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和老頭子並肩而行,問道:“令愛的病,可大好了?”老頭子道:“多承公子關懷,她雖沒怎麽好,幸喜也沒怎麽壞。”令狐衝心中一直有個疑團,眼見餘人在身後相距數丈,便問:“眾位朋友都說聖姑於各位有大恩大德。在下委實不明其中原因,聖姑小小年紀,怎能廣施恩德於這許多江湖朋友?”老頭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須相瞞,隻是大家向聖姑立過誓,不能泄漏此中機密。請公子恕罪。”令狐衝點頭道:“既不便說,那就不說罷。”老頭子道:“日後由聖姑親口向公子說,那不是好得多麽?”令狐衝道:“但願此日早臨。”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兩批好漢,也都是去黃保坪的,三夥人相聚,已有二百餘人。


    群豪趕到黃保坪時天已入黑,群雄聚會處是在黃保坪以西的荒野。還在裏許之外,便已聽到人聲嘈雜,有人粗聲喝罵,有人尖聲叫嚷。令狐衝加快腳步奔去,月光下見群山圍繞的一塊草坪上,黑壓壓地聚集著無數人眾,一眼望去,少說也有一兩千人。


    隻聽有人大聲說道:“盟主,盟主,既然稱得這個‘主’字,自然隻好一人來當。你們六個人都要當,那還成什麽盟主?”另一人道:“我們六個人便是一個人,一個人便是六個人。你們都聽我六兄弟的號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囉裏囉唆,先將你撕成四塊再說。”令狐衝不用眼見其人,便知是“桃穀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說話聲音都差不多,卻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那一個。


    先前那人給他一嚇,登時不敢再說。但群雄對“桃穀六仙”顯然心中不服,有的在遠處叫罵,有的躲在黑暗中大聲嘻笑,更有人投擲石塊泥沙,亂成一團。


    桃葉仙大聲嚷道:“是誰向老子投擲石塊?”黑暗中有人道:“是你老子。”桃花仙怒道:“什麽?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說道:“那也未必!”登時數百人齊聲轟笑。桃花仙問道:“為什麽未必?”另一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隻生一個兒子。”桃根仙道:“你隻生一個兒子,跟我有什麽相幹?”又一個粗嗓子的大聲笑道:“跟你沒相幹,多半跟你兄弟相幹了。”桃幹仙道:“難道跟我相幹麽?”


    先一人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實仙道:“你說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來瞧瞧。”那人笑道:“有什麽好瞧的,你自己照鏡子好了!”


    突然之間,四條人影迅捷異常的縱起,一撲向前,將那人從黑暗中抓出。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來斤,給桃穀四仙抓住了四肢,竟絲毫動彈不得。四人將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實仙道:“不像我,我那有這樣難看?老三,隻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難看嗎?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請大夥兒品評品評。”


    群雄早就見到桃穀六仙個個五官不正,麵貌醜陋,要說那一個更好看些,這番品評功夫可也真著實不易,這時見那大漢給四仙抓在手中,頃刻之間便會給撕成了四塊,人人栗栗危懼,誰也笑不出來。


    令狐衝知桃穀六仙的脾氣,一個不對便會將這大漢撕了,朗聲說道:“桃穀六仙,讓我令狐衝來品評品評如何?”說著緩步從暗處走了出來。


    群雄一聽到“令狐衝”三字,登時聳動,千餘對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


    令狐衝卻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桃穀四仙,唯恐他們一時興起,登時便將這大漢撕裂,說道:“你們將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穀四仙當即將他放下。


    這條大漢身材雄偉已極,站在當地,便似一座鐵塔。他適才死裏逃生,已嚇得魂不附體,臉如死灰,身子簌簌發抖。他明知如此當眾發抖,實非英雄行逕,可是身子自己要抖,卻也勉強不來,想說幾句撐門麵之言,隻顫聲道:“我……我……我……”


    令狐衝見他嚇得厲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穀六仙道:“六位桃兄,你們的相貌和這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幹仙身材魁偉、桃枝仙四肢修長、桃葉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這個……這個目如朗星,桃實仙精神飽滿,任誰一見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俠仗義的玉麵英雄,英俊少……這個英俊中年。”


    群雄聽了,盡皆大笑。桃穀六仙更大為高興。


    老頭子吃過這六兄弟的苦頭,知他們極不好惹,跟著湊趣,說道:“依在下之見,環顧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說到相貌,那是誰也比不上桃穀六仙了。”


