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秦紅棉赴姑蘇行刺不成,反與愛女失散,便依照約定,南來大理,到師妹處相會。姑蘇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擊木婉清,秦紅棉落後了八九日路程,一路倒平安無事。來到萬劫穀,問知情由,便與鍾夫人一齊出來探訪,途中遇到葉二娘、南海鱷神和雲中鶴“三惡”。這“三惡”是鍾萬仇請來向段正淳為難的幫手,便向鍾夫人說起經過。南海鱷神投入段譽門下的醜事,自然是不說的。秦紅棉聽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鎮南王府中,當即偕同前來。


    鍾萬仇對妻子愛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後,坐立不安,心緒難寧,顧不得創傷未愈,半夜中跟蹤而來。在鎮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鳳忿忿而出,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泄,兩人一言不合,便即動手。鬥到酣處,刀白鳳漸感不支,突然一個黑衣人影從身旁掠過,掩麵嗚咽,卻是木婉清。兩人齊聲招唿,木婉清不理而去。


    鍾萬仇叫道:“我去尋老婆要緊,沒功夫跟你纏鬥。”刀白鳳道:“你到那裏去尋老婆?”鍾萬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賊家中。我老婆一見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鳳問道:“為什麽大事不妙?”鍾萬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語,是個最會誘騙女子的小白臉,老子非殺了他不可。”刀白鳳心想:“正淳四十多歲年紀,胡子一大把,還是什麽‘小白臉’了?但他風流成性,這馬臉漢子的話倒不可不防。”問起他夫婦的姓名來曆,原來他夫人便是甘寶寶。她早知“俏藥叉”甘寶寶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這醋勁可就更加大了,當即陪同鍾萬仇來到王府。


    鎮南王府四下裏雖守衛森嚴,但眾衛士見是王妃,自不加阻攔,是以兩人欺到暖閣之旁,無人出聲示警。段正淳對秦紅棉、甘寶寶師姊妹倆這番風言風語、打情罵俏,窗外兩人一一聽入耳中,隻惱得刀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鍾萬仇聽妻子以禮自防,卻大喜過望。


    鍾萬仇奔到妻子身旁,又疼惜,又高興,繞著她轉來轉去,不住說道:“寶寶,多謝你,你待我真好。他如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過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受點,轉頭向段正淳道:“快,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兒子給你們擄了去,你迴去放還我兒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鍾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脅下又捏又拍,雖然他內功甚強,但段家“一陽指”手法天下獨一無二,旁人無所措手,隻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鍾夫人給他拍捏得又痛又癢,腿上穴道卻未解開半分。鍾夫人嗔道:“傻瓜,別獻醜啦!”鍾萬仇訕訕的住手,一口氣無處可出,大聲喝道:“段正淳,來跟我鬥他媽的三百迴合!”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廝拚。


    鍾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爺,你公子給南海鱷神他們擄了去,拙夫要他們放,這幾個惡人未必肯聽。我和師姊迴去,俟機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讓他們難為了公子。”


    段正淳搖頭道:“我信不過。鍾先生,你請迴罷,領了我孩兒來,換你夫人迴去。”


    鍾萬仇大怒,厲聲道:“你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我老婆留在這兒危險萬分。”段正淳臉上一紅,喝道:“你再口出無禮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了。”


    刀白鳳進屋之後,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插口道:“你要留這兩個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為譽兒呢,還是為你自己?”語氣冷冰冰地甚是嚴厲。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連你也不信我!”反手出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鍾夫人腰間點去。


    鍾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大叫:“你這家夥鬼鬼祟祟,最會占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這點穴功夫雖然粗淺,旁人卻也解救不得。時刻久了,隻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鍾萬仇怒道:“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變了跛子,我把你的狗雜種兒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卻又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


    鍾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穴道?啊喲!不好!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我要在你老婆身上也點上一指,才不吃虧。”鍾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話。”鍾萬仇道:“什麽好笑話的?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帷掀起,緩步走進一人,黃緞長袍,三綹長須,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出指,往鍾夫人胸腹之間點去。鍾夫人隻覺丹田上首一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站起身來。


    鍾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了點頭,說道:“善闡侯已跟我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們不能扣人為質。”段正淳臉上一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極具身分,言下之意是說:“你扣人作質,意圖交換,豈非自墮大理段氏的名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跟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他頓了一頓,向鍾萬仇道:“三位請便罷。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穀來要人。”


    鍾萬仇道:“我萬劫穀甚是隱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自己卻偏又不說,刁難他一下。


    那知保定帝竟不理會,衣袖一揮,說道:“送客!”


