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琳在令狐衝耳邊道:“你是非非和她爺爺救的,咱們怎生想個法子,也救他們一救才好?”令狐衝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盤算如何設法解圍,以報答他祖孫的救命之德,但一來對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縱在未受重傷之時,也就遠不是他對手,二來此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華山派一向與魔教為敵,如何可以反助對頭?心中好生委決不下。


    隻聽劉正風道:“姓費的,你也算是名門正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曲洋和劉正風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死而無怨,你去欺侮一個女娃娃,那算是什麽英雄好漢?非非,你快走!”曲非煙道:“我陪爺爺和劉公公死在一塊,決不獨生。”劉正風道:“快走,快走!我們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什麽相幹?”


    曲非煙道:“我不走!”唰唰兩聲,從腰間拔出兩柄短劍,搶過去擋在劉正風身前,叫道:“費彬,先前劉公公饒了你不殺,你反而來恩將仇報,你要不要臉?”


    費彬陰森森的道:“你這女娃娃說過要將我們嵩山派斬盡殺絕,你這可不是來斬盡殺絕了麽?難道姓費的袖手任你宰割,還是掉頭逃走?”


    劉正風拉住曲非煙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內力劇震,心脈已斷,再加適才演奏了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無內勁。曲非煙輕輕一掙,掙脫了劉正風的手,便在此時,眼前青光閃動,費彬的長劍已刺到麵前。


    曲非煙左手短劍一擋,右手劍跟著遞出。費彬嘿的一聲笑,長劍圈轉,啪的一聲,擊在她右手短劍上。曲非煙右臂酸麻,虎口劇痛,右手短劍登時脫手。費彬長劍斜晃反挑,啪的一聲響,曲非煙左手短劍又給震脫,飛出數丈之外。費彬的長劍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長老,我先把你孫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鼻子,再割了她兩隻耳朵……”


    曲非煙大叫一聲,向前縱躍,往長劍上撞去。費彬長劍疾縮,左手食指點出,曲非煙翻身栽倒。費彬哈哈大笑,說道:“邪魔外道,作惡多端,便要死卻也沒這麽容易,還是先將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說。”提起長劍,便要往曲非煙左眼刺落。


    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且住!”費彬大吃一驚,急速轉身,揮劍護身。他不知令狐衝和儀琳早就隱伏在山石之後,一動不動,否則以他功夫,決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覺。月光下隻見一個青年漢子雙手叉腰而立。


    費彬喝問:“你是誰?”令狐衝道:“小侄華山派令狐衝,參見費師叔。”說著躬身行禮,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費彬點頭道:“罷了!原來是嶽師兄的大弟子,你在這裏幹什麽?”令狐衝道:“小侄為青城派弟子所傷,在此養傷,有幸拜見費師叔。”


    費彬哼了一聲,道:“你來得正好。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該當誅滅,倘若由我出手,未免顯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殺了罷。”說著伸手向曲非煙指了指。


    令狐衝搖了搖頭,說道:“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劉師叔結交,攀算起來,她比我還矮著一輩,小侄如殺了她,江湖上也道華山派以大壓小,傳揚出去,名聲甚是不雅。再說,這位曲前輩和劉師叔都已身負重傷,在他們麵前欺侮他們的小輩,決非英雄好漢行逕,這種事情,我華山派是決計不會做的。尚請費師叔見諒。”言下之意甚是明白,華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麽顯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華山派了。


    費彬雙眉揚起,目露兇光,厲聲道:“原來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結。是了,適才劉正風言道,這姓曲的妖人曾為你治傷,救了你性命,沒想到你堂堂華山弟子,這麽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長劍顫動,劍鋒上冷光閃動,似是挺劍便欲向令狐衝刺去。


    劉正風道:“令狐賢侄,你跟此事毫不相幹,不必來趕這淌渾水,快快離去,免得將來讓你師父為難。”


    令狐衝哈哈一笑,說道:“劉師叔,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邪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義’二字,是什麽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俠義?要是這種事情都幹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什麽分別?”


