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大吃一驚,道:“你……你……”過了半晌,才道:“你從前學過的麽?”小龍女道:“沒有啊,這又有什麽難了?”周伯通搔著滿頭白發,道:“那你是怎麽畫的?”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心裏什麽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畫成了。”隨即左手寫了“老頑童”三字,右手寫了“小龍女”三字,雙手同時作書,字跡整整齊齊,便如一手所寫一般。周伯通大喜,說道:“這定是你從娘胎裏學來的本領,那便易辦了。”於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擊左拒,將他在桃花島上領悟出來的這門天下無比的奇功,一古腦兒說了給她聽。


    其實這左右互搏之技,關鍵訣竅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聰明智慧之人,心思繁複,一件事沒想完,第二件事又湧上了心頭。三國時曹子建七步成詩;五代間劉鄩用兵,一步百計;這等人要他學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殺他的頭也學不會的。小龍女自幼便練摒除七情六欲的紮根基功夫,八九歲時已練得心如止水,後來雖癡戀楊過,這功夫大有損耗,但此刻心靈痛受創傷,心灰意懶之下,舊日的玄功竟又迴複了八九成。她所修習的古墓派內功乃當年林朝英情場失意之後所創,與她此時心境大同小異,感應一起,頓生妙悟,周伯通一加指撥,她立時便即領會。隻因周伯通、郭靖、小龍女均是淳厚質樸、心無渣滓之人,如黃蓉、楊過、朱子柳輩,那就說什麽也學不會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講指劃,說得津津有味。小龍女不住點頭,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劍法、左手使全真劍法,隻幾個時辰,心中已豁然貫通,說道:“我全懂啦。”雙手試演數招,竟圓轉如意。周伯通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隻叫:“奇怪!奇怪!”


    國師和趙誌敬守在洞外,聽兩人說個不停,有講有笑,側耳傾聽,隻斷斷續續的聽到幾句,全不明其意。小龍女一抬頭,見兩人正自探頭探腦的窺望,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周伯通一呆,問道:“那裏去?”小龍女道:“出去把賊禿抓來,逼他給你解藥。”周伯通拉了拉自己大胡子,問道:“你準打贏他了?”


    說到此處,忽聽得嗡嗡聲響,一隻蜜蜂黏上了蛛網,不住出力掙紮。先前一隻大蝴蝶一觸蛛絲便即昏暈,這蜜蜂身軀甚小,卻似不怕彩雪蛛毒性,蛛網竟給撕出了一個破洞。一隻麵目猙獰的毒蛛在旁虎視眈眈,卻不敢上前放絲纏繞,過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暈去,那毒蛛撲上便咬。


    小龍女在古墓中飼養成群玉蜂,和蜜蜂終年為伴,驅蜂之術固然甚精,且把蜂兒視作朋友一般,眼見蜜蜂有難,心中不忍,突然轉念:“毒蛛形貌雖惡,我的蜂兒未必便怕它們了。”從懷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開瓶塞,潛運掌力,熱氣從掌心傳入瓶中,過不多時,一股芬芳馥鬱的蜜香透過蛛網送了出去。周伯通奇問:“你幹什麽?”小龍女道:“這是個頂好玩的把戲,你愛不愛瞧?”周伯通大喜,連叫:“妙極!”又問:“那是什麽把戲?”小龍女微笑不答,隻催動掌力。


    此時山穀間野花盛開,四下裏采蜜的野蜂極多,聞到這股甜蜜的芳香,登時從各處飛擁而至。一隻隻野蜂不住的衝向山洞,一黏上蛛網,便都掙紮撕扯,有的給毒蛛咬死,有的卻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針。彩雪蛛雖是天下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漸漸僵硬而死。周伯通隻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金輪國師和趙誌敬卻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初時彩雪蛛尚占上風,毒蛛隻死了三隻,蜜蜂卻有四十餘隻斃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初還隻三四隻、五六隻零零落落的趕來,到後來竟成群結隊,數十隻、數百隻一窩一窩的擁到,片刻之間,洞口的蛛網衝爛無餘,十餘隻毒蛛也盡數中刺僵斃。趙誌敬吃過蜜蜂的大苦頭,見情勢不妙,忙悄悄溜入樹叢,遠遠避開。國師卻可惜彩雪蛛難得,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軍覆沒,還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敵愾,和毒蛛相鬥,卻不知乃小龍女召來,兀自尋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龍女出洞,結果二人性命。


