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臣迴到堂中,段譽、木婉清等已在其餘幾間屋中查看一遍,七八間木屋之中,除了那老婦外更無旁人。每間木屋都有板床,床上卻無被褥,看來這時候伐木工人並未開工。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繞了兩圈,察見並無異狀。


    朱丹臣道:“這老婆婆又聾又啞,沒法跟她說話。王姑娘最有耐心,還是請你跟她打個交道罷。”王語嫣笑著點頭,道:“好,我去試試。”她走進廚房,跟那婆婆指手劃腳,取了一錠銀子給她,那婆婆居然明白了他們是來借宿。眾人待那婆婆煮好飯後,向她討了些米作飯,木屋中無酒無肉,大夥兒吃些幹菜,就著白米飯,也就抵過了肚饑。


    巴天石道:“咱們就都在這間屋中睡,別分散了。”當下男的睡東邊屋,女的睡在西邊。那老婆婆在中間房桌上點了盞油燈。


    各人剛睡下,忽聽得中間房嗒嗒幾聲,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但打來打去打不著。巴天石開門出去,見桌上油燈已熄,黑暗中但聽得嗒嗒聲響,那老婆婆不停打火。巴天石取出懷中火刀火石,嗒的一聲,便打著了火,湊過去點了燈盞。那老婆婆微露笑容,向他打個手勢,要借火刀火石,指指廚房,示意要去點火。巴天石交了給她,入房安睡。


    過不多時,卻聽得中間房嗒嗒嗒之聲又起,段譽等閉眼剛要入睡,給打火聲吵得睜大眼來,見壁縫中沒火光透過來,原來那油燈又熄了。朱丹臣笑道:“這老婆婆可老得背了。”本待不去理她,但嗒嗒嗒之聲始終不絕,似乎倘若一晚打不著火,她便要打一晚似的。朱丹臣不耐煩起來,走到中間房中,黑暗裏蒙蒙矓矓的見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嗒嗒嗒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石,嗒的一聲打著火,點亮了油燈。那老婆婆笑了笑,打手勢向他借火刀火石,要到廚房中使用。朱丹臣借了給她,自行入房。


    豈知過不多時,中間房的嗒嗒嗒聲音又響了起來。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為光火,罵道:“這老婆子不知在搞什麽鬼!”可是嗒嗒嗒、嗒嗒嗒的聲音始終不停。巴天石跳了出去,搶過她的火刀火石來打,嗒嗒嗒幾下,竟一點火星也無,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具,大聲問道:“我的火刀、火石呢?”這句話一出口,隨即啞然失笑:“我怎麽向一個聾啞的老婆子發脾氣?”


    這時木婉清也出來了,取出火刀火石,道:“巴叔叔,你要打火麽?”巴天石道:“這老婆婆真古怪,一盞燈點了又熄,熄了又點,直搞了半夜。”接過火刀火石,嗒的一聲,打出火來,點著了燈盞。那老婆婆似甚滿意,笑了一笑,瞧著燈盞的火花。巴天石向木婉清道:“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歇罷。”便即迴入房中。


    豈知過不到一盞茶時分,那嗒嗒嗒、嗒嗒嗒的打火之聲又響了起來。巴天石和朱丹臣同時從床上躍起,都想搶將出去,突然之間,兩人同時醒覺:“世上豈有這等古怪的老太婆?其中定有詭計。”


    兩人輕輕一握手,悄悄出房,分從左右掩到那老太婆身旁,正要一撲而上,突然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原來在燈盞旁打火的卻是木婉清。兩人即時收勢,巴天石道:“姑娘,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覺得這地方有點兒不對勁,想點燈瞧瞧。”


    巴天石道:“我來打火。”豈知嗒嗒嗒、嗒嗒嗒幾聲,半點火星也打不出來。巴天石一驚,叫道:“這火石不對,給那老婆子掉過了。”朱丹臣道:“快去找那老婆子,別給她走了。”木婉清奔向廚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這頃刻之間,那老婆子已不知去向。巴天石道:“別追遠了,保護公子要緊。”


    兩人迴進木屋,段譽、王語嫣、鍾靈也都已聞聲而起。


    巴天石道:“誰有火刀火石?先點著了燈再說。”隻聽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說道:“我的火刀火石給那老婆婆借去了。”卻是王語嫣和鍾靈。巴天石和朱丹臣暗暗叫苦:“咱們步步提防,想不到還是在這裏中了敵人詭計。”段譽從懷裏取出火刀火石,嗒嗒嗒的打了幾下,卻那裏打得著火?朱丹臣道:“公子,那老婆子曾向你借來用過?”段譽道:“是,那是在吃飯之前。她打了之後便即還我。”朱丹臣道:“火石給掉過了。”


    一時之間,各人默不作聲,黑暗中但聽得夏蟲唧唧。這一晚正當月盡夜,星月無光。六人聚在屋中,隻蒙蒙矓矓的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隱隱都感到周遭情景甚是兇險。自從段譽在畫中填字、賈老者殷勤相待以來,六人就如給人蒙上了眼,身不由主的走入一個茫無所知的境地,明知敵人必在暗中有所算計,但使什麽陰險毒計,卻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各人均想:“敵人如一擁而出,動拳出刀,倒也痛快,卻這般鬼鬼祟祟,令人不知所措。”


