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婦道:“段王爺這次來到中原,逗留時日已經不少,中途折而向東……”那女子怒道:“你還叫他段王爺?”那老婦道:“是,從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現下年紀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許你再說。”那老婦道:“是。”那女子輕輕歎了口氣,黯然道:“他……他現下年紀大了……”聲音中不勝淒楚惆悵之情。


    段譽登時大為寬心,尋思:“我道是誰?原來又是爹爹的一位舊相好。她來找爹爹的晦氣,隻不過是爭風喝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計,本來是想擒拿爹爹的,卻教我誤打誤撞的鬧了個以子代父。但這位阿姨是誰呢?我一定聽過她說話的。”


    隻聽那女子又道:“咱們在各處客店、山莊中所懸字畫的缺字缺筆,你說這小狗全都填對了?我可不信,怎麽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記熟在胸?當真便有這麽巧?”那老婦道:“老子念熟的詩句,兒子記在心裏,也沒什麽希奇。”那女子怒道:“刀白鳳這賤婢是個蠻夷女子,她會生這樣聰明的兒子?我說什麽也不信。”


    段譽聽她辱及自己母親,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聲指斥,但口唇一動,便碰到了嘴裏的麻核,卻那裏發得出聲音?


    隻聽那老婦勸道:“小姐,事情過去這麽久了,你何必還老是放在心上?何況對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兒子。你……你……還是饒了這年輕人罷。咱們‘醉人蜂’給他吃了這麽大苦頭,也夠他受的了。”那女子尖聲道:“要我饒了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萬剮之後,才饒了他。”


    段譽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為什麽你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來叫作‘醉人蜂’,不知她從何處找得這許多蜜蜂,隻追著我們叮?這女子到底是誰?她不是鍾夫人,兩人的口音全然不同。”


    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舅媽,甥兒叩見。”


    段譽大吃一驚,但心中一個疑團立時解開,說話的男子是慕容複。他稱之為舅媽,自然是蘇州曼陀山莊的王夫人,便是王語嫣的母親,自己的未來嶽母了。霎時之間,段譽心中便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亂成一團,當時曼陀山莊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湧上心頭:


    茶花又名曼陀羅花,天下以大理所產最為著名。蘇州茶花並不甚佳,曼陀山莊種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種甚少,而且種植不得其法,全無可觀。但她這莊子為何偏偏取名為“曼陀山莊”?莊中除山茶之外,不種別的花卉,又是什麽緣故?


    曼陀山莊的規矩,凡有男子擅自進莊,便須砍去雙足。那王夫人更道:“隻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那個無量劍的姓唐弟子給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隻因家鄉離大理不過四百餘裏,便也將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個少年公子,命他迴去即刻殺了家中結發妻子,把外麵私下結識的姑娘娶來為妻。那公子不允,王夫人就要殺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譽記得當時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你押送他迴蘇州城裏,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跟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迴來。”那公子求道:“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那時王夫人答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家閨女,既然花言巧語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據她言道,單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辦過七起同樣的案子。


    段譽是大理人,姓段,隻因懂得種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將他處死,反而在雲錦樓設宴款待。可是段譽和她談論山茶的品種之時,提及有一種茶花,白瓣而有一條紅絲,叫做“抓破美人臉”。當時他道:“白瓣茶花而紅絲甚多,那便不是‘抓破美人臉’了,那叫做‘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那還不妨,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跟人打架,總不免橫蠻了一點兒。”這句話大觸王夫人之怒,罵他:“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等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麽好了?”由此而將他撳下席去,險些就此殺了他。


    這種種事件,當時隻覺這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惟有“豈有此理”四字,更無別般言詞可以形容。但既知鄰室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盡皆恍然:“原來她也是爹爹的舊情人,無怪她對山茶愛若性命,而對大理姓段的又恨之入骨。王夫人喜愛茶花,定是當年爹爹與她定情之時,與茶花有甚關連。她一捉到大理人或姓段之人便要將之活埋,當然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將她遺棄,她懷恨在心,遷怒於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結識私情的男子殺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隱伏的願望,盼望爹爹殺了我娘,娶她為妻。自己說一個女子老是與人打架,便為不美,令她登時大怒,想必當年她曾與爹爹為了私情之事,打過一架,至於爹爹當時盡量忍讓,那也是理所當然。”


