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芹臉色慘白,全身發抖。劉正風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氣,死就死了,怕什麽?”劉芹顫聲道:“可是……爹,他們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劉正風哈哈一笑,道:“到這地步,難道你還想他們放過咱們麽?”劉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殺了曲……曲伯伯……”劉正風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說什麽?”


    史登達舉起長劍,劍尖在劉芹鼻子前晃來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饒,我一劍削下來了。一……二……”他那“三”字還沒說出口,劉芹身子顫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別……別殺我……”陸柏笑道:“很好,饒你不難。但你須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劉正風的不是。”劉芹雙眼望著父親,目光中盡是哀求之意。


    劉正風一直甚是鎮定,雖見妻子兒女死在他的眼前,臉上肌肉亦毫不牽動,這時卻憤怒難以遏製,大聲喝道:“小畜生,你對得起你娘麽?”


    劉芹眼見母親、哥哥、姊姊的屍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見史登達的長劍不斷在臉前晃來晃去,已嚇得心膽俱裂,向陸柏道:“求求你饒了我,饒了……饒了我爹爹。”陸柏道:“你爹爹勾結魔教中的惡人,你說對不對?”劉芹低聲道:“不……不對!”陸柏道:“這樣的人,該不該殺?”劉芹低下了頭,不敢答話。陸柏道:“這小子不說話,一劍把他殺了。”


    史登達道:“是!”知道陸柏這句話意在恫嚇,舉起了劍,作勢砍下。


    劉芹忙道:“該……該殺!”陸柏道:“很好!從今而後,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劉正風的兒子,我饒了你性命。”劉芹跪在地下,嚇得雙腿都軟了,竟站不起身。


    群雄瞧著這等模樣,忍不住為他羞慚,有的轉過了頭,不去看他。


    劉正風長歎一聲,道:“姓陸的,是你贏了!”左手一揮,將五嶽令旗向他擲去,右足一抬,把費彬踢開,朗聲道:“劉某自求了斷,也不須多傷人命了。”右手橫過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


    便在這時,簷頭突然掠下一個黑衣人影,行動如風,伸臂抓住了劉正風的右腕,喝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走!”右手向後舞了一個圈子,拉著劉正風向外急奔。


    劉正風驚道:“曲大哥……你……”


    群雄聽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這黑衣人便是魔教長老曲洋,盡皆心頭一驚。


    曲洋叫道:“不用多說!”足下加勁,隻奔得三步,丁勉、陸柏二人四掌齊出,分向他二人後心拍來。曲洋向劉正風喝道:“快走!”出掌在劉正風背上一推,同時運勁於背,硬生生受了丁勉、陸柏兩大高手的並力一擊。砰的一聲響,曲洋身子向外飛出去,跟著一口鮮血急噴而出,迴手連揮,一叢黑針如雨般散出。


    丁勉叫道:“黑血神針,快避!”忙向旁閃開。群雄見到這叢黑針,久聞魔教黑血神針的威名,無不驚心,你退我閃,亂成一團,隻聽得“哎唷!”“不好!”十餘人齊聲叫嚷。廳上人眾密集,黑血神針又多又快,畢竟還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針。


    混亂之中,曲洋與劉正風已逃得遠了。


    第七迴


    授譜


    令狐衝所受劍傷及掌力震傷雖重,但得恆山派治傷聖藥天香斷續膠外敷、白雲熊膽丸內服,兼之他年輕力壯,內功又已有相當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一晚後,創口已然愈合。這一天一晚中隻以西瓜為食。令狐衝求儀琳捉魚射兔,她卻說什麽也不肯,說道令狐衝得能死裏逃生,全憑觀世音菩薩保佑,最好吃一兩年長素,向觀世音菩薩感恩,要她破戒殺生,那是萬萬不可。令狐衝笑她迂腐無聊,可也沒法勉強,隻索罷了。


    這日傍晚,兩人背倚石壁,望著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點點星火,煞是好看。


    令狐衝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幾千隻螢火蟲兒,裝在十幾隻紗囊之中,掛在房裏,當真有趣。”儀琳心想,憑他的性子,決不會去縫製十幾隻紗囊,問道:“你小師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衝笑道:“你當真聰明,一猜就好準,怎知是小師妹叫我捉的?”儀琳微笑道:“你性子這麽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會有這般好耐心,去捉幾千隻螢火蟲來玩。”又問:“後來怎樣?”令狐衝笑道:“師妹拿來掛在她帳子裏,說滿床晶光閃爍,像是睡在天上雲端裏,一睜眼,前後左右都是星星。”儀琳道:“你小師妹真會玩,偏你這個師哥也真肯湊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隻怕你也肯。”