    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了咱們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們不能點燈,他們便可在黑暗中鬧鬼。”鍾靈突然尖聲驚叫,說道:“我最怕他們在黑暗裏放蜈蚣、毒蟻來咬我!”巴天石心中一凜,說道:“黑暗中若有細小毒物來襲,倒防不勝防。”段譽道:“咱們還是出去,躲在樹上。”朱丹臣道:“隻怕樹上已先放了毒物。”鍾靈又“啊”的一聲,捉住了木婉清的手臂。巴天石道:“姑娘別怕,咱們點起火來再說。”鍾靈道:“沒了火石,怎麽點火?”巴天石道:“敵人是何用意,現下難知。但他們既要咱們沒火,咱們偏偏生起火來,想來總是不錯。”


    他說著轉身走入廚房,取過兩塊木柴,出來交給朱丹臣,道:“朱兄弟,把木材弄成木屑,越細越好。”朱丹臣一聽,當即會意,道:“不錯,咱們豈能束手待攻?”從懷中取出匕首,將木屑一片片的削下。段譽、木婉清、王語嫣、鍾靈一起動手,各取匕首小刀,把木屑切的切,斬的斬,輾的輾,弄成極細的木屑。段譽歎道:“可惜我沒天龍寺枯榮師祖的神功,否則內力到處,木屑立時起火,便是那鳩摩智,也有這等本事。”其實這時他體內所積蓄的內力,已遠在枯榮大師和鳩摩智之上,隻不會運用而已。


    幾人不停手的將木粒輾成細粉,心中都惴惴不安,誰也不說話,隻留神傾聽外邊動靜,均想:“這老婆婆騙了咱們的火石去,決不會停留多久,隻怕即時就會發動。”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飯碗般大一堆,撥成一堆,拿幾張火媒紙放在其中,將自己單刀執在左手,借過鍾靈的單刀,右手執住了,雙手一合,錚的一響,雙刀刀背相碰,火星四濺,火花濺到木屑之中,便燒了起來,隻可惜一燒即滅,未能燒著紙媒,眾人歎息聲中,巴天石雙刀連碰,錚錚之聲不絕,撞到十餘下時,紙媒終於燒了起來。


    段譽等大聲歡唿,將紙媒拿去點著了油燈。朱丹臣怕一盞燈給風吹熄,將廚房和兩邊廂房中的油燈都取了出來點著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臉色綠沉沉地,煙氣甚重,聞著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點著了火,各人精神一振,似是打了個勝仗。


    木屋甚是簡陋,門縫中不斷有風吹進。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按兵刃,側耳傾聽。但聽得清風動樹,蟲聲應和,此外更無異狀。


    巴天石見良久並無動靜,在木屋各處仔細查察,見幾條柱子上都包了草席,外麵用草繩綁住了,依稀記得初進木屋時並非如此,當即扯斷草繩,草席跌落。段譽見兩條柱子上雕刻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春溝水動茶花( )”,下聯是:“夏穀( )生荔枝紅”。每一句聯語中都缺了一字。轉過身來,見朱丹臣已扯下另外兩條柱上所包的草席,露出柱上刻著的一副對聯:“青裙玉( )如相識,九( )茶花滿路開。”


    段譽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福是禍,那也不去說他。他們在柱上包了草席,顯是不想讓我見到對聯,咱們總之是反其道而行,且看對方有何計較。”當即伸手出去,但聽得嗤嗤聲響,已在對聯的“花”字下寫了個“白”字,在“穀”字下寫了個“雲”字,變成“春溝水動茶花白,夏穀雲生荔枝紅”一副完全的對聯。他內力深厚,指力到處,木屑紛紛而落。鍾靈拍手笑道:“早知如此,你用手指在木頭上劃幾劃,就有了木屑,卻不用咱們忙了這一陣子了啦。”


    隻見他又在那邊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麵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開。”一麵搖頭擺腦的吟詩,一麵斜眼瞧著王語嫣。王語嫣俏臉生霞,將頭轉了開去。


    鍾靈道:“這些木材是什麽樹上來的,可香得緊!”各人嗅了幾下,都覺從段譽手指劃破的刻痕之中,透出極馥鬱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不是玫瑰。段譽也道:“好香!”隻覺那香氣越來越濃,聞後心意舒服,精神一爽。


    朱丹臣倏地變色,說道:“不對,這香氣隻怕有毒,大家塞住鼻孔。”眾人給他一言提醒,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這時早已將香氣吸入了不少,如是毒氣,該當頭暈目眩,心頭煩惡,然而全無不舒服的感覺。