    曲洋歎道:“這種事情,我們日月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請便罷,嵩山派愛幹這種事,且由他幹便了。”


    令狐衝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陽手費大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嵩山派中數一數二的英雄好漢,他不過說幾句嚇嚇女娃兒,那能當真做這等不要臉之事。費師叔決不是那樣的人。”說著雙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鬆樹的樹幹。


    費彬殺機陡起,獰笑道:“你以為用言語僵住我,便能逼我饒了這三個妖人?嘿嘿,當真癡心夢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費某殺三人是殺,殺四人也是殺。”說著踏上了一步。令狐衝見到他獰惡的神情,不禁吃驚,暗自盤算解圍之策,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費師叔,你連我也要殺了滅口,是不是?”


    費彬道:“你聰明得緊,這話一點不錯。”說著又向前逼近一步。


    突然之間,山石後又轉出一個妙齡女尼,說道:“費師叔,苦海無邊,迴頭是岸,你眼下隻有做壞事之心,真正的壞事還沒做,懸崖勒馬,猶未為晚。”這人正是儀琳。令狐衝囑她躲在山石之後,千萬不可讓人瞧見了,但她眼見令狐衝處境危殆,不及多想,還想以一片良言勸得費彬罷手。


    費彬卻也吃了一驚,問道:“你是恆山派的,是不是?怎麽鬼鬼祟祟躲在這裏?”


    儀琳臉上一紅,囁嚅道:“我……我……”


    曲非煙給點中穴道,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口中卻叫了出來:“儀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醫好了他的傷,隻可惜……隻可惜咱們都要死了。”


    儀琳搖頭道:“不會的,費師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傑,怎會真的去傷害身受重傷之人和你這樣的小姑娘?”曲非煙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傑麽?”儀琳道:“嵩山派是五嶽劍派的盟主,江湖上俠義道的領袖,不論做什麽事,自當顧及俠義之道。”


    她這幾句話出自一片誠意,在費彬耳中聽來,卻全成了譏嘲之言,尋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個活口,費某從此聲名受汙,雖然殺的是魔教妖人,但誅戮傷俘,非英雄豪傑之所為,勢必讓人瞧得低了。”長劍一挺,指著儀琳道:“你既非身受重傷,也不是動彈不得的小姑娘,我總殺得你了罷?”


    儀琳大吃一驚,退了幾步,顫聲道:“我……我……我?你為什麽要殺我?”


    費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稱,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然容你不得。”說著踏上一步,挺劍要向儀琳刺去。


    令狐衝急忙搶過,攔在儀琳身前,叫道:“師妹快走,去請你師父來救命。”他自知遠水難救近火,所以要儀琳去討救兵,隻不過支使她開去,逃得性命。


    費彬長劍晃動,劍尖向令狐衝右側刺到。令狐衝斜身急避。費彬唰唰唰連環三劍,攻得他險象環生。儀琳大急,忙抽出腰間斷劍,向費彬肩頭刺去,叫道:“令狐師兄,你身上有傷,快快退下。”


    費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動了凡心啦,見到英俊少年,自己命也不要了。”揮劍直斬,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儀琳手中斷劍登時脫手而飛。費彬長劍挑起,指向她心口。費彬眼見要殺的有五人之多,雖個個無甚抵抗之力,但夜長夢多,隻須走脫了一個,便有無窮後患,是以出手便下殺招。


    令狐衝和身撲上,左手雙指插向費彬眼珠。費彬雙足急點,向後躍開,長劍拖迴時乘勢一帶,在令狐衝左臂上劃了長長一道口子。


    令狐衝拚命撲擊,救得儀琳的危難,卻也已喘不過氣來,身子搖搖欲墜。儀琳搶上去扶住,哽咽道:“讓他把咱們一起殺了!”令狐衝喘息道:“你……你快走……”


    曲非煙笑道:“傻子,到現在還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塊兒死……”一句話沒說完,費彬長劍送出,刺入了她心窩。


