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峰望著江中帆船,說道:“這大惡人聰明機謀,處處在我之上,武功似乎也不弱於我。他要取我性命,隻怕也不如何為難。他又何必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誰?”


    阿朱道:“喬大爺,你這可太謙了。那大惡人縱然了得,其實心中怕得你要命。我猜他這些日子中心驚膽戰,生怕你得知真相,去找他報仇。否則的話,他也不必害死喬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師,又害死趙錢孫、譚婆和鐵麵判官一家。譚公也可說是他害的。”


    喬峰點了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說道:“他既不敢來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邊。你別害怕。”過了半晌,歎道:“這人當真工於心計。喬某枉稱英雄,卻給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無還手之力。”


    過長江後,不一日又過錢塘江,來到天台縣城。喬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正要向店伴打聽上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櫃匆匆進來,說道:“喬大爺,天台山止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


    喬峰吃了一驚,他住宿客店之時,曾隨口說姓關,便問:“你幹麽叫我喬大爺?”那掌櫃道:“止觀寺的師父說了喬大爺的形貌,一點不錯。”喬峰和阿朱對瞧一眼,均頗驚異,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裝,而且與在山東泰安時又頗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讓人認了出來。喬峰道:“好,請他進來相見。”


    掌櫃的轉身出去,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來。那僧人向喬峰合什為禮,說道:“家師上智下光,命小僧樸者邀請喬大爺、阮姑娘赴敝寺隨喜。”喬峰聽他連阿朱姓阮竟也知道,更加詫異,問道:“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樸者和尚道:“家師吩咐,說道天台縣城‘傾蓋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喬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這位是喬大爺了,不知阮姑娘在那裏?”阿朱扮作個中年男子,樸者和尚看不出來,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


    喬峰又問:“我們昨晚方到此間,尊師何以便知?難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領麽?”


    樸者還未迴答,那掌櫃的搶著道:“止觀禪寺的老神僧神通廣大,屈指一算,便知喬大爺要來。別說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個十之六七呢。”樸者和尚卻道:“倒不是我師父前知。我師父得到訊息,知道兩位要光降敝寺,命小僧前來迎接,已來過好幾次,曾去過幾家客店查詢。”


    喬峰聽樸者和尚說話老實,料想對方於己當無惡意,便道:“阮姑娘隨後便來,你領我們二人先去拜見尊師罷。”樸者和尚道:“是。”喬峰要算房飯錢,那掌櫃的忙道:“大爺是止觀禪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們沾了好大的光哪,這幾錢銀子的房飯錢,那無論如何是不敢收的。”


    喬峰道:“如此叨擾了。”暗想:“智光禪師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筆勾銷。隻盼他肯吐露那帶頭大哥和大惡人是誰,我便心滿意足。即使他不肯說,我也決不用強。”當下隨著樸者和尚出得縣城,逕向天台山而來。


    天台山風景清幽,但山徑頗為險峻,崎嶇難行。相傳漢時劉晨、阮肇誤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見山水固極秀麗,山道卻盤旋曲折,甚難辨認。喬峰跟在樸者和尚身後,見他腳力甚健,卻顯然不會武功,但他並不因此放鬆了戒備,尋思:“對方既知是我,豈有不嚴加防範之理?智光禪師雖是有德高僧,旁人卻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走了一段山路,轉過一個山坳,一條山徑筆直上嶺,右首山壁下有座涼亭,亭內放著一隻陶缸,上擱竹製水杓,似是供行旅休憩飲水之用。喬峰見阿朱走得略有倦色,便道:“咱們到涼亭裏歇一歇腳。”阿朱道:“好!”隨著他走向涼亭。樸者和尚跟著走近,說道:“你兩位如口渴了,可以喝點茶。”喬峰拿起水杓,見陶缸中衝得淡赭色的有半缸粗茶,舀了一杓茶,遞給阿朱。阿朱接過茶杓,喝了一口,隻見來路上有五人快步上山,大袖飄飄,行動甚是矯捷。


    喬峰一見之下,便留上了神。這五人年紀均已不輕,但健步如飛,各穿一件灰袍,頭戴灰色棉布帽,走入涼亭。五人抱拳行禮,齊聲道:“大爺安好。姑娘安好。”此時阿朱未改服裝,聽五人稱她為“姑娘”,喬峰和阿朱都增戒心,兩人還禮說道:“各位安好。這裏有茶水,請飲用休息。”一人道:“多謝!”喬峰聽他們說話是北方口音,見五人都是六十左右年紀,大都眉毛已變白色,有三人微有白髭。喬峰暗忖:“這五人武功高得很啊,不知是什麽來路?”走到阿朱身邊,和她並肩坐在一張木長凳上。瞧這五人神情和藹,全無敵意,微微放心。


