠了,什麽東西都會吃下肚去。”黃伯流笑道:“老朽理會得。但漠北雙熊就算餓癟了肚子,也不敢碰藍教主的一根手指頭兒。”


    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請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處瞧瞧,且看有何異狀,說不定能找到什麽線索。”群豪轟然答應,又到各處察看。


    令狐衝坐在大雄寶殿的一個蒲團之上,見如來佛像寶相莊嚴,一副憐憫慈悲的神情,心想:“方證方丈固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們大舉而來,寧可自墮少林派威名,也不願率眾出戰,終於避開了這場大殺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們何以又將定逸、定閑兩位師太害死?料想害死兩位師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兇悍僧人,決非出於方丈大師之意。我當體念方證大師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為難,須得另行設法相救盈盈才是。”


    突然之間,一陣朔風從門中直卷進來,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揚了起來,風勢猛烈,香爐中的香灰飛得滿殿都是。令狐衝步到殿口,隻見天上密雲如鉛,北風甚緊,心想:“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飄下,又忖:“天寒地凍,不知盈盈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勢眾,部署又如此周密。咱們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盈盈出來,隻怕是千難萬難了。”負手背後,在殿前長廊上走來走去,一片片細碎的雪花飄在頭上、臉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閑師太臨死之時,受傷雖重,神智仍很清醒,絲毫無迷亂之象,她卻何以要我去當恆山派的掌門?恆山派門下沒一個男人,聽說上一輩的掌門人也都是女尼,我一個大男人怎能當恆山派掌門?這話傳將出去,豈不教江湖上好漢都笑掉了下巴?哼,哼!我既已答允了她,大丈夫豈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恥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處,胸中豪氣頓生。


    忽聽得半山隱隱傳來一陣喊聲,過不多時,寺外的群豪都喧嘩起來。令狐衝心頭一驚,搶出寺門,隻見黃伯流滿臉鮮血,奔將過來,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杆兀自不住顫動,叫道:“盟主,敵……敵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們這……這可是自投那個網了。”


    令狐衝驚道:“是少林寺僧人嗎?”黃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們下山沒夠三裏,便給一陣急箭射了迴來,死了十幾名弟兄,傷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軍那個沒了。”


    隻見數百人狼狽退迴,中箭的著實不少。群豪喊聲如雷,都要衝下去決一死戰。


    令狐衝又問:“敵人是什麽門派,黃幫主可瞧出些端倪麽?”


    黃伯流道:“我們沒能跟敵人近鬥,他奶奶的,弓箭厲害得很,還沒瞧清楚這些王八蛋的模樣,一枝枝箭便射了過來。當真是遠交近攻,箭無虛發。”


    祖千秋道:“看來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個甕中捉鱉之計。”老頭子道:“什麽甕中捉鱉?豈不自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這是個……這是個誘敵深入之計。”祖千秋道:“好,就算是誘敵深入,咱們來都來了,還有什麽可說的?這些和尚要將咱們都活生生的餓死在這少室山上,要咱們坐困危城!”


    白熊大聲叫道:“那一個跟我衝下去殺了這些王八蛋?”登時有千餘人轟然答應。


    令狐衝道:“且慢!對方弓箭了得,咱們須得想個對付之策,免得枉自損傷。”計無施道:“這和尚廟中別的沒有,蒲團倒有數千個之多。”這一言提醒了眾人,都道:“當作盾牌,當真是再好不過。”當下便有數百人衝入寺中,搬了許多蒲團出來。


    令狐衝叫道:“以此擋箭,大夥兒便衝下山去。”計無施道:“盟主,下山之後在何處聚會,以後作何打算,如何設法搭救聖姑,現下都須先作安排。”令狐衝道:“正是。你瞧我臨事毫無主張,那裏能作什麽盟主?我想下山之後,大夥兒暫且散歸原地,各自分別訪查聖姑的下落,互通聲氣,再定救援之策。”


    計無施道:“那也隻好如此。”當即將令狐衝之意大聲說了。


    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禿驢們如此可惡,大夥兒把這鬼廟一把火燒了,再衝下去,跟他們拚個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罵人“禿驢”,卻也毫無避忌。群豪轟然叫好。令狐衝連連搖手,說道:“聖姑眼下還受他們所製,大家可魯莽不得,免得聖姑吃了眼前虧。”眾人一想不錯,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們。”


    令狐衝道:“計兄,如何分批衝殺,請你分派。”


    計無施見令狐衝確無統率群豪以應巨變之才,便也當仁不讓,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聽了,盟主有令,大夥兒分八路下山,東南西北四路,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又是四路。咱們隻求突圍而出,卻也不須多所殺傷。”當下分派各幫各派,從那一方下山,每一路或六七百人,或八九百人不等。


    計無施道:“正南方是上山大路,想必敵人最多,盟主,咱們先從正南下山,牽製敵人,好讓其餘各路兄弟從容突圍。”令狐衝拔劍在手,也不持蒲團,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齊聲呐喊,分從八方衝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無八條之多,眾人奔躍而前,初時還分八路,到後來漫山遍野,蜂擁而下。


    令狐衝奔出數裏,便聽得幾聲鑼響,前麵樹林中一陣箭雨,急射而至。他使開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撥挑拍打,將迎麵射來的羽箭一一撥開,腳下絲毫不停,向前衝去。


    忽聽得身後有人“啊”的一聲,卻是藍鳳凰左腿、左肩同時中箭,倒在地下。令狐衝急忙轉身,將她扶起,說道:“我護著你下山。”藍鳳凰道:“你別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緊。”這時羽箭仍如飛蝗般攢射而至,令狐衝信手揮灑,盡數擋開,卻見四下裏群豪紛紛中箭倒地。


    令狐衝左手攬住了藍鳳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來,便揮劍撥開。隻覺來箭勢道勁急,發箭之人竟皆武功高強,來箭又密,以致群豪手中雖有蒲團,也難盡數擋開,中箭之人越來越多。令狐衝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衝下山去,還是迴去接應眾人。


    計無施叫道:“盟主,敵人弓箭厲害,弟兄們衝不下去,傷亡已眾,還是叫大夥兒暫且退迴,再作計較。”


    令狐衝知敗勢已成,若給對方衝殺上來,更加不可收拾,縱聲叫道:“大夥兒退迴少林寺!大夥兒退迴少林寺!”他內力充沛,這一叫喊,雖在數千人高唿酣戰之時,仍四處皆聞。計無施、祖千秋等數十人齊聲唿喚:“盟主有令,大夥兒退迴少林寺。”


    群豪聽得唿聲,陸續退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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