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峰道:“自然是我!”譚公怒道:“你……你……他媽的,為什麽要牽扯上趙錢孫這小子?”他最氣惱的是,喬峰居然說將譚婆殺了之後,要將她和趙錢孫合葬。


    喬峰道:“你老婆要牽扯上他,跟我有什麽相幹?你想不想知道譚婆此刻身在何處?想不想知道她跟誰在一起說情話,唱情歌?”譚公一聽,自即料到妻子是跟趙錢孫在一起,急欲去看個究竟,便問:“她在那裏?請你帶我去!”喬峰冷笑道:“你給我什麽好處?我為什麽要帶你去?”


    譚公記起他先前的說話,問道:“你說有事問我,要問什麽?”


    喬峰道:“那日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徐長老攜來一信,乃是寫給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的。這信是何人所寫?”


    譚公手足微微一抖,這時他兀自給喬峰提著,身子淩空,喬峰隻須掌心內力一吐,立時便送了他性命。但他凜然不懼,說道:“此人是你的殺父大仇,我決計不能泄露他姓名,否則你去找他報仇,豈不是我害了他性命。”喬峰道:“你如不說,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譚公哈哈一笑,道:“譚某豈能貪生怕死,出賣朋友?”


    喬峰聽他顧全義氣,心下也頗為佩服,倘若換作別事,早就不再向他逼問,但父母之仇,豈同尋常,便道:“你不愛惜自己性命,連妻子的性命也不愛惜?譚公譚婆聲名掃地,貽羞天下,難道你也不怕?”


    譚公凜然道:“譚某坐得穩,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對不起朋友之事,怎說得上‘聲名掃地,貽羞天下’?”喬峰森然道:“譚婆可未必坐得穩,立得正,趙錢孫可未必不做一兩件對不起朋友之事。”


    譚公滿臉脹得通紅,隨即又轉為鐵青,橫眉怒目,狠狠瞪視。


    喬峰手一鬆,將他放落,轉身走出。譚公一言不發的跟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衛輝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漢識得譚公,恭恭敬敬的讓路行禮。譚公隻哼的一聲,便走了過去。不多時,兩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喬峰晃身上了船頭,向艙內一指,道:“你自己來看罷!”


    譚公跟著上了船頭,向船艙內看去,隻見妻子和趙錢孫相偎相倚,擠在船艙一角。譚公怒不可遏,發掌猛力向趙錢孫腦袋擊去。蓬的一聲,趙錢孫身子一動,既不還手,亦不閃避。譚公的手掌和他頭頂相觸,便已察覺不對,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臉頰,著手冰冷,原來譚婆已死去多時。譚公全身發顫,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鼻息,卻那裏還有唿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趙錢孫的額頭,也是著手冰冷。譚公悲憤無已,迴過身來,狠狠瞪視喬峰,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


    喬峰見譚婆和趙錢孫忽然一齊喪命,也詫異之極。他離船進城之時,隻不過點了二人穴道,怎地兩個高手竟爾會突然身死?他提起趙錢孫的屍身,粗粗一看,身上並無兵刃之傷,也無血漬;拉著他胸口衣衫,嗤的一聲,扯了下來,隻見他胸口一大塊瘀黑,顯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這下重手竟極像是出於自己之手。


    譚公抱著譚婆,背轉身子,解開她衣衫看她胸口傷痕,便和趙錢孫所受之傷一模一樣。譚公欲哭無淚,低聲向喬峰道:“你人麵獸心,這般狠毒!”


    喬峰心下驚愕,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想:“是誰使重手打死了譚婆和趙錢孫?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尋常,難道又是我的老對頭到了?可是他怎知這二人在此船中?”


    譚公傷心愛妻慘死,勁運雙臂,奮力向喬峰擊去。喬峰向旁一讓,隻聽得喀喇喇一聲大響,譚公的掌力將船篷打塌了半邊。喬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頭,說道:“譚公,你夫人決不是我殺的。”譚公道:“不是你還有誰?”喬峰道:“你此刻命懸我手,喬某要殺你易如反掌,我騙你有何用處?”譚公道:“你隻不過想查知殺父之仇是誰。譚某武功雖不如你,焉能作無義小人?”喬峰道:“好,你將我殺父之仇的姓名說了出來,我一力承擔,為你報這殺妻大仇。”


    譚公慘然狂笑,連運三次勁,要想掙脫對方掌握,但喬峰一隻手掌輕輕搭在他肩頭,隨勁變化,譚公掙紮的力道大,對方手掌上的力道相應而盛,始終沒法掙紮得脫。譚公將心一橫,將舌頭伸到雙齒之間,用力一咬,咬斷舌頭,滿口鮮血向喬峰狂噴過去。喬峰忙側身閃避。譚公奔將過去,猛力一腳,踢開趙錢孫的屍身,左手抱住了譚婆的屍身,右手將譚婆的玉釵釵尖對準自己咽喉插入,頭頸一軟,氣絕而死。