    段譽想明白了許多懷疑之事,但心中全無如釋重負之感,反而越來越如有塊大石壓在胸口。總覺王語嫣的母親與自己父親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內心深處,突然感到極大的恐懼,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這件最可怕之事,隻是說不出的煩躁惶恐。


    隻聽得王夫人道:“是複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國皇帝了,這就要登基了罷?”語氣之中,大具譏嘲之意。


    慕容複卻莊言以對:“這是祖宗的遺誌,甥兒無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沒半點頭緒,正要請舅母多加指點。”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麽好指點?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家,我們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夢有甚幹係?我不許你上曼陀山莊,不許語嫣跟你相見,就是為了怕跟你慕容家牽扯不清。語嫣呢,你帶她到那裏去啦?”


    “語嫣呢”這三個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譽耳裏,他的心一直在掛念著這件事。當毒蜂來襲時,王語嫣是在他懷抱之中,此刻卻到了何處?聽王夫人語氣,似乎真的不知。


    原來王夫人以醉人蜂施毒,所針對的隻段正淳一人,隻盼將他擒入手中,那時要他如何順從歸依,自然一憑己意。她派在草海辦事的那老婆婆,正是當年曾見過段正淳、自己年輕時服侍過她的女仆。與段正淳分手後,便將那女仆派往太湖的東山別墅之中,嚴令不許迴曼陀山莊來,以免泄露了她與段正淳的私情。那女仆一直住在東山別墅,從未見過王語嫣之麵,王語嫣自也不識得她。段譽等人為毒蜂螫中昏迷之後,奉命辦事之人隻道王夫人所欲擒拿者乃是段譽,於是將他單獨監禁,而王語嫣、巴天石等另行監在一處,王夫人一直未見,這才問起。


    隻聽慕容複道:“表妹到了那裏,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說不定兩個人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王夫人顫聲道:“你……你放什麽屁!”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怒道:“你怎麽不照顧她?讓她一個年輕姑娘在江湖上胡亂行走?你竟不念半點表兄妹的情份?”


    慕容複道:“舅母又為什麽生這麽大的氣?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婦,跟著我發皇帝夢。現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將來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國皇後,豈不是天大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說!什麽天大美事?萬萬不許!”


    段譽在隔室本已憂心忡忡,聽到“萬萬不許”四個字,心中更連珠價叫苦:“苦也,苦也!我和語嫣終究好事多磨,她母親竟說‘萬萬不許’!”


    卻聽得窗外有人說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天生一對,地成一雙,夫人說萬萬不許,那可錯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誰叫你沒規矩的跟我頂嘴?你不聽話,我即刻叫人殺了你女兒。”包不同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聽到王夫人厲聲斥責,竟即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段譽心中隻道:“包三哥,包三叔,包三爺,包三太爺,求求你快跟夫人頂撞下去。她的話全沒道理,隻有你是英雄好漢,敢和她據理力爭。”那知窗外鴉雀無聲,包不同再也不作聲了。原來一則是包不同也真怕王夫人去殺他女兒包不靚,二來因包不同一直跟隨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屬,王夫人是慕容家至親長輩,說來也是他的主人,真的發起脾氣來,他倒也不敢抹了這上下之分。


    王夫人聽包不同住了口,怒氣稍降,問慕容複:“複官,你來找我,又安了什麽心眼兒啦?要來算計我什麽東西?又想來揀幾本書吧?”


    慕容複笑道:“舅母,甥兒是你至親,心中惦記著你,難道來瞧瞧你也不成麽?怎麽一定來算計你什麽東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還真有良心,惦記著舅媽。要是你早惦著我些,舅媽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淒涼了。”慕容複笑道:“舅媽有什麽不痛快的事,盡管對甥兒說,甥兒包你稱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幾年不見,卻在那裏學了這許多油腔滑調!”慕容複道:“怎麽油腔滑調啦?別人的心事,我還真難猜,可是舅媽心中所想的事,甥兒猜不到十成,也猜得到九成。要舅媽稱心如意,不是甥兒誇口,倒還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倘若胡說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複拖長了聲音,吟道:“青裙玉麵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開!”


