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身上委實熱得難忍,將衣服一件件的脫落,脫到隻剩一身單衣單褲,便不再脫,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強自克製心猿意馬。他自服食了“莽牯朱蛤”,本已萬毒不侵,但紅燒肉中所混的並非傷人性命的毒藥,而是激發情欲的春藥。男女大欲,人之天性,這春藥隻是激發人人有生俱來的情欲,使之變本加厲,難以自製。“莽牯朱蛤”能除萬毒,這春藥卻非毒物,“莽牯朱蛤”對之便無能為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煩躁熾熱,到後來忍無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譽叫道:“你不可再脫,背脊靠著石壁,便可清涼些。”


    兩人都將背心靠住石壁,背心雖然涼了,但胸腹四肢、頭臉項頸,卻沒一處不是熱得火滾。段譽見木婉清雙頰如火,說不出的嬌豔可愛,一雙眼水汪汪地,顯然隻想撲到自己懷中來,他想:“此刻咱倆決心與藥性相抗,但人力有時而盡,倘若做出亂倫的行逕來,當真丟盡了段家顏麵,百死不足以贖此大罪。”說道:“你給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幹什麽?”段譽道:“我……我如抵擋不住藥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給你。”兩人卻均不知箭上的毒質其實已害他不死。段譽道:“你答允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麽?”段譽道:“我隻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譽道:“求求你,答允了罷。我大理段氏數百年清譽,不能在我手裏壞了。否則我死之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忽聽得石室外有聲音說道:“大理段氏本來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中,嘴上仁義道德,實則狼心狗肺,早已全無清譽之可言。”


    段譽怒道:“你是誰?胡說八道!”木婉清低聲道:“他便是那個青袍怪人。”


    隻聽那青袍客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變作你丈夫,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幹?”青袍客道:“那碗紅燒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陰陽和合散’,服食之後,若不是陰陽調和,男女成為夫妻,那便肌膚寸裂、七孔流血而死。這和合散的藥性,一天厲害過一天,到得第八天上,憑你是大羅金仙,也難抵擋。”


    段譽怒道:“我跟你無怨無仇,何以使這毒計害我?你要我此後再無麵目做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終身蒙羞,我……寧可死一百次,也決不幹那無恥亂倫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跟你無冤無仇,你伯父卻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這兩個小子終身蒙羞,沒麵目見人,那就再好不過,妙極,妙極!嘿嘿,嘿嘿!”他嘴不能動,笑聲從喉頭發出,更加古怪難聽。


    段譽欲再辯說,一斜眼間,見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臉龐、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一顆心怦怦猛跳,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腦中一陣胡塗,便想:“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約,若不是兩人同迴大理,又有誰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這是上代陰差陽錯造成的冤孽,跟咱兩個又有甚相幹?”想到此處,顫巍巍的便站起身來,隻見木婉清手扶牆壁,也正慢慢站起,突然間心中如電光石火般的一閃:“不可,不可!段譽啊段譽,人獸關頭,原隻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足,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連伯父和父親也給你害了!”當即大聲喝道:“婉妹,我是你親哥哥,你是我親妹子,知道麽?你懂不懂《易經》?”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聽他突作此問,便道:“什麽《易經》?我不懂。”段譽道:“好!我來教你,這《易經》之學,甚為艱深,你好好聽著。”木婉清奇道:“我學來幹什麽?”段譽道:“你學了之後,大有用處。說不定咱二人便可憑此而脫困境。”


    他自覺欲念如狂,當此人獸關頭,千鈞一發,要是木婉清撲過身來稍加引誘,堤防非崩潰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經》。隻盼一個教,一個學,兩人心有專注,便不去想那男女之事,說道:“《易經》的基本,在於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圖形麽?”木婉清道:“不知道,煩死啦!段郎,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道:“我是你哥哥,別叫我段郎,該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圖形的歌訣說給你聽,你要用心記住。幹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木婉清依聲念了一遍,問道:“水盂飯碗的,幹什麽?”段譽道:“這說的是八卦形狀。要知八卦的含義,天地萬物,無所不包,就一家人來說罷,幹為父,坤為母,震是長子,巽是長女……咱倆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懶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兩人結成夫妻,日後生兒育女,再生下震卦、巽卦來……”段譽聽她言語滯澀嬌媚,不由得怦然心動,驚道:“你別胡思亂想,再聽我說。”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邊來,我就聽你說。”