    喬峰見到這等慘狀,心下也自惻然,頗為抱憾,譚氏夫婦和趙錢孫雖非他親手所殺,但終究是因他而死。若要毀屍滅跡,隻須伸足一頓,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會沉入江底。尋思:“我掩藏三具屍體,反顯得做賊心虛,然譚氏伉儷和趙錢孫的名聲卻不可敗壞。”還是在船底踩出一洞,出了船艙,迴上岸去,想在岸邊尋找足跡線索,卻全無蹤跡可尋。


    他匆匆迴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門口張望,見他無恙歸來,極是歡喜,但見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蹤趙錢孫和譚婆無甚結果,低聲問道:“怎麽樣?”喬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驚,道:“譚婆和趙錢孫?”喬峰道:“還有譚公,一共三個。”


    阿朱隻道是他殺的,雖覺不安,卻也不便怨責,說道:“趙錢孫是害死你父親的幫兇,殺了也……也沒什麽。”喬峰搖頭道:“不是我殺的!”阿朱籲了一口氣,道:“那就好。我本來想,譚公、譚婆並沒怎麽得罪你,可以饒了。卻不知是誰殺的?”


    喬峰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又道:“知道那元兇巨惡姓名的,世上就隻剩下三人了。咱們做事可得趕快,別給敵人老是搶在頭裏,咱們始終落了下風。”


    阿朱道:“不錯。那馬夫人恨你入骨,無論如何是不肯講的。何況逼問一個寡婦,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逕。智光和尚的廟遠在江南。咱們便趕去山東泰安單家罷!”


    喬峰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惜之色,道:“阿朱,這幾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聲叫道:“店家,店家,快結帳。”喬峰奇道:“明早結帳不遲。”阿朱道:“不,今晚連夜趕路,別讓敵人步步爭先。”喬峰心中感激,點了點頭。


    暮色蒼茫中出得衛輝城來,道上已聽人傳得沸沸揚揚,契丹惡魔喬峰如何遽下毒手,害死了譚公夫婦和趙錢孫。多半這三人忽然失蹤,眾人尋訪之下,找出了沉船。這些人說話之時,東張西望,唯恐喬峰隨時會在身旁出現,殊不知喬峰當真便在身旁。


    兩人一路上更換坐騎,日夜不停的疾向東行。趕得兩日路,阿朱雖絕口不說一個“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騎在馬上,幾次險些摔下馬背,喬峰見她實在支持不住了,於是棄馬換車。兩人在大車中睡上三四個時辰,一等睡足,又棄車乘馬,絕塵奔馳。如此日夜不停的趕路,阿朱歡歡喜喜的道:“這一次無論如何能趕在那大惡人的先頭。”她和喬峰均不知對頭是誰,提起那人時,便以“大惡人”相稱。


    喬峰卻隱隱擔憂,總覺這“大惡人”每一步都占了先著,此人武功當不在自己之下,智謀更為遠勝,何況自己直至此刻,瞧出來眼前始終迷霧一團,但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對方卻顯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這般厲害的對手。隻敵人愈強,他氣概愈豪,鬥誌更盛,並無絲毫懼怕之意。


    鐵麵判官單正世居山東泰安大東門外,泰安境內,人人皆知。喬峰和阿朱來到泰安時已是傍晚,問明單家所在,當即穿城而過。出得大東門,行不到一裏,忽見濃煙衝天,對麵有地方失了火,跟著鑼聲當當響起,遠遠聽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喬峰也不以為意,和阿朱縱馬奔馳,漸漸奔近失火之處。隻聽得有人大叫:“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鐵麵單家!”


    喬峰和阿朱吃了一驚,一齊勒馬,兩人對望了一眼,均想:“莫不是又給大惡人搶到了先?”阿朱安慰道:“單正武藝高強,屋子燒了,決不會連人也燒在內。”


    喬峰搖了搖頭。他自從殺了單氏二虎之後,和單家結仇極深,這番來到泰安,雖無殺人之意,但想單正和他的子侄門人決計放自己不過,原是預擬來大戰一場。不料未到莊前,對方已遭災殃,心中不由得惻然生憫。


    漸漸馳近單家莊,隻覺熱氣炙人,紅焰亂舞,好一場大火。


    這時四下裏的鄉民已群來救火,提水的提水,潑沙的潑沙。幸好單家莊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無人居住,火災不致蔓延。


    喬峰和阿朱馳到災場之旁,下馬觀看。隻聽一名漢子歎道:“單老爺這樣的好人,在地方上濟貧救災,幾十年來積下了多少功德,怎麽屋子燒了不說,全家三十餘口,竟沒一個逃出來?”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門不讓人逃走。否則的話,單家連五歲小孩子也會武功,豈有逃不出來之理?”先一人道:“聽說單大爺、單二爺、單五爺在河南給一個叫什麽喬峰的惡人害了,這次來放火的,莫非又是這大惡人?”