    王夫人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怎知道?你到過了草海的木屋?”慕容複道:“舅媽不用問我怎麽知道,隻須跟甥兒說,想不想見見這個人?”王夫人道:“見……見那一個人?”語音立時便軟了下來,顯然頗有求懇之意,與先前威嚴冷峻的語調大不相同。慕容複道:“甥兒所說的那個人,便是舅媽心中所想的那個人。春溝水動茶花白,夏穀雲生荔枝紅!”


    王夫人顫聲道:“你說我怎麽能見得到他?”慕容複道:“舅媽花了不少心血,要擒拿此人,不料還是棋差一著,給他躲了過去。甥兒心想,見到他雖然不難,卻也沒什麽用處。終須將他擒住,要他服服貼貼的聽舅媽吩咐,才是道理。舅媽要他東,他不敢西;舅媽要他畫眉毛,他不敢給你搽胭脂。”最後兩句話已大有輕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蕩,絲毫不以為忤,歎了口氣,道:“我這圈套策劃得如此周密,還是給他躲過了。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啦。”


    慕容複道:“甥兒卻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媽如信得過我,將那圈套的詳情跟甥兒說說,說不定我有點兒計較。”


    王夫人道:“咱們說什麽總是一家人,有什麽信不過的?這一次我所使的,是個‘醉人蜂’之計。我在曼陀山莊養了幾百窩蜜蜂,莊上除了茶花之外,更無別種花卉。山莊遠離陸地,島上的蜜蜂也不會飛到別處去采蜜。”慕容複道:“是了,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其他花卉的香氣。”王夫人道:“調養這窩蜜蜂,可費了我十幾年心血。我在蜂兒所食的蜂蜜之中,逐步加入麻藥,再加入另一種藥物,這醉人蜂刺了人之後,便會將人麻倒,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段譽心下一驚:“難道我已暈倒了四五日?”


    慕容複道:“舅媽的神機妙算,當真是人所難及,卻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


    王夫人道:“這須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一種藥物。這藥物並無毒性,無色無臭,卻略帶苦味,因此不能一次給人大量服食。你想這人自己固是鬼靈精,他手下的奴才又多聰明才智之輩,要用迷藥、毒藥什麽對付他,就萬萬辦不到。因此我定下計較,派人沿路供他酒飯,暗中摻入這些藥物。”


    段譽登時省悟:“原來一路上這許多字畫均有缺筆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寫的,他填得不錯,王夫人埋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爺,將摻入藥物的酒飯送上來。”


    王夫人道:“不料陰錯陽差,那個人去了別處,這人的兒子卻闖了來。這小鬼頭將老子的詩詞歌賦都熟記在心,當然也是個風流好色、放蕩無行的浪子了。這小鬼一路上將字畫中的缺筆都填對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摻藥的酒飯吃了個飽,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裏燈盞的燈油,都是預先放了藥料的,在木柱之中我又藏了藥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幾種藥料的香氣一摻合,便引得醉人蜂進去了。唉,我的策劃一點兒也沒錯,來的人卻錯了。這小鬼壞了我大事!哼,我不將他斬成十七八塊,難泄我心頭之恨。”


    段譽聽她語氣如此怨毒,不禁怵然生懼,又想:“她的圈套部署得也當真周密,竟在柱中暗藏藥粉,引得我去填寫對聯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藥粉便散了出來。唉,段譽啊段譽!你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居然瞧不出半點端倪,當真胡塗透頂。”但轉念又想:“我一路上填寫字畫中的缺筆缺字,王夫人的爪牙便將我當作了爹爹,全副精神貫注在我身上,爹爹竟因此脫險。我代爹爹擔當大禍,讓爹爹脫卻災難,又有什麽可怨的?那正是求之不得。”言念及此,頗覺坦然,但不禁又想:“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將我斬成十七八塊,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反會千依百順的侍候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際,可大大不同了。”


    隻聽得王夫人恨恨連聲,說道:“我要你裝成個聾啞老婦,主持大局,你又不是不認得那人,到頭來居然鬧出這大笑話來。”


    那老婦辯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稟告過了。我見來人中並無段公子在內,便將他們火刀火石都騙了來,好讓他們點不著油燈,婢子又用草席將柱子上的對聯都遮住了,使得不致引醉人蜂進屋。誰知這些人硬要自討苦吃,終於還是升著了火,見到了對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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