    隻聽那青袍客在屋外說道:“很好,很好!你二人成了夫妻,生下兒女,我就放你們出來。我不但不殺你們,還傳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橫行天下。”段譽怒道:“到得最後關頭,我自會在石壁上一頭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孫,寧死不辱,你想在我身上報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你們倘若自尋死路,我將你二人的屍體剝得赤條條地,身上一絲不掛,寫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兒侄女,段正淳的兒子女兒,私下通奸,遭人撞見,以致羞憤自殺。我將你二人的屍身用鹽醃了,先在大理市上懸掛三日,然後再到汴梁、洛陽、臨安、廣州到處去示眾。”


    段譽怒極,大聲喝道:“我段家到底怎麽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惡毒報複?”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跟你這小子說?”說了這兩句話,從此再無聲息。


    段譽情知和木婉清多說一句話,便多一分危險,麵壁而坐,思索“淩波微步”中一步步複雜的步法,昏昏沉沉的過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麗十倍,我若要娶妻,隻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這才不枉了。”迷糊中轉過頭來,隻見木婉清活色生香,嬌媚萬狀,委實比那冷冰冰的神仙姊姊可愛得多,忍不住想:“人死之後,一了百了,身後是非,如何能管得?”轉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對我何等疼愛,如何能令段門貽笑天下?”


    忽聽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殺了,免得害你。”段譽叫道:“且慢!咱兄妹便是死了,這萬惡之徒也不肯放過咱們。此人陰險毒辣,比之玩弄小兒的葉二娘、挖人心髒的南海鱷神更加惡毒!不知他到底是誰?”


    隻聽得那青袍客的聲音說道:“小子倒也有點見識。老夫位居四大惡人之首,‘惡貫滿盈’便是我!”


    第八迴


    虎嘯龍吟


    鎮南王府內堂之中,善闡侯高升泰還報,鍾萬仇夫婦及秦紅棉已離府遠去。鎮南王妃刀白鳳掛念愛子,說道:“皇上,那萬劫穀的所在,皇上可知道麽?”保定帝段正明道:“萬劫穀這名字,今日首次聽見,但想來離大理不遠。”刀白鳳急道:“聽那鍾萬仇之言,似乎這地方甚為隱秘,隻怕不易尋找。譽兒要是在敵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譽兒嬌生慣養,不知人間險惡,讓他多經曆一些艱難,磨練磨練,也未始沒有益處。”刀白鳳甚是焦急,卻已不敢多說。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來,犒勞犒勞咱們。”段正淳道:“是!”吩咐下去,片刻間便滿席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飲。


    大理是南鄙小邦,國中百族雜處,擺夷族人數最多,鎮南王妃刀白鳳便是擺夷人。國人受中原教化未深,諸般朝儀禮法,本就遠較大宋寬簡。保定帝更為人慈和,隻消不是在朝廷廟堂之間,一向不喜拘禮,因此段正淳夫婦與高升泰三人便入座下首相陪。


    飲食之間,保定帝絕口不提適才事情。刀白鳳雙眉深蹙,食而不知其味。黎明時分,門外侍衛稟道:“巴司空參見皇上。”段正明道:“進來!”門帷掀起,一個又瘦又矮的黑漢子走了進來,躬身向保定帝行禮,說道:“啟奏皇上:那萬劫穀過善人渡後,經鐵索橋便到了,須得自一株大樹的樹洞中進穀。”


    刀白鳳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馬,那有尋不到敵人巢穴之理?我也不用耽這半天心啦。”那黑漢子微微躬身,道:“王妃過獎。巴天石愧不敢當。”


    這黑瘦漢子巴天石雖形貌不揚,卻是個十分精明能幹的人物,曾為朝廷立下不少功勞,目下在大理國位居司空。司徒、司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中極為尊榮。巴天石武功卓絕,尤其擅長輕功,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敵人的駐足之地,他暗中跟蹤鍾萬仇一行,果然查到了萬劫穀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個飽,咱們這便出發。”巴天石深知皇上不喜人對他跪拜,對臣子愛以兄弟朋友稱唿,倘若臣下過份恭謹,他反要著惱,當下答應一聲,捧起飯碗便吃。他身材瘦瘦小小,滴酒不飲,飯量卻大得驚人,片刻間便連吃了七大碗飯。段氏兄弟、高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不以為異。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來,伸衣袖一抹嘴上油膩,說道:“臣巴天石引路。”當先走出。保定帝、段正淳夫婦、高升泰隨後魚貫而出。出得鎮南王府,見褚古傅朱四大護衛已牽了馬匹在門外侍候,另有數十名從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在其後。


