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木婉清道:“你是誰啊?讓我見見你的相貌,成不成?”那聲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還看不夠麽?”自始至終,語音平平板板,並沒高低起伏。木婉清道:“你……你就是……這個你麽?”那聲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直到最後這聲長歎,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鬱悶悲苦之情。


    木婉清更無懷疑,情知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問道:“你口唇不動,怎麽會說話?”那聲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動不來的,聲音從肚子裏發出來。”


    木婉清年紀尚小,童心未脫,片刻之前還滿腹哀愁,這時聽他說居然能口唇不動而說話,不由得大感有趣,說道:“用肚子也會說話,可當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動,你覺到了麽?”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覺到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笑道:“哈哈,真古怪!”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乃一門腹語術,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但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那就著實不易,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細細察看,問道:“你嘴唇不會動,怎麽吃飯?”青袍客伸出雙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隨即以左手兩根手指撐住,右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骨嘟一聲,吞了下去,說道:“便是這樣。”木婉清歎道:“唉!真可憐,那不是什麽滋味都辨不出來麽?”這時發覺他麵部肌肉僵硬,眼皮似乎也沒法閉上,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初見麵時隻道他是個死屍,便是因此。


    她恐懼之情雖消,但隨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無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但覺他可憐,說道:“你有什麽事我能幫得上嗎?”那人道:“多謝了,沒有!”


    木婉清沉吟半晌,歎了口氣,轉過身來,緩緩邁步走開。隻聽那聲音道:“我要叫段譽做你丈夫,你不能離開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幾步,忽然停步,轉身問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識得段郎麽?”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一根細細的黑鐵杖,說道:“走罷!”左手鐵杖在岩石上一點,已縱身而起,輕飄飄的落在丈許之外。木婉清見他雙足淩空,雖隻一根鐵杖支地,身子卻平穩之極,奇道:“你的兩隻腳……”青袍客道:“我雙足殘廢已久。好啦,從今以後,我的事你不可再問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問呢?”幾個字剛出口,突然雙腿酸軟,摔倒在地,原來青袍客快若飄風般欺近,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兩下,跟著舉杖擊下,隻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青袍客接著鐵杖連點,解開了她穴道,手法奇快。木婉清急躍而起,怒道:“你這人好生無禮!”扣住袖中短箭,便欲發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記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記。不信就試試。”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射得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麽還能打我?這人也不太壞,又很可憐,何必殺他?而且這人武功似乎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當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隻聽他道:“你不敢射我,就乖乖的聽我吩咐,不得有違。”木婉清道:“我見你可憐,不想殺你,不是不敢射。我才不乖乖的聽你吩咐呢!”這麽說著,右手手指卻離開了發箭的機括。


    青袍客兩根細鐵杖代替雙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後,隻見他每根鐵杖都有七八尺長,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餘。木婉清提氣疾追,勉強方能跟上。青袍客上山過嶺,如行平地,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不論是何亂石荊棘,鐵杖一點便邁步而前,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擺給荊刺撕成一片一片,卻也不抱怨示弱。


    翻過幾個山頭,遠遠望見一座黑壓壓的大樹林。木婉清心道:“到了萬劫穀來啦!”問道:“咱們到萬劫穀去幹麽?”青袍客轉過身來,突然鐵杖飛出,颼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記,說道:“你再囉唆不囉唆?”依著木婉清向來的性兒,雖明知不敵,也決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這青袍客本領如此高強,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願,便道:“姑娘可不怕你,暫且讓你一讓。”


    青袍客道:“走罷!”他卻不鑽樹洞,繞道山穀旁斜坡,走向穀後。他對穀中途徑竟十分熟識,隻見他左轉右轉,越走越遠,深入穀後。木婉清到萬劫穀來見師叔甘寶寶時,在穀中曾住了數日,此時青袍客帶著她所到之處,她卻從未來過,沒料想萬劫穀中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