    令狐衝笑道:“捉螢火蟲,原是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涼,看到天上星星燦爛,小師妹忽然歎了口氣,說道:‘可惜過一會兒,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裏醒來,見到滿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媽媽一定不會答允。’我就說:‘咱們捉些螢火蟲來,放在你蚊帳裏,不就像星星一樣嗎?’”


    儀琳輕聲道:“原來還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衝微微一笑,說道:“小師妹說:‘螢火蟲飛來飛去,撲在臉上身上,那可討厭死了。有了,我去縫些紗布袋兒,把螢火蟲裝在裏麵。’就這麽,她縫袋子,我捉飛螢,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隻看得一晚,第二晚螢火蟲全都死了。”


    儀琳一震,顫聲道:“幾千隻螢火蟲,都給害死了?你們……你們怎地如此……”


    令狐衝笑道:“你說我們殘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門子弟,良心特別好。其實螢火蟲兒一到天冷,還是會都凍死的,隻不過早死幾天,那又有什麽幹係?”


    儀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實世上每個人也都這樣,有的人早死,有的人遲死,或早或遲,終歸要死。無常,苦,我佛說人人都不免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徹大悟,解脫輪迴,卻又談何容易?”令狐衝道:“是啊,因此你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規戒律,什麽不可殺生,不可偷盜。佛祖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壞了他。”


    儀琳側過了頭,不知說什麽好,便在此時,左首山側天空中一個流星疾掠而過,在天空劃成了一道長長的火光。儀琳道:“儀淨師姊說,有人看到流星,如在衣帶上打一個結,同時心中許一個願,隻要在流星隱沒之前先打好結,又許完願,那麽這個心願便能得償。你說是不是真的?”


    令狐衝笑道:“我不知道。咱們不妨試試,隻不過恐怕手腳沒這麽快。”說著拈起了衣帶,道:“你也預備啊,慢得一忽兒,便來不及了。”


    儀琳拈起了衣帶,怔怔望著天邊。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間便有一顆流星劃過長空,但流星一瞬即逝,儀琳的手指隻一動,流星便已隱沒。她輕輕“啊”了一聲,又再等待。第二顆流星自西至東,拖曳甚長,儀琳動作敏捷,竟爾打了個結。


    令狐衝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觀世音菩薩保佑,一定教你得償所願。”儀琳歎了口氣,道:“我隻顧著打結,心中卻什麽也沒想。”令狐衝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罷,在心中先默念幾遍,免得到時顧住了打結,卻忘了許願。”


    儀琳拈著衣帶,心想:“我許什麽願好?我許什麽願好?”向令狐衝望了一眼,突然暈紅雙頰,忙轉開了頭。


    這時天上連續劃過了幾顆流星,令狐衝大唿小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顆,咦,這顆好長,你打了結沒有?這次又來不及嗎?”


    儀琳心亂如麻,內心深處,隱隱有一個渴求的願望,可是這願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說向觀世音菩薩祈求了,一顆心怦怦亂跳,隻覺說不出的害怕,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隻聽令狐衝又問:“想好了心願沒有?”儀琳心底輕輕的說:“我要許什麽願?我要許什麽願?”眼見一顆顆流星從天邊劃過,她仰起了頭瞧著,竟是癡了。


    令狐衝笑道:“你不說,我便猜上一猜。”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許說。”令狐衝笑道:“那有什麽打緊?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儀琳站起身來,道:“你再說,我可要走了。”令狐衝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說。就算你心裏想做恆山派掌門,那也沒什麽可害臊的。”儀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恆山派掌門?我可從來沒這麽想過。我又怎做得來掌門人?”


