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問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並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個人在身邊聽他說話,自然而然的減卻不少煩惱。他又道:“這個帶頭大哥既能率領中土豪傑,自是個武功既高、聲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語氣,跟汪幫主交情大非尋常,他稱汪幫主為兄,年紀比汪幫主小些,比我當然要大得多。這樣一位人物,應當並不難找,嗯,看過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幫的徐長老和馬夫人、鐵麵判官單正。還有那個趙錢孫,自也知道他是誰。趙錢孫已告知他師妹譚婆,想來譚婆也不會瞞她丈夫。智光和尚與趙錢孫,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幫兇,那當然是要殺的,這個他媽的‘帶頭大哥’,哼,我……我要殺他全家,老老小小,雞犬不留!”


    阿朱打了個寒噤,本想說:“你殺了那帶頭的惡人,已經夠了,饒了他全家罷。”但這幾句話到得口邊,卻不敢吐出唇來,隻覺得喬峰神威凜凜,對之不敢稍有拂逆。


    喬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雲遊,趙錢孫漂泊無定,要找這兩個人甚是不易。那鐵麵判官單正並未參與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殺了他兩個兒子,他小兒子也是因我而死,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朱,咱們找丐幫的徐長老去。”


    阿朱聽到他說“咱們”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應攜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同行!”


    第二十一迴


    千裏茫茫若夢


    當下兩人折而向南,從山嶺間繞過雁門關,來到一個小鎮,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喬峰開口,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來。那店小二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覺得希奇,聽說打“二十斤”酒,更加詫異,呆呆的瞧著他們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應。喬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驚,這才轉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來洗澡嗎?”


    阿朱低聲笑道:“喬大爺,咱們去找徐長老,看來再走得兩日,便會給人發覺。一路打將過去,殺將過去,雖然好玩,就怕徐長老望風逃走,就找他不著了。”


    喬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維我,一路打將過去,敵人愈來愈多,咱倆終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說有什麽兇險,倒不見得。隻不過他們一個個的都望風而遁,可就難辦了。”喬峰道:“依你說有什麽法子?咱們白天歇店、黑夜趕道如何?”阿朱微笑道:“要他們認不出,那就容易不過。隻是名滿天下的喬大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裝?”說到頭來,還是“易容改裝”四字。


    喬峰笑道:“我不是漢人,這漢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卻寸步難行。阿朱,你說我扮作什麽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裝成一個形貌尋常、身上沒絲毫特異之處的江湖豪士。這種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見幾百個,那就誰也不會來向你多瞧一眼。”喬峰拍腿道:“妙極,妙極!喝完了酒,咱們便來改扮罷。”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當即動手。麵粉、漿糊、粽膠、墨水,各種各樣物事一湊合,喬峰臉容上許多特異之處一一隱沒。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喬峰一照鏡子,連自己也不認得了。阿朱跟著自己改裝,扮成個中年漢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變了,但一說話,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喬峰點頭道:“嗯,話要少說,酒須少喝。”


    這一路南行,他果然極少開口說話,每餐飲酒,也不過兩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這一日來到晉南三甲鎮,兩人正在一家小麵店中吃麵,忽聽得門外兩個乞丐交談。一個道:“徐長老可死得真慘,前胸後背,肋骨盡斷,一定又是喬峰那惡賊下的毒手。”喬峰一驚,心道:“徐長老死了?”和阿朱對望了一眼。


    隻聽得另一名乞丐道:“後天在衛輝開吊,幫中長老、弟兄們都去祭奠,總得商量個擒拿喬峰的法子才是。”頭一個乞丐說了幾句幫中的暗語,喬峰自明白其意,他說喬峰來勢厲害,不可隨便說話,莫要讓他手下人聽去了。


    喬峰和阿朱吃完麵後離了三甲鎮,到得郊外。喬峰道:“咱們該去衛輝瞧瞧,說不定能見到什麽端倪。”阿朱道:“是啊,衛輝是定要去的。但去吊祭徐長老的人,大都是你舊部,你的言語舉止之中,可別露出馬腳來。”喬峰點頭道:“我理會得。”兩人折而東行,往衛輝而去。


    第三天來到衛輝,進得城來,滿街滿巷都是丐幫子弟。有的在酒樓中據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豬屠狗,更有的隨街乞討,強索硬要。喬峰心中難受,眼見號稱江湖第一大幫的丐幫幫規廢弛,無複自己主掌幫務時的森嚴興旺氣象,如此過不多時,勢將為世人所輕。雖說丐幫與他已無幹係,然自己多年心血廢於一旦,總覺可惜。