    行了半晌,進入一座大樹林中,四周都是參天古木,其時陽光燦爛,林中卻黑沉沉地宛若黃昏,越走樹林越密,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再行出數十丈,前麵一株株古樹互相擠在一起,便如一堵大牆相似,再也走不過去。青袍客左手鐵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揮,木婉清身不由主的騰空而起,落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卻見青袍客已輕飄飄的躍在半空,鐵杖在一株大樹上一插,身子飛起,越過了樹牆。木婉清無此能耐,老老實實的鑽過大樹枝葉,在樹牆彼側跳下地來。


    隻見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間孤零零的一間石屋。那石屋模樣奇怪,乃以無數塊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座小山,前有一個山洞般的門口。青袍客喝道:“進去!”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黑黝黝的不知裏麵藏著什麽怪物,如何敢貿然走進?突覺一隻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閃避,青袍客掌心勁力已吐,將她推進屋去。


    她左掌護身,使招“曉風拂柳”,護住麵門,隻怕黑暗中有甚怪物來襲,隻聽得轟隆一聲,屋門已為什麽重物封住。她大吃一驚,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著手處粗糙異常,原來是塊花崗巨岩。


    她雙臂運勁,盡力推出,巨岩紋絲不動。木婉清奮力又推,當真便如蜻蜓撼石柱,那裏動搖得了,她大聲急叫:“喂,你關我在這裏幹什麽?”隻聽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嗎?”聲音從巨岩邊上的洞孔中透進來,倒聽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見巨岩堵住屋門,岩邊到處露出空隙,有的隻兩三寸寬,有的約有半尺,但身子萬萬鑽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來,放我出來!”外麵再無聲息,湊眼從孔穴中望將出去,遙見青袍客正躍在高空,有如一頭青色大鳥般越過了樹牆。


    她迴過身來,睜大眼睛,見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坐著一人,她又是一驚,叫道:“你……你……”


    那人站起身來,走上兩步,叫道:“婉妹,你也來了?”語音中充滿著驚喜,原來竟是段譽。


    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情郎,歡喜得幾乎一顆心停了跳動,撲將上去,投在他懷裏。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兩滴淚水奪眶而出,甚是憐惜,緊緊摟住了她,見她兩片櫻唇微顫,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兩人四唇甫接,同時想起:“咱倆是兄妹,決不可這樣。”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開纏接著的雙臂,各自退後。兩人背靠石室一壁,怔怔對視。木婉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段譽柔聲安慰:“婉妹,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難過。我有你這樣一個妹子,很是歡喜。”木婉清連連頓足,哭道:“我偏要難過,我偏不歡喜!你心中歡喜,你就好沒良心。”段譽歎道:“那有什麽法子?當初我沒遇到你,那就好了。”


    木婉清頓足道:“又不是我想見你的。誰叫你來找我?我沒你報訊,也不見得就死在人家手裏。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師父變成了我媽媽,害得你爹爹成為我爹爹,害得你自己變成我哥哥!我不要,我通統不要。你害得我關在這裏,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譽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咱們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這裏也好,死在外邊也好,都是一樣。我不出去!我不出去!”她剛才還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會兒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譽知她心情激動,一時無可理喻,便不再說話。


    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見他不理,問道:“你幹麽不說話?”段譽道:“你要我說什麽?”木婉清道:“你說你在這兒幹什麽?”段譽道:“我徒兒捉了我來……”木婉清奇道:“你的徒兒?”但隨即記起,不由得破涕為笑,笑道:“不錯,是南海鱷神。他捉了你來,關在這裏?”段譽說道:“正是。”木婉清笑道:“你就該擺起師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譽道:“我說過何止一次,架子也擺得著實不小,但他說隻有我反過來拜他為師,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擺得不像。”段譽歎道:“或許便是如此。婉妹,你又是給誰捉了來的?”