    忽聽得遠處傳來錚錚幾聲,似乎有人彈琴。令狐衝和儀琳對望了一眼,都大感奇怪:“怎地這荒山野嶺之中有人彈琴?”琴聲不斷傳來,甚是優雅,過得片刻,有幾下柔和的簫聲夾入琴韻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洞簫,更是動人,琴韻簫聲似在一問一答,同時漸漸移近。令狐衝湊身過去,在儀琳耳邊低聲道:“這音樂來得古怪,隻怕於我們不利,不論有什麽事,你千萬別出聲。”儀琳點了點頭,隻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遊絲隨風飄蕩,卻連綿不絕,更增迴腸蕩氣之意。


    隻見山石後轉出三個人影,其時月亮為一片浮雲遮住了,夜色朦朧,依稀可見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兩個男子,矮的是個女子。兩個男子緩步走到一塊大岩石旁,坐了下來,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令狐衝縮身石壁之後,不敢再看,生恐給那三人發見。隻聽琴簫悠揚,甚是和諧。


    令狐衝心道:“瀑布便在旁邊,但流水轟轟,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看來撫琴吹簫的二人內功著實不淺。嗯,是了,他們所以到這裏吹奏,正是為了這裏有瀑布聲響,那麽跟我們是不相幹的。”便放寬了心。


    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但簫聲仍溫雅婉轉。過了一會,琴聲也轉柔和,兩音忽高忽低,驀地裏琴韻簫聲陡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琴簫之聲雖極盡繁複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令狐衝隻聽得血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忽然又變,簫聲變成了主調,七弦琴隻玎玎嘡嘡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令狐衝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側頭看儀琳時,隻見她淚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了。霎時間四下裏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


    隻聽一人緩緩說道:“劉賢弟,你我今日畢命於此,那也是大數使然,隻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盡數殉難,愚兄心下實是不安。”另一人道:“你我肝膽相照,還說這些話幹麽……”


    儀琳聽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動,在令狐衝耳邊低聲道:“是劉正風師叔。”他二人於劉正風府中所發生大事,絕無半點知聞,忽見劉正風在這曠野中出現,另一人又說什麽“你我今日畢命於此”,什麽“家眷弟子盡數殉難”,自都驚訝不已。


    隻聽劉正風續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另一人道:“劉賢弟,聽你簫中之意,卻猶有遺恨,莫不是為了令郎臨危之際,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劉正風長歎一聲,道:“曲大哥猜得不錯,芹兒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少了教誨,沒想到竟是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曲洋道:“有氣節也好,沒氣節也好,百年之後,均歸黃土,又有什麽分別?愚兄早已伏在屋頂,本該及早出手,隻是料想賢弟不願為我之故,與五嶽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又想到愚兄曾為賢弟立下重誓,決不傷害俠義道中人士,是以遲遲不發,又誰知嵩山派為五嶽盟主,下手竟如此毒辣。”


    劉正風半晌不語,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量雅致?他們以常情忖度,料定你我結交,必將大不利於五嶽劍派與俠義道。唉,他們不懂,須也怪他們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傷,震動了心脈?”


    曲洋道:“正是,嵩山派內功果然厲害,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內力所及,居然將你的心脈也震斷了。早知賢弟也仍不免,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了,多傷無辜,於事無補。幸好針上並沒喂毒。”


    令狐衝聽得“黑血神針”四字,心頭一震:“難道他竟是魔教中的高手?劉師叔又怎會跟他結交?”


    劉正風輕輕一笑,說道:“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從今而後,世上再也無此琴簫之音了。”曲洋一聲長歎,說道:“昔日嵇康臨刑,撫琴一曲,歎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然精妙,又怎及得上咱們這一曲〈笑傲江湖〉?隻是當年嵇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般。”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才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著起來?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複何恨?”


    曲洋輕輕拍掌道:“賢弟說得不錯。”過得一會,卻又歎了口氣。劉正風道:“大哥卻又為何歎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儀琳心念一動:“非非,就是那個非非?”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音說道:“爺爺,你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咱們去將嵩山派的惡徒一個個斬盡殺絕,為劉婆婆他們報仇!”


    猛聽得山壁後傳來一聲長笑。笑聲未絕,山壁後竄出一個黑影,青光閃動,一人站在曲洋與劉正風身前,手持長劍,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陽手費彬,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氣,將嵩山派斬盡殺絕,世上可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


    劉正風站起身來,說道:“費彬,你已殺我全家,劉某中了你兩位師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頃刻,你還想幹什麽?”


    費彬哈哈一笑,傲然道:“這女娃子說要斬盡殺絕,在下便是來斬盡殺絕啊!女娃子,你先過來領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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