    五老者分別飲了茶後,坐下身來。一名老者拱手說道:“在下姓杜,是淮北人氏。這四個都是在下的師弟。這個姓遲,這個姓金,這個姓褚,這個姓孫。”四人聽他說到自己,便站起身抱拳為禮。喬峰抱拳還禮。阿朱見他們年紀大,敬之為長輩,還禮時曲膝躬身,頗為恭敬。那姓杜老者笑嘻嘻的道:“大家是行旅之人,小姑娘不用這麽客氣。”阿朱道:“杜爺爺,你是我爺爺輩的人,小女子該當恭敬。”說話迴複女聲,不再假裝粗豪男子聲音。


    那姓杜老者嗬嗬而笑,伸出枯瘦手掌,淩空作了個姿式,似是撫摸她頭發一般。喬峰見他淩空這麽一撫,神態慈祥,但手勢平穩異常,隻怕以數百斤的力道,也難撞動他手掌,直似含了數十年高深功力,委實非同小可,心下暗驚,說道:“五位高人,有幸在浙東邂逅相遇,喬峰實感運道不小。”


    那姓杜老者道:“喬大爺,我們一直想見你,從河南衛輝跟到山東泰安單家莊,又跟到浙江,幸好在這裏遇上。待會你便要去止觀寺,我們等不及了,隻得魯莽上來相見。”喬峰忙道:“好說,好說。喬某不知五位高人在後,否則的話,早該迴身迎上叩見。”心想他們一路從衛輝跟來,有備而至,瞧這五人舉止,大是勁敵,隻怕便要在這涼亭中惡鬥一場,如何照顧阿朱,倒非易事。


    那姓杜老者續道:“唯大英雄能本色。喬大爺,你自報真姓名,行事光明磊落,咱們的用意,也就不必相瞞。止觀寺智光禪師是有德高僧,我師兄弟五人特地趕來,是求你別傷害於他。”喬峰道:“五位老先生言重了。五位倘若同時出手,便可取了喬峰性命,何必說到這個‘求’字?喬峰前往求見智光禪師,隻是請他老人家指點迷津。不論他肯說還是不說,在下禮敬而來,禮敬而去,不敢損傷禪師一毫一發。”


    那姓杜老者道:“喬大爺丈夫一言,快馬一鞭,你既如此說,我五兄弟自然信得過。在下有一語奉告,那是肺腑之言,咱們今日初會,未免有點交淺言深,直言莫怪。”喬峰道:“杜老先生請說。”


    那姓杜老者道:“那譚公、譚婆、趙錢孫、丐幫徐長老、單正父子等諸人,隻因不肯說那帶頭大哥的名字,以致喪命。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都說是喬大爺下的手。”


    喬峰道:“這些人沒一個是我殺的。譚氏夫婦和趙錢孫不肯說那帶頭大哥的名字,在下確是使過一些逼迫,但他們寧死不屈,不肯出賣朋友,確是好漢子的行逕,在下心中甚為佩服,決計沒傷他們性命。到底是誰下的手,在下正要追查個水落石出。喬峰身蒙不白奇冤,江湖上都冤枉我殺害義父、義母、恩師,其實這三位老人家視我有若親兒,我大恩未報,怎能有一指加於他們身上……”說著語音已有些嗚咽。


    那姓杜老者道:“我們五兄弟此番趕來,不敢說能強行阻止喬大爺傷害智光禪師,但要老實跟喬大爺說一件千真萬確之事。那位帶頭大哥說道,為了他一人,江湖上已有這許多好朋友因而送命,他自覺罪孽深重。聚賢莊一戰,損傷的人更多。那帶頭大哥說:當年雁門關外那件事,他是大大的錯了,早就該償了自己性命謝罪,喬大爺若去找他報仇,他決意挺胸受戮,決不逃避……”


    喬峰越聽越奇,說道:“那有此事?老先生是聽那位帶頭大哥親口所說,還是旁人轉告的?”那姓杜老者道:“千真萬確,那帶頭大哥的的確確是這個意思。老朽在江湖上薄有微名,我這四位師弟,也都不是無名之輩,我們五個人言出如山,此刻未能奉告真實姓名,喬大爺事後必知。”喬峰道:“然則請問那位帶頭大哥到底是誰?”


    那姓杜老者搖搖頭,歎了口氣,說道:“老夫武功遠遠不如喬大爺,但仍當獻醜,跟你對上一掌,不過想讓你知道,我師兄弟五人決不會一派胡言。”說著站到一邊,客客氣氣的道:“喬大爺,在下領教你一招高明掌法!”


    喬峰聽他指明隻對一掌,似乎旨在以武功表明自己身分,當即說道:“五位是前輩高人,在下一望而知。五位言語,在下也不敢不信。五位要出手指教,喬峰武功低微,還請手下留情!”那姓杜老者嗬嗬一笑,說道:“威震天下的喬幫主武功低微,世上還有何人是武功高強?請發招罷!”說著曲膝彎腰,右掌緩緩推出。


    喬峰見他來掌並不剛猛,便即左掌圈轉,右掌還以一招“亢龍有悔”,這一掌有發有收,留有極大餘力。雙掌一交,啪的一聲輕響,喬峰隻覺對方掌力緩緩而來,有餘不盡,他這招“亢龍有悔”也是餘力遠大於掌力,積蓄極厚。兩人掌力甫交,立即迴收,互相欽佩,同時說道:“佩服!佩服!”