    小龍女將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點蜂蜜向國師彈去,左手食指向他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口中唿嘯吆喝。幾千隻野蜂轉身出洞,向他衝去。國師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飛竄。他輕身功夫了得,野蜂飛得雖快,他身法更快,霎時間已竄出十餘丈外。但見他猶似一溜黑煙,越奔越遠,野蜂追趕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龍女連連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什麽?”小龍女道:“給他逃走啦,沒搶到解藥。”原來她驅趕蜜蜂分從左右包抄,要將國師圍住,可沒想到這些野蜂乃烏合之眾,東一窩西一窩的聚在一起,決不能和她古墓中養馴的玉蜂相比,要它們一時追刺敵人,倒還可以,至於左右包抄、前後合圍這些精微的陣勢,野蜂便無能為力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深覺這玩意兒比他生平所見所玩任何戲耍都強得多,鼓掌大讚,渾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龍女見洞口蛛絲已除,竄出洞去,招手道:“出來罷!”周伯通跟著躍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歎道:“不成,不成!力氣使不出來。”猛地裏全身打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這一跌之下,引動彩雪蛛的餘毒發作出來,猶似身墮萬年冰窖,酷寒難當,嘴唇和臉孔漸漸發紫,一叢白胡子連連搖晃。小龍女驚問:“周伯通,你怎麽啦?”周伯通不住發抖,顫聲道:“你……你快用那針兒紮我……紮我幾下。”小龍女道:“我的針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的好。”


    小龍女想起適才野蜂與毒蛛的惡戰,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克星?”從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針,試著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龍女連刺幾下,聽他不住的叫好,見針上毒性已失,於是換過一枚。一共刺了十餘針,周伯通不再打戰,舒了一口氣,笑道:“以毒攻毒,眾妙之門。”試著一運氣,尚覺體內餘毒仍未去盡,猛地一拍膝蓋,叫道:“龍姑娘,你針上的蜂毒不夠,而且不大新鮮。”小龍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來叮你。”周伯通道:“多謝之至,快快叫罷!”


    小龍女揭開玉瓶,先在周伯通身上彈了些蜜漿,再召來野蜂,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頑童笑逐顏開,全身脫得赤條條地,讓野蜂針刺全身,潛運神功將蜂毒吸入丹田,再隨真氣流遍全身。不多時,遍體都是野蜂尾針所刺的小孔,蛛毒盡解,再刺下去便越來越痛,大聲叫道:“夠啦,夠啦!再刺下去便攪出人命來啦!”拾起衣褲穿起。


    小龍女微微一笑,將野蜂驅走,見金鈴軟索掉在一旁,順手拾起,問道:“我要上終南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搖搖頭,道:“我另有要緊事情要辦,你一個人去罷!”小龍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大俠。”她一提到“郭大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著想到了楊過,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見到楊過,別提起曾遇見我。”卻見他喃喃自語,不理自己,但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麽,臉上神色詭異,不知在搗什麽鬼。過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抬頭問道:“你說什麽?”小龍女道:“沒什麽了,咱們再見啦。”周伯通心不在焉,隻點頭揮手。


    小龍女轉身走開,過了一個山坳,忽聽得周伯通大聲吆喝唿嘯,宛似在指揮蜜蜂。小龍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迴來,躲在一株樹後張望,隻見周伯通手中拿著玉瓶,正在指手劃腳的唿叫。她伸手懷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飛,不知如何給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聲音,似是而非,雖有幾隻野蜂聞到蜜香趕來,卻全不理睬他的指揮,隻繞著玉瓶嗡嗡打轉。


    小龍女忍不住噗哧一笑,從樹後探身出來,叫道:“我來教你罷!”周伯通見把戲拆穿,賊贓給事主當場拿住,隻羞得滿臉通紅,白須一揮,鬥地竄出數丈,急奔下山,飛也似的逃走了。


    小龍女忍不住好笑,心想這怪老頭兒當真有趣得緊。她笑了數聲,空山隱隱,傳來幾響迴聲,驀地裏隻覺寂寞淒涼,難以自遣,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這一晚和金輪國師鬥智鬥力,有老頑童陪著胡鬧,倒也熱鬧了半天,此刻敵人走了,朋友也走了,情郎卻要去娶別的姑娘,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她一路跟隨甄誌丙和趙誌敬,隻覺這兩人可惡之極,雖將之碎屍萬段,也難解心頭之恨。她隻消一出手,便能將兩人殺了,但總覺得殺了他們那又如何?在大榆樹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語:“我還是找他們去!”走下山來,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棗騮馬。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見前麵煙塵衝天,旌旗招展,蹄聲雷震,大隊軍馬向南開拔。小龍女心中躊躇:“在這千軍萬馬之中,卻如何去尋那兩個道士?”忽見三乘馬從山坡旁掠過,馬上乘者黃衫星冠,正是三個道人。小龍女心道:“怎地多了一個?”遙遙望去,最後一人正是甄誌丙,趙誌敬和另一個年輕道士並騎在前。小龍女一提韁繩,縱馬跟了下去。


