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大怒,呸的一聲吐了口唾沫。他體內毒性雖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劇毒絕非人所能抗,一絲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滅多人。周伯通真氣略鬆,又暈了過去。


    小龍女道:“金輪國師,你打不過人家,便用這種毒物害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藥出來救治周老爺子!”


    國師隔洞望見周伯通暈去,隻道他毒發而斃,大是得意,暗想憑你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趙誌敬日間言語相激,說自己曾敗在她手下,決意親手將她擒住示眾,顯顯威風,當即衝向山洞,左掌一揚,右手探出,向小龍女抓去,說道:“解藥來了,好好拿著。”小龍女右手揮處,玎玲玲一陣輕響,金鈴軟索飛出,疾往他“期門穴”點去。


    國師心想:“今日我如再擒你不到,豈不教那姓趙的道士笑話。”晃身避開金鈴,探手入懷,雙輪在手,相互撞擊,當的一聲巨響。小龍女一點不中,兜轉軟索,倏地點他後心“大椎穴”,這一下變招極快極狠。國師躍起數尺,讚道:“如你這等功夫,女中罕見!”


    兩人夾洞相鬥,瞬息間拆了十餘招。國師倘真恃力強攻,小龍女原難抵擋,但他數日前攻進山洞,足底為冰魄銀針刺傷,險些送命,小龍女武功與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數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他怎敢重蹈覆轍?何況洞中尚有毒蛛,若給咬上了,非立時送命不可,是以雖然焦躁,卻不冒險搶攻。黑夜之中,但聽得鉛輪橐橐,銀輪錚錚,夾著金鈴玲玲之聲,宛似敲奏樂器。


    趙誌敬遠遠站著,聽著兩人的兵刃聲響,心中怦怦亂跳,想起師叔祖之死雖非自己有意加害,總卸不了罪責,這等弑殺尊長之事,武林任何門派均罪不容誅,倘若給小龍女脫身逃走,消息自然傳出,那便如何是好?他一步步後退,手持劍柄,身子禁不住發顫,聽著雙輪與金鈴之聲越來越密,不由得汗流浹背,濕透道袍。


    國師武功雖遠勝小龍女,但輪短索長,不入山洞,終難取勝,轉眼間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製不住對方。小龍女見周伯通躺在地下一動不動,多半是沒命的了,想要設法救助,卻那裏緩得出手來?二人暗中相鬥,她目能視物,比國師多占了便宜,見國師揮輪向左斜砸,右方露出空隙,當即迴轉金鈴軟索,點向他右脅,同時左手揚動,十餘枚玉蜂針向他上中下三盤射去。


    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針射出時又無聲無息,國師待得發覺,玉蜂針距身已不逾尺,也虧他武功委實了得,危急中翻轉銀輪,卷住了金鈴軟索,同時雙足力撐,唿的一響,身子拔起丈餘,十餘枚玉蜂針盡數在腳底飛過。倉卒間使力過巨,身子拔高,雙臂上揚,銀鉛雙輪連著金鈴軟索一齊脫手飛上半空。輪聲嗚嗚,鈴聲玎玎,直響上半空十餘丈處。星光下但見一團灰光,一團銀光,夾著一條長索激飛而上。小龍女不待他落地,又一把玉蜂針射出。國師身在半空,縱使武功再強,也無法閃避,此時相距雖遠,情勢卻更兇險。


    國師躍起之時,早料到對方必會跟著進襲,雙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響,長袍撕為兩片,恰好玉蜂針於此時射到,他舞動兩片破衣,數十枚細針盡數刺入衣中。他哈哈一笑,雙足著地,拋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雙輪。這兩次脫險,都仗著絕頂武功再加聰明機變,於千鈞一發之際逃得性命,更奪得了小龍女的兵刃。


    他腳一落地,立即搶到洞口,笑道:“龍姑娘,你還不投降?”他生怕小龍女在洞中設伏,不敢便此走進。小龍女卻不知他有所顧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針也已十去其九,隻得手心裏扣著一把僅餘的金針,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響。