    其餘三位老者逐一站起,分別說道:“在下領教一掌,不可錯過了領教天下第一掌的良機!”喬峰和三老者一一對掌,心下暗驚,這四位老者的掌力個個不同,卻皆是少林派的高明掌法,單隻一掌,便顯得是當世一流好手,原來他們都是少林派高手。喬峰對了這四掌,沒一掌稍占便宜,也沒一掌虧了半點。他額不見汗,骨不出聲,輕描淡寫的與四人對了掌,掌法中沒見到絲毫猛力霸氣,顯得舉重若輕,行有餘力。他要留下內力,用以對付五人中顯然功力最高的姓遲老者。


    五位老者齊聲道:“人稱北喬峰當世武功第一,今日領教,果然名不虛傳,拜服之至!”喬峰一躬到底,說道:“五位長者言重了。今蒙指教,厚意高誼,終身不忘。”


    那姓遲老者道:“喬大爺,請你指教。”雙掌分別畫圈,同時推出。喬峰的降龍廿八掌是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所傳,但喬峰生俱異稟,於武功上得天獨厚,他這降龍廿八掌摧枯拉朽,無堅不破,較之汪幫主尤有勝過。喬峰見對方雙掌齊推,自己如以單掌相抵,倘若拚成平手,自己似乎稍占上風,不免有失恭敬,於是也雙掌齊出。他左右雙掌中所使掌力,也仍都是外三內七,將大部分掌力留勁不發。


    四掌相交,喬峰突覺對方掌力忽爾消失,刹那間不知去向,不禁大吃一驚。他雙掌推出之力雖隻三成,卻也是排山倒海,勢不可當,對方竟不以掌力相擋,自己掌力雷霆萬鈞的擊去,勢不免將對方打得肋骨齊斷,心肺碎裂。驚惶中忙迴收掌力,心知此舉危險萬分,對手這一下如是誘招,自己迴收掌力時,若乘機加強掌力擊來,兩股掌力合並齊發,自己雖留有餘力,勢不免重傷,霎時間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這一死,阿朱就此無人照顧了!”不禁慘然變色。豈知自力甫迴,那姓遲老者急速撤掌,退後一步,一躬到地,說道:“多謝喬幫主大仁大義,助我悟成這‘般若掌’的‘一空到底’。”


    其餘四位老者齊向姓遲老者說道:“恭喜悟成神功!”


    喬峰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適才可說死裏逃生,這時與阿朱實是再世相逢,激動之下,忍不住過去握住了阿朱的手。


    那姓遲老者向阿朱道:“阿朱姑娘,剛才我跟喬大爺對掌,使的是‘般若掌’,這路掌法是佛門掌法中的最高功夫。般若佛法講究空無,使到最後一招‘一空到底’之時,既不是空,也不是非空,掌力化於無形,沒有了色,沒有了受想行識,色是空,聲香味觸法也都是空,掌力是空,空即是掌力。我過去總是差了一點,出掌之時心中總是有滯,可以空了自己掌力,卻空不了對方的力道。這次跟喬大爺對掌,如此高手,世所罕見,我不肯錯過這難逢機緣,便又使‘一空到底’。萬想不到喬大爺大仁大義,一覺到我掌上無力,也於刹那間迴收自己掌力,拚著我誘招發力,反擊自身。我突然之間明白了,我自己空了,連對手也空了,這才是真正的‘一空到底’。如不是有這樣一位不顧自己性命、不肯輕易傷人的仁義英雄,這一招如何能夠悟成?”


    喬峰隱隱間忽有所悟:“他若不是甘心讓我打死,而我若不是甘心冒險受他掌擊,他這一招終究悟不成。我跟他素不相識,為什麽肯幹冒如此大險?隻因他確信我並非卑鄙小人,我也深知他是高尚君子。”武學高明之士,從武功之中,便能深切了解旁人,有如文學之士能從文字中識得對方人品。喬峰與四位老者逐一對掌之後,已知對方不但武功高強,抑且人品高潔,所謂“傾蓋如故”,一見之下,便覺值得將自己性命交在對方手裏。


    那姓杜老者說道:“喬大爺,你與我等對掌之後,已成生死之交。我隻跟你說一句:智光禪師當年參預殺害令尊令堂,乃是受了妄人誤導,決非出於本心,他也已十分懊悔,望你手下留情。”喬峰道:“喬峰百死餘生,有緣得能和五位高人結交,實是平生大幸。在下決不以一指加於智光大師之身。多承指教了!”當下和阿朱兩人都抹去臉上化裝,以本來麵目相見。


    樸者和尚見兩人相貌改變,阿朱更變作了女人,大是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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