    鍾萬仇性子暴躁,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卻不由得手足無措,一聽他說“送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沒一個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氣衝衝的大踏步出房。


    鍾夫人一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師姊,咱們走罷。”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見他木然不語,並沒示意挽留,不禁心中酸苦,狠狠的向刀白鳳瞪了一眼,低頭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縱躍上屋。


    高升泰站在屋簷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鍾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個好人!”提氣飛身,一間屋、一間屋的躍去,眼見將到圍牆,他提氣躍起,伸左足踏向牆頭。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人,站在他本擬落足處的牆上,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升泰。此人本在鍾萬仇身後,不知如何,竟神不知、鬼不覺的搶到了前麵,看準了他的落足點搶先占住。


    鍾萬仇人在半空,退固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出,向高升泰擊去。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倘若硬接,定須將他震下牆去,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轉向站上他身旁牆頭。眼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高升泰身子突向後仰,淩空使個“鐵板橋”,兩足仍牢牢釘在牆頭,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鍾萬仇一擊不中,暗叫:“不好!”已從高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這一著失了先機,胸腹下肢,盡皆門戶大開,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麵。幸喜高升泰並不乘機襲擊,鍾萬仇雙足落地,暗叫:“還好!”跟著鍾夫人和秦紅棉越牆而出。


    高升泰站直身子,轉身一揖,說道:“不送了!”鍾萬仇哼了一聲,突覺褲子向下直墮,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沒出醜,一摸之下,褲帶已斷,才知適才從高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給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若非對方手下留情,這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心下又驚又怒,咳嗽一聲,迴頭對準圍牆吐一口濃痰。啪的一聲響,這口濃痰倒吐得既準且勁。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從鎮南王府中出來,段王妃刀白鳳和鍾萬仇向她招唿,她聽而不聞,逕自掩麵疾奔。隻覺莽莽大地,再無一處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直到黎明,隻累得兩腿酸軟,這才停步,倚在一株大樹之上,頓足叫道:“我寧可死了!不要活了!”


    雖有滿腹怨憤,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幸,隻因陰差陽錯,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師父原來便是我親娘。這十多年來,母親含辛茹苦的將我撫養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怪她……鎮南王卻是我爹爹,雖然他對我媽不起,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對我和顏悅色,極為慈愛,說道我有什麽心願,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偏偏這心願他無能為力。媽不能跟爹做夫妻,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因此媽叫我殺她……但將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決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連他要想想鍾靈那小鬼頭也不行。何況刀白鳳出家作了道姑,當然哪,爹爹也對她不起,他娶了她做老婆,生了兒子,又去跟我媽勾勾搭搭,令她一生傷心。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她並不生氣,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傷了她的獨生愛兒,她仍沒跟我為難,看來……看來她也不是個兇狠惡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隻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說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沒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胸口就如給人狠狠打了一拳。過了一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了一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傷什麽心了?”


    然而情網既陷,柔絲愈纏愈緊,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於那望穿秋水之際,已然情根深種,再也沒法自拔了。


    隻聽轟隆、轟隆,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木婉清萬念俱絕,忽萌死誌,順步循聲走去,翻過一個山頭,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的從山腳下湧過,她歎了一口長氣,尋思:“我隻須踴身一跳,就再沒什麽煩惱了。”沿著山坡走到江邊,朝陽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麵上猶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隻要跳了下去,這般壯麗無比的景色,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就都再也看不見了。


    悄立江邊,思湧如江水奔騰,突然眼角瞥處,見數十丈外一塊岩石上坐得有人。這人始終一動不動,身上又穿著青袍,與青岩同色,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一直沒發覺。木婉清看了他幾眼,心道:“多半是個死屍。死屍怎麽坐著?嗯,是個坐著的死屍。”


    她舉手便即殺人,自也不怕什麽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近去察看。見這青袍人是個老者,長須垂胸,根根漆黑,臉上一個長長的刀疤,自額頭至下頦,直斬下來,色作殷紅,甚為可怖,一雙眼睜得大大的,望著江心,一眨也不眨。


    木婉清道:“原來不是死屍!”但仔細再瞧幾眼,見他全身紋絲不動,連眼珠竟也絕不稍轉,顯然又非活人,便道:“原來是個死屍!死屍當然不眨眼,半點也不奇。死屍如果眨眼,可就奇了!”


    仔細又看了一會,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臉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隻覺氣息若有若無,再摸他臉頰,卻忽冷忽熱,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隻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不禁大奇,自言自語:“這人真怪,說他是死人,卻像是活人。說他是活人罷,卻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驚,急忙迴頭,卻不見背後有人。江邊盡是鵝卵大的亂石,放眼望去,沒處可以隱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聲音入耳之時,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她大聲叫道:“是誰戲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煩了麽?”退後兩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隻聽得有聲音說道:“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木婉清一驚非小,眼前就隻這個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見到他嘴唇緊閉,決不是他在說話。她大聲喝問:“誰在說話?”那聲音道:“你自己在說話啊!”木婉清道:“跟我說話的人是誰?”那聲音道:“沒人跟你說話。”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外,什麽也看不到。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著膽子,伸手按住他嘴唇,問道:“是你跟我說話嗎?”那聲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又問:“明明有人跟我說話,為什麽說沒人?”那聲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這世界上沒有我了。”木婉清陡然間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的有鬼?”問道:“你……你是鬼麽?”那聲音道:“你自己說不想活了,你要去變鬼,又為什麽這般怕鬼?”木婉清強道:“誰說我怕鬼?我天不怕,地不怕!”


    那聲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麽也不怕。”那聲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忽然變成了親哥哥!”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木婉清雙腿酸軟,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道:“你是鬼,你是鬼!”那聲音道:“我有個法子,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哥哥,又成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顫聲道:“你……你騙我。這是老天爺注定了的,變……變不來的。”那聲音道:“老天爺該死,是混蛋,咱們不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變成你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絕,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雖然將信將疑,仍急忙應道:“我要的,我要的!”那聲音便不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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