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風道:“令狐賢侄,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寄,還關聯到一位古人。這〈笑傲江湖曲〉中間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廣陵散〉而改編的。”


    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來相傳,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絕響,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


    令狐衝尋思:“音律之道,我一竅不通,何況你二人行事大大的與眾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請前輩賜告。”


    曲洋笑道:“嵇康這個人,是很有點意思的,史書上說他‘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這性子很對我的脾胃。鍾會當時做大官,慕名去拜訪他,嵇康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鍾會討了個沒趣,隻得離去。嵇康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鍾會這家夥,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為了這件事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殺了。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的確很有氣度,但他說‘廣陵散從此絕矣’,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晉時人,此曲就算西晉之後失傳,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了嗎?”


    令狐衝不解,問道:“西晉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對他這句話挺不服氣,便去發掘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了二十九座古墓,終於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廣陵散〉的曲譜。”說罷嗬嗬大笑,甚是得意。


    令狐衝心下駭異:“這位前輩為了一首琴曲,竟致去連掘二十九座古墓。”


    隻聽曲洋續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我本來不該托你,隻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於你,莫怪,莫怪。這〈廣陵散〉琴曲,說的是聶政刺韓王的故事。全曲甚長,我們這曲〈笑傲江湖〉,隻引了他曲中最精妙的一段。劉兄弟所加簫聲那一段,譜的正是聶政之姊收葬弟屍的情景。聶政、荊軻這些人,慷慨重義,是我等的先輩,我托你傳下此曲,也是為了看重你的俠義心腸。”令狐衝躬身道:“不敢當!”


    曲洋笑容收斂,神色黯然,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咱們這就可以去了。”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人雙手相握,齊聲長笑,內力運處,迸斷內息主脈,二人閉目而逝。


    令狐衝吃了一驚,叫道:“前輩、劉師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無唿吸。


    儀琳驚道:“他們……他們都死了?”令狐衝點點頭,說道:“師妹,咱們趕快將四個人的屍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尋來,另生枝節。費彬為莫大先生所殺之事,千萬不可泄漏半點風聲。”他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們兩人說出去的,禍患那可不小。”儀琳道:“是。如師父問起,我說不說?”令狐衝道:“跟誰都不能說。你一說,莫大先生來跟你師父鬥劍,豈不糟糕?”儀琳想到適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忙道:“我不說。”


    令狐衝慢慢俯身,拾起費彬的長劍,一劍又一劍的在費彬的屍體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心中不忍,道:“令狐師兄,他人都死了,何必還這般恨他,蹧蹋他的屍身?”令狐衝道:“莫大先生的劍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費師叔的傷口,便知是誰下的手。我不是蹧蹋他屍身,是將他身上每一個傷口都捅得亂七八糟,教誰也看不出線索來。”


    儀琳歎了口氣,心想:“江湖上偏有這許多機心,真……真是難得很了。”見令狐衝拋下長劍,拾起石塊,往費彬的屍身上拋去,忙道:“你別動,坐下來休息,我來。”拾起石塊,輕輕放在費彬屍身上,倒似死屍尚有知覺,生怕壓痛了他一般。


    她執拾石塊,將劉正風等四具屍體都掩蓋了,向著曲非煙的石墳道:“小妹子,你若不是為了我,也不會遭此危難。但盼你升天受福,來世轉為男身,多積功德福報,終於能到西方極樂世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令狐衝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煙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紀,竟無辜喪命,心下也甚傷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著儀琳念了幾句“南無阿彌陀佛”。


    歇了一會,令狐衝傷口疼痛稍減,從懷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譜,翻了開來,隻見全書滿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識。他所識文字本就有限,不知七弦琴的琴譜本來都是奇形怪字,還道譜中文字古奧艱深,自己沒讀過,隨手將冊子往懷中一揣,仰起頭來,籲了口長氣,心想:“劉師叔結交朋友,將全副身家性命都為朋友而送了,雖結交的是魔教長老,但兩人肝膽義烈,都不愧為鐵錚錚的好漢子,委實令人欽佩。劉師叔今天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卻不知如何竟和嵩山派結下了冤仇,當真奇怪。”