    群豪跟著起轟,有的說:“豈僅俊美而已,簡直是風流瀟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的說:“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風。”有的說:“武林中從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自當算他們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穀六仙不知眾人取笑自己,還道是真心稱讚,更加笑得合不攏嘴。桃枝仙道:“我媽當年說咱六個是醜八怪,原來說得不對。”有人笑道:“當然不對了,你們隻六個人,怎能成為醜八怪?”有人輕聲道:“加上他們爹娘……”一句話沒說完,便給人掩住了嘴巴。


    老頭子大聲道:“眾位朋友,大夥兒運氣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單槍匹馬,獨闖少林,去接聖姑出來,道上遇到我們,聽說大夥兒在此,便過來和大家商議商議。說到相貌之美,自然要算桃穀六仙……”群雄一聽,又都轟笑。老頭子連連搖手,在眾人大笑聲中繼續說道:“可是這闖少林、接聖姑的大事,跟相貌如何幹係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見,咱們齊奉令狐公子為盟主,請他主持全局,發號施令,大夥兒一體凜遵,眾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都知聖姑是為了令狐衝而陷身少林,令狐衝武功卓絕,當日在河南和向問天聯手,大戰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轟動江湖,但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瞧在聖姑麵上,也當奉他為主,是以聽到老頭子的話,當即歡聲雷動,許多人都鼓掌叫好。


    桃花仙突然怪聲道:“咱們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來,是不是給令狐衝做老婆?”


    群雄都對任大小姐十分尊敬,雖覺桃花仙這話沒錯,卻誰也不敢公然稱是。令狐衝更十分尷尬,隻好默不作聲。


    桃葉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可太過便宜他了。我們去幫他救老婆,盟主卻要我們六兄弟來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強過我們,卻又當別論。”


    驀地裏桃根、桃幹、桃枝、桃實四仙一齊動手,將令狐衝四肢抓住,提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實在太快,事先又沒半點朕兆,說抓便抓,令狐衝竟閃避不及。


    群雄齊聲驚唿:“使不得,快放手!”


    桃葉仙笑道:“大家放心,我們決不傷他性命,隻要他讓我們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話沒說完,桃根、桃幹、桃枝、桃實四仙忽地齊聲怪叫,忙不迭的將令狐衝拋下,嚷道:“啊喲,你……你使什麽妖法?”


    原來令狐衝手足分別為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頭傻腦,什麽怪事都做得出來,別要真的將自己撕了,當即運起吸星大法。桃穀四仙隻覺內力源源從掌心中外泄,越運功相抗,內力奔瀉得越快,驚駭之下,立即撒手。令狐衝腰背一挺,穩穩站直。


    桃葉仙忙問:“怎麽?”桃根仙、桃實仙齊道:“這……這令狐衝的功夫好奇怪,咱們可抓他不住。”桃幹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間,不想抓他了。”群雄歡唿之聲大作,都道:“桃穀六仙,你們這次可服了麽?”桃根仙道:“令狐衝是我們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衝就是桃穀六仙,桃穀六仙就是令狐衝。令狐衝來當盟主,就等如是桃穀六仙當盟主,那有什麽不服?”桃花仙道:“天下那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那不是太謙虛麽?你們問得太笨了。”


    群雄見桃穀六仙的神情,料想適才抓住令狐衝時暗中已吃了虧,隻是死要麵子,不肯承認,雖不明其中緣由,卻都嘻笑歡唿。


    令狐衝道:“眾位朋友,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並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許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鬥,少林七十二絕技數百年來馳名天下,任何門派都不能與之抗衡。但咱們人多勢眾,除了這裏已有千餘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漢前來。咱們的武功就算暫且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個打一個,總也打贏了。”


    眾人轟叫:“對,對!難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頭六臂不成?”