    木婉清於是將那青袍客的事簡略一說,但自己要他“將哥哥變成丈夫”這一節,卻省了不提。段譽聽說這人嘴唇不會動,卻會腹中說話,雙足殘廢而奔行如飛,不禁大感有趣,不住追問詳情,嘖嘖稱異。


    兩人說了良久,忽聽得屋外喀的一響,洞孔中塞進一隻碗來,有人說道:“吃飯罷!”段譽伸手接過,碗中是熱烘烘、香噴噴的一碗紅燒肉,跟著又遞進十個饅頭。段譽將肉碗饅頭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說食物裏有沒毒藥?”木婉清道:“他們要殺咱倆,再也容易不過,不送飯便是了,不必下毒。”


    段譽心想不錯,肚子也實在餓了,說道:“吃罷!”將紅燒肉夾入饅頭,先遞給木婉清,然後自己吃了起來。外邊那人道:“吃完後將碗兒拋出來,自會有人收取。”說罷逕自去了。木婉清從洞中望出去,見那人攀援上樹,從樹牆的另一麵跳了下去,心想:“這送飯的身手尋常。”走到段譽身邊,和他同吃夾著紅燒肉的饅頭。


    段譽一麵吃,一麵說道:“你不用耽心,伯父和爹爹定會來救咱們。南海鱷神、葉二娘他們武功雖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敵手。我伯父倘若親自出馬,那更如風掃落葉,定然殺得他們望風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過是大理國的皇帝而已,武功又有什麽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敵得過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帶領幾千鐵甲騎兵,攻打進來。”段譽連連搖頭,道:“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雖在大理得國稱帝,決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規矩。倘然仗勢欺人,倚多為勝,大理段氏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


    木婉清道:“嗯,原來你家中的人做皇帝、王爺,卻不肯失了江湖好漢的身分。”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時常言道,這叫作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一聲,道:“呸!嘴上說得仁義道德,做起事來就卑鄙無恥。你爹爹既有了你媽媽,為什麽又……又對我師父不起?”段譽一怔,道:“咦!你怎可罵我爹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麽?再說,普天下的王公貴胄,那一個不是有幾位夫人?便有十個八個夫人,也不打緊啊。”


    其時方當北宋年間,北為契丹、中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為大理。大宋皇帝三宮六院,後宮三千,那不必說了,其餘四國王公,除正妻外無不廣有姬妾,多則數百人,少則數十人,就算次一等的公侯貴官,也必有姬人侍妾。自古以來,曆朝如此,世人早已視作理所當然。


    木婉清一聽,心頭升起一股怒火,重重揮掌打去,正中他右頰,啪的一聲,清脆響亮,隻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饅頭也掉在地下,隻道:“你……你……”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沒良心。一個人三心兩意,便是無情無義。”段譽撫摸著腫起的麵頰,苦笑道:“我是你兄長,你做妹子的,不可對我這般無禮。”木婉清胸中鬱怒難宣,提掌又打了過去。


    這一次段譽有了防備,腳下一錯,使出“淩波微步”,已閃到了她身後。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譽又已躲開。石室不過丈許見方,但“淩波微步”委實神妙之極,木婉清出掌越來越快,卻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氣惱,突然“哎喲”一聲,假意摔倒,段譽驚道:“怎麽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軟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驀地裏手臂一緊,笑道:“你還逃得了麽?”右掌啪的一下,清脆之極的在他左頰上打了一掌。


    段譽吃痛,大叫一聲“啊唷”,突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急速上升,霎時間血脈賁張,情欲如潮,不可遏止,但覺摟在懷裏的姑娘嬌喘細細,幽香陣陣,心情大亂,便往她唇上吻去。


    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時全身酸軟。段譽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開了她的一個衣扣。木婉清低聲道:“你……你是我親哥哥啊!”段譽神智雖亂,這句話卻如晴天一個霹靂,一呆之下,急速放開了她,倒退三步,雙手左右開弓,啪啪啪啪,重重的連打自己四個嘴巴,罵道:“該死,該死!”


    木婉清見他雙目如血,放出異光,臉上肌肉扭動,鼻孔不住一張一縮,驚道:“啊喲!段郎,食物裏有毒,咱倆著了人家道兒!”


    段譽這時全身發滾,猶如在蒸籠中為人蒸焙相似,聽得木婉清說食物中有毒,反而一喜:“原來是毒藥迷亂了我本性,致想對婉妹作亂倫之行,倒不是我枉讀了聖賢書,突然喪心病狂,如禽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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