    隻聽幾名丐幫弟子說了幾句幫中切口,便知徐長老的靈位設於城西一座廢園之中。喬峰和阿朱買了些香燭紙錢,隨著旁人來到廢園,在徐長老靈位前磕頭。


    但見徐長老的靈牌上塗滿了鮮血,那是丐幫的規矩,意思說死者為人所害,本幫幫眾須得為他報仇雪恨。靈堂中人人痛罵喬峰,卻不知他便在身旁。有幾個武功較高的七袋弟子悄悄議論,說喬峰既已打斷了徐長老前胸肋骨,擊碎了五髒,何以又再斷他後背肋骨?下手太過毒辣,亦不合情理。喬峰生怕給人瞧出破綻,當即辭出,和阿朱並肩而行,尋思:“徐長老既死,世上知道帶頭大哥之人便少了一個。”


    忽然間小巷盡頭處人影一閃,是個身形高大的女子,喬峰眼快,認出正是譚婆,心道:“妙極,她定是為祭奠徐長老而來,我正要找她。”跟著又一人閃過,也是輕功極佳,卻是趙錢孫。


    喬峰一怔:“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有甚古怪?”他知這兩人本是師兄妹,情孽牽纏,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七十歲年紀,難道還在幹什麽幽會偷情之事?”他本來不喜多管閑事,但想趙錢孫知道“帶頭大哥”是誰,譚公、譚婆夫婦也多半知曉,若能抓到他們一些把柄,便可乘機逼迫他們吐露真相,於是在阿朱耳邊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點點頭,喬峰立即向趙錢孫的去路追去。


    趙錢孫盡揀隱僻處而行,東邊牆角下一躲,西首屋簷下一縮,舉止詭秘,出了東門。喬峰遠遠跟隨,始終沒給他發見,遙見他奔到浚河之旁,彎身鑽入了一艘大木船中。喬峰提氣疾行,幾個起落,趕到船旁,輕輕躍上船篷,耳朵貼到篷上傾聽。


    船艙之中,譚婆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師哥,你我都這大把年紀了,年輕時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舊事,更有何用?”趙錢孫道:“我這一生是毀了。後悔也已來不及啦。我約你出來非為別事,小娟,隻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幾首歌兒。”譚婆道:“唉,你這人真癡得可笑。我當家的來到衛輝又見到你,已十分不快。他為人多疑,你還是少惹我的好。”趙錢孫道:“怕什麽?咱師兄妹光明磊落,說說舊事,有何不可?”譚婆歎了口氣,輕輕的道:“從前那些歌兒,從前那些歌兒……”趙錢孫聽她意動,加意央求,說道:“小娟,今日咱倆相會,不知此後何日再得重逢,隻怕我命不久長,你便再要唱歌給我聽,我也沒福來聽了。”譚婆道:“師哥,你別這麽說。你一定要聽,我便輕聲唱一首。”趙錢孫喜道:“好,多謝你,小娟,多謝你。”


    譚婆曼聲唱道:“當年郎從橋上過,妹在橋邊洗衣衫……”


    隻唱得兩句,喀喇一聲,艙門推開,闖進一條大漢。喬峰易容之後,趙錢孫和譚婆都已認他不出。他二人本來大吃一驚,眼見不是譚公,當即放心,喝問:“是誰?”


    喬峰冷冷側目而視,說道:“一個不講道義,勾引有夫之婦;一個不守婦道,背夫私會情郎……”他話未說完,譚婆和趙錢孫已同時出手,分從左右攻上。


    喬峰身形微側,反手便拿譚婆手腕,跟著手肘撞出,後發先至,攻向趙錢孫的左脅。趙錢孫和譚婆都是武學大高手,滿擬一招間便將敵人拾奪下來,萬料不到這貌不驚人的漢子武功竟高得出奇,隻一招間便即反守為攻。船艙中施展不開手腳,喬峰卻大有大鬥,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功夫,在不到一丈見方的船艙中使得靈動之極。鬥到第七迴合,趙錢孫腰間中指,譚婆一驚,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頓軟倒。


    喬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這裏歇歇,衛輝城內廢園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漢,正在徐長老靈前拜祭,我去請他們來評評這個道理。”


    趙錢孫和譚婆大驚,忙即運氣,但穴道受封,連小指頭兒也動彈不了。二人年紀已老,早無情欲之念,在此約會,不過是說說往事,敘敘舊情,原非當真有何越禮之事。但其時是北宋年間,禮法之防人人看得極重,而江湖上的好漢如犯了色戒,更為眾所不齒。一男一女悄悄在船中相會,卻有誰肯信隻不過是唱首曲子、說幾句胡塗廢話?眾人趕來觀看,以後如何做人?連譚公臉上也大無光采了。


    譚婆忙道:“這位英雄,我們並沒得罪閣下,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補報。”喬峰道:“補報是不用了。我隻問你一句話,請你迴答三個字。隻須你照實說了,我立即解開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譚婆道:“隻須老身知曉,自當奉告。”