    正想到此處,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幾閃,劍路縱橫,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門高手和人鬥劍,他心中一凜,道:“小師妹,你在這裏等我片刻,我過去一會兒便迴來。”儀琳兀自在堆砌石墳,沒看到那青光,還道他是要解手,便點了點頭。


    令狐衝撐著樹枝,走了十幾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著青光之處走去。走了一會,已隱隱聽到兵刃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鬥得甚是緊迫,尋思:“莫非是師父在和人動手?居然鬥得這麽久,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聽得兵刃相交聲相距不遠,當即躲在一株大樹之後,向外張望,月光下隻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端立當地,正是師父嶽不群,一個矮小道人繞著他快速無倫的旋轉,手中長劍疾刺,每繞一個圈子,便刺出十餘劍,正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


    令狐衝陡然間見到師父和人動手,對手又是青城派掌門,不由得大是興奮,但見師父氣度閑雅,餘滄海每一劍刺到,他總是隨手一格,餘滄海轉到他身後,他並不跟著轉身,隻揮劍護住後心。餘滄海出劍越來越快,嶽不群卻隻守不攻。令狐衝心下佩服:“師父在武林中人稱‘君子劍’,果然蘊藉儒雅,與人動手過招也是毫無霸氣。”又看了一會,再想:“師父不動火氣,隻因他不但風度高,更由於武功甚高之故。”


    嶽不群極少和人動手,令狐衝往常見到他出手,隻是和師母過招,向門人弟子示範,那隻是假打,此番真鬥自是大不相同;又見餘滄海每劍之出,都發出極響的嗤嗤之聲,足見劍力強勁。令狐衝心下暗驚:“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那知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沒受傷,也決不是他對手,下次撞到,倒須小心在意,還是盡早遠而避之的為妙。”


    又瞧了一陣,隻見餘滄海愈轉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繞著嶽不群轉動,雙劍相交聲實在太快,上一聲和下一聲已連成一片,再不是叮叮當當,而是化成了連綿的長聲。令狐衝心道:“倘若這幾十劍都是向我身上招唿,隻怕我一劍也擋不掉,全身要給他刺上幾十個透明窟窿了。這矮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籌。”眼見師父仍不轉攻勢,不由得暗暗擔憂:“這矮道士的劍法當真了得,師父可別一個疏神,敗在他劍下。”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餘滄海如一枝箭般向後平飛丈餘,隨即站定,不知何時已將長劍入鞘。令狐衝吃了一驚,看師父時,見他長劍也已入鞘,一聲不響的穩站當地。這一下變故來得太快,令狐衝竟沒瞧出誰勝誰敗,不知有否那一人受了內傷。


    二人凝立半晌,餘滄海冷哼一聲,道:“好,後會有期!”身形飄動,便向右側奔去。嶽不群大聲道:“餘觀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婦怎麽樣了?”說著身形一晃,追了下去,餘音未了,兩人身影皆已杳然。


    令狐衝從兩人語意之中,已知師父勝過了餘滄海,心中暗喜,他重傷之餘,這番勞頓,甚感吃力,心忖:“師父追趕餘滄海去了。他兩人展開輕功,在這片刻之間,早已在數裏之外!”他撐著樹枝,想走迴去和儀琳會合,突然間左首樹林中傳出一下長聲慘唿,聲音淒厲。令狐衝吃了一驚,向樹林走了幾步,見樹隙中隱隱現出一堵黃牆,似是一座廟宇。他耽心是同門師弟妹和青城派弟子爭鬥受傷,快步向那黃牆處行去。


    離廟尚有數丈,隻聽得廟中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說道:“那辟邪劍譜此刻在那裏?你隻須老老實實的跟我說了,我便給你誅滅青城派全派,為你夫婦報仇。”令狐衝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聽到過這人說話,知道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尋思:“師父正在找尋林震南夫婦的下落,原來這兩人卻落入了木高峰手中。”


