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裏,向身旁的深淵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嚇了一跳,向那雲封霧繞的穀口瞧了兩眼,走遠了幾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說道:“不,不!你千萬別下去。下去有什麽好瞧的?”喬峰道:“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這件事始終在我心頭盤旋不休。我要下去查個明白,看看那個契丹人的屍體。”阿朱道:“那人摔下去已有三十年了,早隻剩下幾根白骨,還能看到什麽?”喬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真是我父親,便得將他屍骨撿上來,好好安葬。”


    阿朱尖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你仁慈俠義,怎能是殘暴惡毒的契丹人後裔?”


    喬峰道:“你在這裏等我一天一晚,明天這時候我還沒上來,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喬大爺,你別下去!”


    喬峰心腸甚硬,絲毫不為所動,微微一笑,說道:“聚賢莊上這許多英雄好漢都打我不死。難道這區區山穀,便能要了我命麽?”


    阿朱想不出什麽話來勸阻,隻得道:“下麵說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蟲,或者是什麽兇惡的怪物。”喬峰哈哈大笑,拍拍她肩頭,道:“要是有怪物,我捉了上來給你玩兒。”他向穀口四周眺望,要找一處勉強可以下足的山崖,盤旋下穀。


    便在這時,忽聽得東北角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向南馳來,聽聲音總有二十餘騎。喬峰當即快步繞過山坡,向馬蹄聲來處望去。他身在高處,隻見這二十餘騎一色的黃衣黃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著下麵高坡的山道奔來。


    喬峰看清楚了來人,也不以為意,隻是他和阿朱處身所在,正是從塞外進關的要道,當年中原群雄擇定於此處伏擊契丹武士,便是為此。心想此處是邊防險地,大宋官兵見到麵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盤查詰問,還是避開了,免得麻煩。迴到原處,拉著阿朱往大石後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過不多時,那二十餘騎官兵馳上嶺來。喬峰躲在山石之後,已見到為首的一個軍官,不禁頗有感觸:“當年汪幫主、智光大師、趙錢孫等人,多半也是在這塊大石之後埋伏,如此瞧著契丹眾武士馳上山嶺。今日峰岩依然,當年宋遼雙方的武士,卻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聽得兩聲小孩的哭叫,喬峰大吃一驚,如入夢境:“怎麽又有了小孩?”跟著又聽得幾個婦女的尖叫聲音。


    他伸首外張,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馬上大都還擄掠了一個婦女,所有婦孺都穿著契丹牧人的裝束。好幾個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褻醜惡,不堪入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撐,便立遭官兵喝罵毆擊。喬峰看得大奇,不明所以。隻見這些人從大石旁經過,逕向雁門關馳去。


    阿朱問道:“喬大爺,他們幹什麽?”喬峰搖了搖頭,心想:“邊關的守軍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這些官兵就像盜賊一般。”


    跟著嶺道上又來了三十餘名官兵,驅趕著數百頭牛羊和十餘名契丹婦女,隻聽得一名軍官道:“這一次打草穀,收成不怎麽好,大帥會不會發脾氣?”另一名軍官道:“遼狗的牛羊雖搶得不多,但搶來的女子中,有兩三個相貌不差,陪大帥快活快活,他脾氣就好了。”第一個軍官道:“三十幾個女人,大夥兒不夠分的,明兒辛苦一天,再去搶些來。”一個士兵笑道:“遼狗得到風聲,早就逃清光啦,再要打草穀,須得等兩三個月。”


    喬峰不由得怒氣填胸,心想這些官兵的行逕,比之最兇惡的下三濫盜賊更有不如。


    突然之間,一個契丹婦女懷中抱著的嬰兒大聲哭了起來。那契丹女子伸手推開一名大宋軍官的手,轉頭去哄啼哭的孩子。那軍官大怒,抓起那孩兒摔了出去,跟著縱馬而前,馬蹄踏在孩兒身上,登時踩得他肚破腸流。那契丹女子嚇得呆了,哭也哭不出聲來。眾官兵哈哈大笑,蜂擁而過。


    喬峰一生中見過不少殘暴兇狠之事,但這般公然以殘殺嬰孩為樂,卻是第一次見到。他氣憤之極,當下卻不發作,要瞧個究竟再說。


    這一群官兵過去,又有十餘名官兵唿嘯而來。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馬,手中高舉長矛,矛頭上大都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馬後係著長繩,縛了五個契丹男子。喬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裝束,都是尋常牧人,有兩個年紀甚老,白發蒼然,另外三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心下了然,這些大宋官兵出去擄掠,壯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卻將婦孺老弱捉了來。