    喬峰道:“有人曾寫信給丐幫汪幫主,說到喬峰之事,這寫信之人,許多人叫他‘帶頭大哥’,此人是誰?”譚婆躊躇不答,趙錢孫大聲叫道:“小娟,說不得,千萬說不得。”喬峰瞪視著他,問道:“你寧可身敗名裂,也不說的了?”趙錢孫道:“老子一死而已。這位帶頭大哥於我有恩,老子決不能說出他名字。”喬峰道:“害得小娟身敗名裂,你也不管了?”趙錢孫道:“譚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便在他麵前自刎,以死相謝,也就是了。”


    喬峰向譚婆道:“那‘帶頭大哥’於你未必有恩,你說了出來,大家平安無事,保全了譚公與你的臉麵,更保全了你師哥的性命。”


    譚婆聽他以趙錢孫的性命相脅,不禁打了個寒戰,說道:“好,我跟你說,那人是……”趙錢孫急叫:“小娟,你千萬不能說。我求求你,求求你,這人多半是喬峰的手下,你一說出來,那位帶頭大哥的性命就危險了。”


    喬峰道:“我便是喬峰,你們倘若不說,後患無窮!”


    趙錢孫吃了一驚,道:“怪不得這般好功夫。小娟,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你什麽,這是我唯一向你懇求的事,你說什麽也得答允。”


    譚婆心想他數十年來對自己眷戀愛護,情義深重,自己負他良多,他心中所求,從來不向自己明言,這次為了掩護恩人,不惜一死,自己決不能壞他義舉,便道:“喬幫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惡也在你。我師兄妹倆問心無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的事,恕我不能奉告。真正對不住!”她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但言辭決絕,無論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趙錢孫喜道:“小娟,多謝你,多謝你!”


    喬峰心知再逼也已無用,哼了一聲,從譚婆頭上拔下一根玉釵,躍出船艙,逕迴衛輝城中,打聽譚公落腳的所在。他易容改裝,無人識得。譚公、譚婆夫婦住在衛輝城內的“如歸客店”,也不是隱秘之事,一問便知。


    走進客店店房,隻見譚公雙手背負身後,在房中踱來踱去,神色焦躁,喬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譚婆的那根玉釵。


    譚公自見趙錢孫如影隨形的跟到衛輝,一直便鬱悶不安,這會兒半日不見妻子,正自記掛,不知她到了何處,忽見妻子的玉釵,又驚又喜,問道:“閣下是誰?是拙荊請你來的麽?不知有何事見教?”說著伸手便去取那玉釵。喬峰由他取去,說道:“尊夫人已為人所擒,危在頃刻。”譚公大吃一驚,道:“拙荊武功了得,怎能輕易為人所擒?”喬峰道:“是喬峰。”


    譚公隻聽到“是喬峰”三字,便無半分疑惑,卻更焦慮記掛,忙道:“喬峰,唉!那就麻煩了,我內人她在那裏?”喬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譚公心中雖急,臉上卻不動聲色,問道:“倒要請教。”喬峰道:“喬峰有一事請問譚公,你照實說了,即刻放歸尊夫人,決不損及她毫發。閣下倘若不說,就隻好將她處死,和趙錢孫同穴合葬。”


    譚公聽到最後一句,那裏還能忍耐,一聲怒喝,發掌向喬峰臉上劈去。喬峰斜身略退,這一掌便落了空。譚公吃了一驚,心想我這一掌勢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無事的便避過了,當下右掌斜引,左掌橫擊而出。喬峰見房中地位狹窄,無可閃避,當即豎起右臂硬接。啪的一聲,這一掌打上手臂,喬峰身形不晃,右臂翻過壓落,擱在譚公肩頭。


    霎時之間,譚公肩頭猶如堆上了數千斤重的大石,立即運勁反挺,但肩頭重壓,如山如丘,隻壓得他脊骨喀喀喀響聲不絕,幾欲斷折,除了曲膝跪下,更無別法。他出力強挺,說什麽也不肯屈服,但一口氣沒能吸進,雙膝一軟,噗的跪下,實是身不由主。


    喬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氣,壓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勁力不減,更壓得他曲背如弓,額頭便要著地。譚公滿臉通紅,苦苦撐持,使出吃奶的力氣與之抗拒,用力向上頂去。突然之間,喬峰手臂放開。譚公肩頭重壓遽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收勢不及,登時跳了起來,一縱丈餘,砰的一聲,頭頂重重撞上了橫梁,險些兒將橫梁也撞斷了。


    譚公從半空中落將下來,喬峰不等他雙足著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口。喬峰手臂極長,譚公卻身材矮小,不論拳打腳踢,都碰不到對方身子。何況他雙足淩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來。譚公一急之下,登時省悟,喝道:“你便是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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