    曲洋、劉正風、令狐衝、儀琳齊聲驚唿。


    費彬臉露獰笑,向著令狐衝和儀琳緩緩踏上一步,跟著又踏前了一步,劍尖上鮮血一滴滴的滴落。


    令狐衝腦中一片混亂:“他……他竟將這小姑娘殺了,好不狠毒!我這也就要死了。儀琳師妹為什麽要陪我一塊死?我雖救過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補報了欠我之情。我跟她以前素不相識,不過同是五嶽劍派的師兄妹,雖有江湖上的道義,卻用不著以性命相陪啊。沒想到恆山派門下弟子,竟如此顧全武林義氣,定逸師太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嘿,是這個儀琳師妹陪著我一起死,卻不是我那靈珊小師妹。她……她這時候在幹什麽?”眼見費彬獰笑的臉漸漸逼近,令狐衝微微一笑,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忽然間耳中傳入幾下幽幽的胡琴聲,琴聲淒涼,似是歎息,又似哭泣,跟著琴聲顫抖,發出瑟瑟瑟斷續之音,猶如一滴滴小雨落上樹葉。令狐衝大為詫異,睜開眼來。


    費彬心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聽胡琴聲越來越淒苦,莫大先生卻始終不從樹後出來。費彬叫道:“莫大先生,怎不現身相見?”


    琴聲突然止歇,鬆樹後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令狐衝久聞“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從未見過他麵,這時月光之下,隻見他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真如一個時時刻刻便會倒斃的癆病鬼,沒想到大名滿江湖的衡山派掌門,竟是這樣一個形容猥葸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著胡琴,雙手向費彬拱了拱,說道:“費師兄,左盟主好。”


    費彬見他並無惡意,又素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先生,俺師哥好。貴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嶽劍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


    莫大先生慢吞吞的向劉正風走近兩步,森然道:“該殺!”這“殺”字剛出口,寒光陡閃,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費彬胸口。這一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正是“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中的絕招。費彬在劉府曾著了劉正風這門武功的道兒,此刻再度中計,大駭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衣衫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割傷了,受傷雖不重,卻已驚怒交集,銳氣大失。


    費彬立即還劍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劍既占先機,後著綿綿而至,一柄薄劍猶如靈蛇,顫動不絕,在費彬的劍光中穿來插去,隻逼得費彬連連倒退,半句喝罵也叫不出口。


    曲洋、劉正風、令狐衝三人眼見莫大先生劍招變幻,猶如鬼魅,無不心驚神眩。劉正風和他同門學藝,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料不到師兄的劍術竟一精至斯。


    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圈。猛聽得費彬長聲慘唿,高躍而起。莫大先生退後兩步,將長劍插入胡琴,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鬆樹後響起,漸漸遠去。


    費彬躍起後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湧泉般向上噴出,適才激戰,他運起了嵩山派內力,胸口中劍後內力未消,將鮮血逼得從傷口中急噴而出,既詭異,又可怖。


    儀琳扶著令狐衝的手臂,隻嚇得心中突突亂跳,低聲問道:“你沒受傷罷?”


    曲洋歎道:“劉賢弟,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之際,出手相救。”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為古怪,教人好生難解。我和他不睦,決不是為了什麽貧富之見,隻是說什麽也性子不投。”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淒苦,引人下淚,未免太也俗氣,脫不了市井味兒。”劉正風道:“是啊,師哥奏琴往而不複,曲調又是盡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嚐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


    令狐衝心想:“這二人愛音樂入了魔,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什麽哀而不傷,什麽風雅俗氣。幸虧莫大師伯及時趕到,救了我們性命。”


    隻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了。平日我對他頗失恭敬,此時想來,委實好生慚愧。”曲洋點頭道:“衡山掌門,果然名不虛傳。”轉頭向令狐衝道:“小兄弟,你挺身要救我孫女,英風俠骨,當真難得。我另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麽?”


    令狐衝道:“可惜曲姑娘還是給費彬害了!前輩但有所命,自當遵從。”


    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之功,創製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後縱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見得又有劉正風,有劉正風,不見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劉正風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於同時,相遇結交。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誌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製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時發浩歎。”他說到這裏,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譜簫譜,請小兄弟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


    劉正風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傳於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衝躬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放入懷中,說道:“二位放心,晚輩自當盡力。”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隻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更耽心去辦理此事,隻怕要違犯門規,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那知隻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登時大為寬慰,輕輕籲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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