    隻聽得一個軍官笑道:“斬得十四具首級,活捉遼狗五隻,功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升官一級,賞銀一百兩,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這裏西去五十裏,有個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穀?”那老高道:“有什麽不敢?你欺我新來麽?老子新來,正要多立邊功。”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馳到大石左近。


    一個契丹老漢看到地下的童屍,突然大叫,撲過去緊緊抱住童屍,不住親吻,悲聲叫嚷。喬峰雖不懂他言語,見了他這神情,料想給馬踩死的這孩子是他親人。拉著那老漢的小卒不住扯繩,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漢怒發如狂,猛地向他撲去。這小卒吃了一驚,揮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漢用力一扯,將他從馬上拉落,張口往他頸中咬去,另一名大宋軍官從馬上一刀砍了下來,狠狠的砍在那老漢背上,跟著俯身抓住他後領,將他拉開,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這小卒氣惱已極,揮刀又在那契丹老漢身上砍了幾刀。那老漢搖晃了幾下,竟不跌倒。眾官兵或舉長矛,或提馬刀,團團圍在他身周。


    那老漢轉向北方,解開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聲叫號,聲音悲涼,有若狼嗥。一時之間,眾軍官臉上都現驚懼之色。


    喬峰心下悚然,驀地裏似覺和這契丹老漢心靈相通,這幾下垂死時的狼嗥之聲,自己也曾叫過。那是在聚賢莊上,他身上接連中刀中槍,又見單正挺刀刺來,自知將死,心中悲憤莫可抑製,忍不住縱聲便如野獸般狂叫。


    這時聽了這幾聲唿號,心中油然而起親近之意,更不多想,飛身便從大石之後躍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個個都投下崖去。喬峰打得興發,連他們乘坐的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穀,人號馬嘶,響了一陣,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個契丹人見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喬峰殺盡十餘名官兵,縱聲長嘯,聲震山穀,見那身中數刀的契丹老漢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個好漢,走到他身前,隻見他胸膛袒露,對正北方,卻已氣絕身死。喬峰向他胸口看去,“啊”的一聲驚唿,倒退一步,身子搖搖擺擺,幾欲摔倒。


    阿朱大驚,叫道:“喬大爺,你……你……你怎麽了?”隻聽得嗤嗤嗤幾聲響過,喬峰撕開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長毛茸茸的胸膛來。阿朱一看,見他胸口刺著花紋,是青鬱鬱的一個狼頭,張口露牙,狀貌兇惡;再看那契丹老漢時,見他胸口也刺著一個狼頭,形狀神姿,和喬峰胸口的狼頭一模一樣。


    忽聽得那四個契丹人齊聲唿叫起來。


    喬峰自兩三歲時初識人事,便見到自己胸口刺著這個青狼之首,他因從小見到,自絲毫不以為異。後來年紀大了,向父母問起,喬三槐夫婦都說圖形美觀,稱讚一番,卻沒說來曆。北宋年間,人身刺花甚是尋常,甚至有全身自頸至腳遍體刺花的。大宋係承繼後周柴氏的江山。後周開國皇帝郭威,頸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稱“郭雀兒”。當時身上刺花,蔚為風尚,丐幫眾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喬峰從無半點疑心。但這時見那死去的契丹老漢胸口青狼,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樣,自不勝駭異。


    四個契丹人圍到他身邊,嘰哩咕嚕的說話,不住的指他胸口狼頭。喬峰不懂他們說話,茫然相對,一個老漢忽地解開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刺著這麽一個狼頭。三個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頭刺花。


    霎時之間,喬峰終於千真萬確的知道,自己確是契丹人。這胸口的狼頭定是他們部族的記號,想是男孩出生不久,便即人人刺上。他自來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們暴虐卑鄙,不守信義,知道他們慣殺漢人,無惡不作,這時候卻要他不得不自認是禽獸一般的契丹人,心中苦惱之極。


    他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間大叫一聲,向山野間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喬大爺!喬大爺!”隨後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餘裏,才見他抱頭坐在一株大樹之下,臉色鐵青,額頭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來。阿朱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而坐。


    喬峰身子一縮,說道:“我是豬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虜,自今而後,你不用再見我了。”阿朱和所有漢人一般,本來也痛恨契丹人入骨,但喬峰在她心中,乃天神一般的人物,別說他隻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獸,她也不肯離之而去,心想:“他這時心中難受,須得對他好好勸解寬慰。”柔聲道:“漢人中有好人壞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壞人。喬大爺,你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對我全無分別。”


    喬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說什麽好話。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隻不過一時逞強好勝。此事一筆勾銷,你快快去罷!”