    令狐衝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師們雖留住了聖姑,卻也沒難為於她。寺中大師們都是有道高僧,慈悲為懷,令人好生相敬。咱們縱然將少林寺毀了,隻怕江湖上的好漢要說我們倚多為勝,不是英雄所為。因此依在下之見,咱們須得先禮後兵,如能說得少林寺讓了一步,對聖姑和其他朋友們不再留難,免了一場爭鬥,那便再好不過。”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當真動手,雙方死傷必多。”桃枝仙道:“令狐公子之言,卻不合我意。雙方如不動手,死傷必少,那還有什麽趣味?”祖千秋道:“咱們既奉令狐公子為盟主,他發號施令,大夥兒自當聽從。”桃根仙道:“不錯,這發號施令之事,還是由我們桃穀六仙來幹好了。”


    群雄聽他六兄弟盡是無理取鬧,阻撓正事,都不由得發惱,許多人手按刀柄,隻待令狐衝稍有示意,便要將這六人亂刀分屍,他六人武功再高,終究擋不住數十人刀劍齊施。


    祖千秋道:“盟主是幹什麽的?那自然是發號施令的了。他如不發號施令,那還叫什麽盟主?這個‘主’字,便是發號施令之意。”


    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單叫他一個‘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葉仙搖頭道:“單叫一個‘盟’字,多麽別扭。”桃幹仙道:“依我的高見,單是一個‘盟’字既然別扭,便可拆將開來,稱他為‘明血’!”桃枝仙叫道:“錯了,錯了!‘盟’字拆開來,下麵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什麽字?”


    桃穀六仙都不識那器皿的“皿”字,群雄任由他們出醜,沒人出聲指點。


    桃幹仙道:“少了一些,也還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顧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輕,出的血甚少,雖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輕,也不是顧念手足之情了。你又為什麽要割我一刀?”桃幹仙道:“我可沒有割,我手裏也沒刀。”桃花仙道:“如果你手裏有刀呢?”


    群雄聽他們越扯越遠,不禁怒喝:“安靜些,大家聽盟主的號令。”


    桃枝仙道:“他號令便號令好了,又何必安靜?”


    令狐衝提高嗓子說道:“眾位朋友,屈指算來,離十二月十五還有十七日,大夥兒動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時候也差不多了。咱們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張旗鼓而去。明日咱們去買布製旗,寫明‘江湖群豪上少林,拜佛參僧迎任姑’的字樣,須是任大小姐的‘任’字,不是神聖的‘聖’字。再多買些皮鼓,一路敲擊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們聽到,先自膽戰心驚。”


    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聽他說要如此大鬧,都不勝之喜,歡唿聲響震山穀。其中也頗有若幹老成持重之輩,但見大夥兒都喜胡鬧,也隻有不置可否、捋須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令狐衝請祖千秋、計無施、老頭子三人率領人眾去趕製旗幟,采辦皮鼓。到得中午時分,已寫就了數十麵白布大旗,皮鼓卻隻買到兩麵。令狐衝道:“咱們便即起程,沿路經過城鎮,不停添購便是。”


    當即有人擂起鼓來,群豪齊聲呐喊,列隊向北進發。


    令狐衝見過恆山派弟子在仙霞嶺上受人襲擊的情形,當下與計無施等商議,派出七個幫會,兩幫在前作為前哨,兩幫左護,兩幫右衛,另有一幫殿後接應,餘人則是中軍大隊;又派漢水的神烏幫來迴傳遞消息。神烏幫是本地幫會,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勢力範圍,若有風吹草動,自能盡早得悉。群豪見他分派井井有條,除桃穀六仙外,盡皆悅服凜遵。


    行了數日,沿途不斷有豪士來聚。旗幟皮鼓,越置越多,更有不少人提了大銅鑼,嘡嘡敲響。蓬蓬嘡嘡聲中,三千餘人喧嘩叫嚷,湧向少林。


    這日將到武當山腳下。令狐衝道:“武當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聲勢之盛,僅次於少林。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連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當派了。咱們還是避道而行,以示對武當派掌門人衝虛道長尊重之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老頭子道:“令狐公子怎麽說,便怎麽行。咱們隻須接到聖姑,那便心滿意足,原不必旁生枝節,多樹強敵。如接不到聖姑,就算將武當山踏平了,又有個屁用?”


    令狐衝道:“如此甚好!便請傳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東行。”


    當下群豪停了鑼鼓,改道東行。這日正行之際,迎麵有人騎了一頭毛驢過來,驢後隨著兩名鄉農,一個挑著一擔菜,另一個挑著一擔山柴。毛驢背上騎著個老者,彎著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群豪人數眾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唿小叫,聲勢甚壯,道上行人見到,早就避在一旁。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向群豪直衝過來。


    桃根仙罵道:“幹什麽的?”伸手一推,那毛驢一聲長嘶,摔了出去,喀喇幾聲,腿骨折斷。驢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來。


    令狐衝好生過意不去,當即縱身過去扶起,說道:“真對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嗎?”那老者哼哼唧唧,說道:“這……這……這算什麽?我窮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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