    甄誌丙和趙誌敬聽得蹄聲,迴頭望去,又見到了小龍女,都不禁臉上變色。那年輕道人問道:“趙師兄,這女子是誰?”趙誌敬道:“那是咱們教中的大敵,你別出聲。”那道人嚇了一跳,顫聲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趙誌敬道:“不是,是她的師妹。”那年輕道人名叫祁誌誠,也是丘處機的弟子。他隻知李莫愁曾多次與師伯、師父、師叔們相鬥,全真諸子曾在她手下吃過不少虧,來者既是李莫愁的師妹,自然也非善類。


    趙誌敬舉鞭狂抽馬臀,一陣急奔,甄祁二人也縱馬快跑,片刻間已將小龍女遠拋在後。但小龍女那馬匹後勁極長,腳步並不加快,隻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馬奔出四五裏,氣喘籲籲,漸漸慢了下來,棗騮馬又逐步趕上。趙誌敬舉鞭擊馬,但坐騎沒了力氣,不論他如何抽打,隻奔出數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緩步。


    祁誌誠道:“趙師兄,我和你迴頭阻擋敵人,讓甄師兄脫身。”趙誌敬鐵青著臉道:“話倒說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嗎?”祁誌誠道:“甄師兄身負掌教重任,咱們好歹也得護他平安。”原來他此番是奉師父丘處機之命前來,召甄誌丙迴重陽宮權攝代掌教。


    趙誌敬哼了一聲,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憑你這點兒微末道行就想擋住她?”祁誌誠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說,勒住馬韁,待甄誌丙上前,低聲道:“甄師兄,你千金之軀,非同小可,還是你先走一步。”甄誌丙搖頭道:“由得他去!”


    祁誌誠見他鎮靜如恆,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師父要他權攝代掌教,單是這份氣度,第三代弟子中就無人能及。”他卻不知甄誌丙此時心情特異,隻盼小龍女能一劍殺了他,以解他心中無窮無盡的自責自悔。趙誌敬見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獨自逃竄,好在見小龍女一時也無動手之意,走一段路便迴頭望一眼,心中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後,默默無言的向北而行。這時蒙古大軍南衝蹄聲已漸漸隱沒,偶而隨風飄來一些金鼓號角之聲,風勢轉向,便即消失。百姓躲避敵軍,大道附近別說十室九空,簡直是雞犬不留,絕無人跡。那日甄誌丙與趙誌敬慌不擇路的逃到了偏僻之處,還可找到一家小小飯店,這時沿大路行來,連完好的空屋也尋不著一所。


    當晚甄誌丙等三人便在一所門窗全無的破屋中歇宿。趙誌敬和祁誌誠偷偷向外張望,見小龍女在兩株大樹間懸了一根繩子,橫臥繩上。祁誌誠見她如此功夫,暗暗心驚。甄誌丙幾次想要走向大樹間,求小龍女殺己,總是給趙誌敬拔劍攔住,自思雖然自刎極易,但遠不如死在小龍女手下。


    次晨四人又行。趙誌敬連晚未睡,全神阻攔甄誌丙接近小龍女,自知甄誌丙一死,自己圖謀全盤成空,加之受驚過甚,騎在馬上迷迷糊糊的打瞌睡。祁誌誠和甄誌丙並騎而行,落後了七八丈,祁誌誠忍不住說道:“甄師兄,你和趙師兄的武功,每年大較小較,我都見識過的,兩位可說各有所長,難分高下。但說到胸中器度,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甄誌丙苦笑了一下,問道:“師父和各位師伯叔這次閉關,你可知要有多少時日?”祁誌誠道:“師父說快則三月,慢則一年,因此要急召甄師兄去權攝代掌教之職。”甄誌丙呆呆出神,自言自語:“他老人家功夫到了這等田地,不知還須修練什麽?”祁誌誠低聲道:“聽說五位真人要潛心鑽研,創製一門高強武功,重振全真派聲威。”甄誌丙“哦”了一聲,忍不住迴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


    當年小龍女生日,江湖群邪聚集終南山,達爾巴與霍都兩人輕易攻入重陽宮,霍都數招之間就將郝大通打得重傷,若非郭靖適時到援,全真教非吃大虧不可。饒是如此,全真教總壇重陽宮,仍讓霍都等人燒成一片瓦礫。全真教自重陽真人威震天下以來,一直號稱武學正宗,全真七子修為深湛,也確不墮祖業,但蒙古密宗武功如此高深,金輪國師一出手便震動中原,郝大通與孫不二迴觀說起,兀自心有餘悸,使得丘處機等人深感憂慮。大勝關英雄大會之中,小龍女與楊過出手氣走金輪國師師徒,武功精絕,郝大通、孫不二和甄趙二道都親眼得見。楊過在郭靖書房中,手不動、足不抬,便製得趙誌敬狼狽不堪,後來小龍女隻一招之間,更將趙誌敬震得重傷。他二人使何手法,孫不二雖在近旁,竟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擊,思之實足心驚。後來又聽說小龍女和楊過雙劍合璧,將金輪國師殺得大敗虧輸,全真派上下更大為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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