    阿朱心中惶急,尋思:“他既知自己確是契丹胡虜,說不定便迴歸漠北,從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時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說道:“喬大爺,你若撇下我而去,讓我獨個兒孤苦伶仃的,在這世上沒人理睬,我便跳入這山穀之中。阿朱說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漢,瞧不起我這低三下四的丫鬟賤人,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喬峰聽她說得十分誠懇,心下感動,他隻道自己既是契丹胡虜,普天下的漢人自然個個避若蛇蠍,想不到阿朱對待自己仍一般無異,不禁伸手拉住了她手掌,柔聲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鬟,又不是我的丫鬟,我……我怎會瞧不起你?”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說什麽好話。”她學著喬峰說這幾句話,語音聲調,無一不像,眼光中卻滿是頑皮神色。喬峰哈哈大笑,他於失意潦倒之際,得有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少女說笑慰解,不禁煩惱大消。


    阿朱收起笑容,正色道:“喬大爺,我服侍慕容公子,並非賣身給他。隻因我從小沒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淩,慕容老爺見到了,救了我迴家。我孤苦無依,便做了他家的丫鬟。其實慕容公子也並不真當我是丫鬟,他還買了幾個丫鬟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般,隻不過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塢慕容老爺家來避難的。慕容老爺和夫人當年曾說,那一天我和阿碧想離開燕子塢,他慕容家歡歡喜喜的給我們送行……”說到這裏,臉上微微一紅。原來當年慕容夫人說的是:“那一天阿朱、阿碧這兩個小妮子有了歸宿,我們慕容家全副嫁妝、花轎吹打送她們出門,就跟嫁女兒沒半點分別。”頓了一頓,又對喬峰道:“今後我服侍你,做你的丫鬟,慕容公子決不會見怪。”


    喬峰雙手連搖,道:“不,不!我是個胡人蠻夷,怎能用什麽丫鬟?你在江南富貴人家過慣了舒服日子,跟著我漂泊吃苦,有什麽好處?你瞧我這等粗野漢子,也配受你服侍麽?”


    阿朱嫣然一笑,道:“這樣罷,我算是給你擄掠來的奴仆,你高興時向我笑笑,不開心時便打我罵我,好不好呢?”喬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來,隻怕登時便將你打死了。”阿朱道:“當然你隻輕輕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喬峰哈哈一笑,說道:“輕輕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麽奴仆。”阿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擄掠幾個漢人女子做奴仆,有何不可?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擄掠了許多契丹人嗎?”


    喬峰默然不語。阿朱見他眉頭深皺,眼色陰鬱,耽心自己說錯了話,惹他不快。


    過了一會,喬峰緩緩的道:“我一向隻道契丹人兇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從今而後,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


    阿朱聽他如此說,知他已解開了心中鬱結,很是歡喜,說道:“我早說胡人中有好有壞,漢人中也有好有壞。契丹人沒漢人那樣狡猾,隻怕壞人還更少些呢。”


    喬峰瞧著左首深穀,神馳當年,說道:“阿朱,我爹爹媽媽給那些漢人無辜害死,此仇非報不可!”


    阿朱點了點頭,心下隱隱感到害怕。她知道這輕描淡寫的“此仇非報不可”六字之中,勢必包含著無數的惡鬥、鮮血和性命。


    喬峰指著深穀,說道:“當年我媽媽給他們殺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從那邊的岩石之旁,躍入深穀。他人在半空,不舍得我陪他喪生,又將我拋了上來,喬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愛我極深,是麽?”阿朱眼中含淚,道:“是。”


    喬峰道:“我父母這血海深仇,豈可不報?我從前不知,竟然認敵為友,那已是不孝之極,今日如再不去殺了害我父母的正兇,喬某何顏生於天地之間?他們所說的那‘帶頭大哥’,到底是誰?那封寫給汪幫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卻將所署名字撕下來吞入了肚裏。這個‘帶頭大哥’顯是尚在人世,否則他們就不必為他隱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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