    阿朱和喬峰說話中提到那對頭時,稱之為“大惡人”,這時聽那兩個鄉人也口稱“大惡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紀較輕的人道:“那自然是喬峰了。”他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說道:“他定是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莊去,將單家殺得雞犬不留。唉,老天爺真沒眼睛。”那年紀大的人道:“這喬峰作惡多端,將來定比單家幾位爺們死得慘過百倍。”


    阿朱聽他詛咒喬峰,心中著惱,伸手在馬頸旁一拍,那馬吃驚,左足彈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聲,身子矮了下去。阿朱喝道:“你嘴裏不幹不淨的說些什麽?”那人給馬蹄踢了一腳,想起“大惡人”喬峰屬下人手眾多,嚇得一聲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喬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帶著三分淒苦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邊去。聽得眾人紛紛談論,說話一般無異,都說單家男女老幼三十餘口,竟沒一個能逃出來。喬峰聞到一陣陣焚燒屍體的臭氣,從火場中不斷衝出,知道各人所言非虛,單正全家男女老幼,確是盡數葬身火窟中了。


    阿朱低聲道:“這大惡人當真辣手,將單正父子害死,也就罷了,何以要殺他全家?更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喬峰哼了一聲,說道:“這叫做斬草除根。倘若換作了我,也得燒屋!”阿朱一驚,問道:“為什麽?”喬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單正曾說過幾句話,你想必也聽到了。他說:‘我家中藏得有這位帶頭大哥的幾封信,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果是真跡。’”阿朱歎道:“是了,他就算殺了單正,怕你來到單家莊中,找到了那幾封書信,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名。一把火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那就什麽書信也沒有了。”


    這時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勢正烈,一桶桶水潑到火上,霎時之間化作了白氣,卻那裏遏得住火頭?一陣陣火焰和熱氣噴將出來,隻衝得各人不住後退。眾人一麵歎息,一麵大罵喬峰。鄉下人口中的汙言穢語,自是難聽之極了。


    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辱罵,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戒,這些鄉下人可就慘了,偷眼向他瞧去,隻見他臉上神色奇怪,似傷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卻是憐憫,好似覺得這些鄉下人愚蠢之極,不值一殺。隻聽他歎了口長氣,黯然道:“去天台山罷!”


    他提到天台山,那確是無可奈何了。智光大師當年雖曾參與殺害他父母之役,但後來大發願心,遠赴異域,采集樹皮,醫治浙閩兩廣一帶百姓的瘴氣瘧病,活人無數,自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後武功全失。這等濟世救人的行逕,江湖上無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師,誰都稱之為“萬家生佛”,喬峰若非萬不得已,決不會去和他為難。


    兩人離了泰安,取道南行。這一次喬峰卻不拚命趕路,和阿朱商議了,自己好整以暇,說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倘若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會見到智光大師的屍體,說不定連他所居的寺院也給燒成了白地。何況智光行腳無定,雲遊四方,未必便在天台山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東。兩人自泰安一路向南,這一次緩緩行來,恰似遊山玩水,喬峰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若非心事重重,實足遊目暢懷。


    這一日來到鎮江,兩人上得金山寺去,縱覽江景,喬峰瞧著浩浩江水,不盡向東,猛地裏想起一事,說道:“那個‘帶頭大哥’和‘大惡人’,說不定便是一人。”阿朱擊掌道:“是啊,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喬峰道:“當然也或許是兩個人,但這兩人定然關係異常密切,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於千方百計,要掩飾那帶頭大哥的身分。但既連汪幫主這等人也肯追隨其後,那帶頭大哥自是非同小可之人。那大惡人卻又如此了得。世上豈難道真有這麽兩個高人,我竟連一個也想不到?以此推想,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隻要殺了那‘大惡人’,便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


    阿朱點頭稱是,又道:“喬大爺,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說當年舊事,隻怕……隻怕……”說著聲音有些發顫。


    喬峰接口道:“隻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顫聲道:“是啊。那鐵麵判官單正說道,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他全家給燒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來,心裏很怕。”她身子微微發抖,靠在喬峰身側。


    喬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趙錢孫寧可身敗名裂,也不肯吐露他名字,未必是為了顧全義氣,說不定是怕他知情後辣手報複。單正和他交好,這人居然也對他下此毒手。那晚在杏子林中,又有什麽如此厲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阿朱道:“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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