    段氏祖先是涼州人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國,數百年來不失祖宗遺風。段正明、正淳兄弟雖富貴無極,仍時時微服出遊,遇到武林中人前來探訪或尋仇,也必按照武林規矩對待,從不擺皇室架子。保定帝這日禦駕親征,眾隨從見得多了,人人均已換上常服,在不識者眼中,隻道是縉紳大戶帶了從人出遊而已。


    刀白鳳見巴天石的從人之中,有二十幾名帶著大斧長鋸,笑問:“巴司空,咱們去做木匠起大屋嗎?”巴天石道:“鋸樹拆屋。”


    一行人所乘都是駿馬,奔行如風,未到日中,已抵萬劫穀外的樹林。巴天石指揮從人,將擋路的大樹砍倒鋸開。來到穀口,保定帝指著那株漆著“姓段者入此穀殺無赦”的大樹,笑道:“這萬劫穀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淳卻知鍾萬仇是怕自己進穀去探訪甘寶寶,向妻子斜目瞧去,見她隻是冷笑。


    四名漢子提著大斧搶上,片刻間便將那株數人合抱的大樹砍倒了。


    巴天石命眾人牽馬在穀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護衛當先而行,其後是巴天石與高升泰,又其後是鎮南王夫婦,保定帝走在最後。進得萬劫穀後,四下靜悄悄地,無人出迎。巴天石按照江湖規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兩兄弟的名帖,大踏步來到正屋之前,朗聲說道:“大理國段氏兄弟,前來拜會鍾穀主。”


    話聲甫畢,左側樹叢中突然竄出一條長長人影,迅捷無倫的撲到,伸手向巴天石手中的名帖抓來。巴天石向右錯出三步,喝道:“尊駕是誰?”那人正是“窮兇極惡”雲中鶴,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撲去。巴天石見他輕功了得,有心要跟他較量較量,當下又向前搶出三步。雲中鶴跟著追了三步。巴天石發足便奔,雲中鶴隨後追去。一個矮,一個高,霎時間在屋外繞了三個圈子。雲中鶴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躍,腳步起落卻比他快得多,兩人之間始終相距數尺。雲中鶴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卻也避他不脫。兩人一向都自負輕功天下無匹,此刻陡然間遇上勁敵,均是心下暗驚。兩人越奔越快,衣襟帶風,發出唿唿聲響,雖隻兩人追逐,旁人看來,便如五六人繞圈而行一般。到得後來,兩人相距漸遠,變成了繞屋奔跑,已不知是雲中鶴在追巴天石,還是巴天石在追雲中鶴。倘若巴天石追到了雲中鶴背後,這場輕功比試自然是他勝了,但雲中鶴猛地發勁,又將巴天石拋落數丈。


    隻聽得呀的一聲,正屋大門打開,鍾萬仇走了出來。巴天石足下不停,暗運內勁,右手送出,名帖平平向鍾萬仇飛了過去。


    鍾萬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規矩前來拜山,幹麽毀我穀門?”


    褚萬裏喝道:“皇上至尊,豈能鑽你這樹洞地道?”


    刀白鳳懸念愛子,忍不住問道:“我的孩兒呢?你們將他藏在那裏?”


    屋中忽又躍出一名女子,尖聲道:“你來遲了!這姓段的小子,我們已將他開膛破肚,喂了狗啦!”她雙手各持一刀,刀身細如柳葉,發出藍印印的光芒,正是見血即斃的修羅刀。


    這兩個女子十八九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結下極深的怨仇。刀白鳳明知秦紅棉所言非實,但聽她將自己獨生愛子說得如此慘酷,舊恨新怒齊迸,冷冷的道:“我是問鍾穀主,誰來跟下賤女人說話?”驀地裏當當兩聲響,秦紅棉雙刀齊出,快如飄風般近前,向她急砍兩刀。這“十字斫”是她成名絕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漢曾喪在她修羅雙刀這毒招之下。刀白鳳抽出拂塵,及時格開,身形轉處,帚尾點向她後心。


    段正淳好生尷尬,一個是結發愛妻,一個是昔日情侶。他對刀白鳳鍾情固深,對秦紅棉卻也舊恩難忘,但見兩女一動上手便生死相搏,不論是誰受傷,自己都是終生之恨,喝道:“且慢動手!”斜身欺近,拔出長劍,要格開兩人兵刃。


    鍾萬仇一見到段正淳便滿肚子怒火,嗆啷啷大環刀出手,向他迎頭砍去。褚萬裏道:“不勞王爺動手,待小人料理他!”鐵杆揮出,戳向鍾萬仇頭頸。他原來的鐵杆給葉二娘拗斷了,此時所使是趕著新鑄的。鍾萬仇罵道:“我早知姓段的就隻仗著人多勢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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