    隻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我不知有什麽辟邪劍譜。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世代相傳,都是口授,並無劍譜。”令狐衝心道:“說這話的,自必是林師弟的父親,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震南。”又聽他說道:“前輩肯為在下報仇,自是感激不盡。青城派餘滄海多行不義,日後必無好報,就算不為前輩所誅,也必死於另一位英雄好漢的刀劍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肯說的了。‘塞北明駝’的名頭,或許你也聽見過。”林震南道:“木前輩威震江湖,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震江湖,倒也不見得,但姓木的下手狠辣,從來不發善心,想來你也聽到過。”林震南道:“木前輩意欲對林某用強,此事早在意料之中。莫說我林家並無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不論別人如何威脅利誘,那也決計不說。林某自遭青城派擒獲,無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雖低,幾根硬骨頭卻還是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


    令狐衝在廟外聽著,尋思:“什麽‘是了,是了’?嗯,是了,原來如此。”


    果然聽得木高峰續道:“你自誇有硬骨頭,熬得住酷刑,不論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於你,你總是堅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無辟邪劍譜,那麽你不吐露,隻不過是無可吐露,談不上硬骨頭不硬骨頭。是了,你辟邪劍譜是有的,就是說什麽也不肯交出來。”過了半晌,歎道:“我瞧你實在蠢得厲害。林總鏢頭,你為什麽死也不肯交出劍譜?這劍譜於你半分好處也沒有。依我看啊,這劍譜上所記劍法多半平庸之極,否則你為什麽連青城派的幾名弟子也鬥不過?這等武功,不提也罷。”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輩說得不錯,別說我沒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這等稀鬆平常的三腳貓劍法,連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前輩又怎會瞧在眼裏?”


    木高峰笑道:“我隻不過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興師動眾,苦苦逼你,料來其中必有古怪之處。說不定那劍譜中所記的劍法倒是高的,隻因你資質魯鈍,領悟不到,這才辱沒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你快拿出來,給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劍法中的妙處,教天下英雄盡皆知曉,豈不是於你林家的聲名大有益處?”


    林震南道:“木前輩的好意,在下隻有心領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劍譜。”木高峰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獲,已有多日,隻怕他們在你身上沒搜過十遍,也搜過八遍。林總鏢頭,我覺得你愚蠢得緊,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確是愚蠢得緊,不勞前輩指點,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對,你沒明白。或許林夫人能夠明白,也未可知。愛子之心,慈母往往勝過嚴父。”


    林夫人尖聲道:“你說什麽?那跟我平兒又有什麽幹係?平兒怎麽了?他……他在那裏?”木高峰道:“林平之這小子聰明伶俐,老夫一見就很喜歡,這孩子倒也識趣,知道老夫功夫厲害,便拜在老夫門下了。”林震南道:“原來我孩子拜了木前輩為師,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婦遭受酷刑,身受重傷,性命已在頃刻之間,盼木前輩將我孩兒喚來,和我夫婦見上一麵。”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終,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難。”林夫人道:“平兒在那兒?木前輩,求求你,快將我孩子叫來,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這我就去叫,隻是木高峰素來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兒子來,那是易如反掌,你們卻須先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老老實實的跟我說。”


    林震南歎道:“木前輩當真不信,那也無法。我夫婦命如懸絲,隻盼和兒子再見一麵,眼見已難如願。如真有什麽辟邪劍譜,你就算不問,在下也會求前輩轉告我孩兒。”


    木高峰道:“是啊,我說你愚蠢,就是為此。你心脈已斷,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頭兒,你也活不上一時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說劍譜的所在,那為了什麽?自然是為了要保全林家的祖傳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後,林家隻剩下林平之一個孩兒,倘若連他也死了,世上徒有劍譜,卻無林家的子孫去練劍,這劍譜留在世上,對你林家又有什麽用處?”


    林夫人驚道:“我孩兒……我孩兒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無恙。你們將劍譜的所在說了出來,我取到之後,保證交給你的孩兒,他看不明白,我還可從旁指點,免得像林總鏢頭一樣,鑽研了一世辟邪劍法,臨到老來,還是莫名其妙,一竅不通。那不是比之將你孩兒一掌劈死為高麽?”跟著隻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顯是他一掌將廟中一件大物劈得垮了下來。


    林夫人驚問:“你怎……怎麽要將我孩兒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兒,我要他活,他便活著,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歡什麽時候將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將過去。”喀喇、喀喇幾聲響,他又以掌力擊垮了什麽東西。


    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說了。咱們孩兒不會是在他手中,否則的話,他怎地不將他帶來,在咱們麵前威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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