    過了半晌,各人氣息不暢,忍不住張口唿吸,卻仍全無異狀。各人慢慢放開了按住口鼻的手,紛紛議論,絲毫猜不透敵人的用意。


    又過好一會,忽然間聽到一陣嗡嗡聲音。木婉清一驚,叫道:“啊喲!毒發了,我耳朵中有怪聲。”鍾靈道:“我也有。”巴天石卻道:“這不是耳中怪聲,好像是有一大群蜜蜂飛來。”果然嗡嗡之聲越來越響,似有千千萬萬蜜蜂從四麵八方飛來。


    蜜蜂本來並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聲響卻從來沒聽到過,也不知是不是蜜蜂。霎時間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聽嗡嗡之聲漸響漸近,就像是無數妖魔鬼怪嘯聲大作、飛舞前來噬人一般。鍾靈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語嫣緊緊握住段譽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雖早知暗中必有敵人隱伏,但萬料不到敵人來攻之前,竟會發出如此可怖的嘯聲。


    突然間啪的一聲,一件細小的東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著啪啪啪啪的響聲不絕,不知有多少東西撞將上來。木婉清和鍾靈齊聲叫道:“是蜜蜂!”巴天石搶過去關窗,忽聽得屋外馬匹長聲悲嘶,狂叫亂跳。鍾靈叫道:“蜜蜂刺馬!”朱丹臣道:“我去割斷韁繩!”撕下長袍衣襟,裹在頭上,左手剛拉開板門,外麵一陣風卷進,嗡嗡聲中,成千成萬隻蜜蜂衝進屋來。鍾靈和王語嫣齊聲尖叫。


    巴天石將朱丹臣拉進屋中,膝蓋一頂,撞上了板門,但滿屋已都是蜜蜂。群蜂一進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刹那間,每個人頭上、手上、臉上,都給蜜蜂刺了七八下、十來下不等。朱丹臣張開摺扇亂撥。巴天石撕下衣襟,猛力撲打。段譽、木婉清、王語嫣、鍾靈四人也都忍痛撲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際,都運足了功力,過不多時,屋內蜜蜂隻剩下二三十隻,但說也奇怪,這些蜜蜂竟如是飛蛾撲火一般,仍奮不顧身的向各人亂撲亂刺,又過半晌,各人才將屋內蜜蜂盡數打死。鍾靈和王語嫣都痛得眼淚汪汪。耳聽得啪啪之聲密如驟雨,不知有幾千萬頭蜜蜂在向木屋衝擊。各人都駭然變色,一時也不及理會身上疼痛,忙撕下衣襟、衣袖,將木屋的各處空隙塞好。


    六人身上、臉上都是紅一塊,腫一塊,模樣狼狽之極。段譽道:“幸好這裏有木屋可以容身,若在曠野之地,這千千萬萬野蜂齊來叮人,隻有死給他們看了。”木婉清道:“這些野蜂是敵人驅來的,他們豈能就此罷休?難道不會打破木屋?”鍾靈驚唿一聲,道:“姊姊,你……你說他們會打破這木屋?”


    木婉清尚未迴答,頭頂砰的一聲巨響,一塊大石落在屋頂。屋頂椽子格格的響了幾下,幸好沒破。但格格之聲方過,兩塊大石穿破屋頂,落了下來。屋中油燈熄滅。


    段譽忙將王語嫣按低,伏在自己懷裏,右手攬過木婉清,左手攬過鍾靈,護住兩人頭臉。但聽得嗡嗡之聲震耳欲聾,各人均知再行撲打也是枉然,隻有將衣襟翻起,蓋住了臉孔。霎時間手上、腳上、臂上、腿上千針攢刺,過得一會,六人於驚唿聲中先後暈倒,人事不知。


    段譽食過莽牯朱蛤,本來百毒不侵,但這蜜蜂係人飼養,尾針上除蜂毒外尚有麻藥,給幾百頭蜜蜂刺過之後,還是給麻倒了。過了良久,他終究內力遠為深厚,六人中首先醒來。一恢複知覺,便即伸手去攬王語嫣、木婉清和鍾靈,但手臂固然動彈不得,同時也察覺三女已不在懷中。他睜開眼來,漆黑一團。原來雙手雙腳已給牢牢縛住,眼睛也給用黑布蒙住,口中給塞了個大麻核,唿吸都甚不便,更別提說話了,隻覺周身肌膚上有無數小點疼痛異常,自是為蜜蜂刺過之處,又察覺是坐在地下,到底身在何處,距暈去已有多少時候,卻全然不知。


    正茫然無措之際,忽聽得一個女子厲聲說道:“我花了這麽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麽捉了這隻小狗來?”段譽隻覺這聲音好熟,一時卻記不起是誰。


    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說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辦事,沒出半點差池。”那女子道:“哼,我瞧這中間定有古怪。那老狗從西夏南下,沿大路經四川而來,為什麽突然折而向東?咱們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藥酒,卻都教這小狗吃了。”


    段譽心知她所說的“老狗”,是指自己父親段正淳,所謂“小狗”,那也不必客氣,便是段譽區區在下了。這女子和老婦說話之聲,似是隔了一層板壁,當是在鄰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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