    國師等了片刻,不見動靜,心生一計,雙輪交在右手,左手拾起兩片破衣,突然雙輪著地擲出,一前一後,拋進了山洞之內數尺,身子一晃,雙足已踏在輪上,以防地下插有毒針,跟著破衣飛舞,揮成一道布障擋在身前。他兩片破衣上釘了數十枚玉蜂針,已成為一件厲害兵刃,笑道:“別人有狼牙棒,龍姑娘,你試試我狼牙布的本事。”一言甫畢,突然手上一緊,半截長袍竟已給小龍女抓住。她戴著金絲手套,莫說狼牙布,便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來奪。


    國師這一下出其不意,忙運勁迴奪,就這麽微微一頓之間,小龍女滿手金針已激射而出。國師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隨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擋,跟著“倒踩七星步”,急竄出洞。饒是他一生數經大敵,但這一次生死係於一線,也不禁嚇得滿手都是冷汗,遠遠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餘枚玉蜂針盡數釘在周伯通身上。小龍女微微歎息,心想你身死之後,屍身還要受罪,不料忽聽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什麽東西又來咬我?”小龍女又驚又喜,問道:“周伯通,你還沒死麽?”她不懂禮法,出口便唿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像已經死了,可又活了轉來。不知沒死得透呢,還是沒活得夠。”小龍女道:“你沒死便好了,那國師好兇惡,我打他不過。”取出吸鐵石,將他身上所中的玉蜂針一枚枚的吸出。周伯通罵道:“國師這狗賊真不講道理,乘我死了還沒還魂,便用這些瞧不見的細針來紮我。”小龍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針,他便不停口的罵人。


    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這些針是我紮你的。”將適才激鬥的經過簡略說了,又問:“我這玉蜂針上喂有蜂毒,你身上難不難過?”周伯通道:“舒服得很,你再紮我幾下。”小龍女還道他是說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瓶,說道:“這瓶玉蜂蜜可解我這金針之毒,你喝一點便好啦。”周伯通連連搖手,說道:“不,不!你這些針紮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


    小龍女想那老頑童又在胡說八道,但見他堅不肯服,也就不加勉強,看來這怪老頭兒內功深不可測,連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針自然也是無礙。其實蜜蜂刺上之毒雖毒性厲害,卻能治療多種疾病,於風濕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下養蜂之人,決無風濕。但小龍女與周伯通均不明醫理,不知玉蜂針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國師在洞外聽得周伯通說話,竟然神完氣足,宛若平時,更覺駭然,暗想此人難道是半個神仙?乘著他元氣未複,當須痛下殺手,否則日後豈能再有這等良機。適才進洞不成,連銀鉛雙輪也失陷在內,揮動小龍女的金鈴軟索,叫道:“龍姑娘,我借你的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將軟索揮進洞來。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運轉自如,小龍女這軟索雖然怪異,但他當作軟鞭來用,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風。


    小龍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銀鉛雙輪,錚的一聲互擊,叫道:“好,咱們便掉換了兵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軟,竟推不到盡頭。這鉛輪圓徑不大,份量卻著實不輕,小龍女一推出,手力便感不支,當即縮迴,將雙輪護在胸前。


    國師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長臂倏伸,便來搶奪雙輪。小龍女退了一步,左手銀輪擲出。她擲輪隻是虛招,乘著那一擲之勢,數十枚玉蜂針又已射出。這些玉蜂針均是從周伯通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射在身上也無大礙。國師這次早有防備,不接銀輪,向旁躍開,數十枚玉蜂針盡數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這賊禿過來,你便用小針紮他。再過一會,我元氣一複,這就出去抓他來打屁股。”小龍女道:“唉,我的玉蜂針都打完啦,一枚也不剩了。”周伯通一愕,搔頭道:“這可有點兒難對付了。”他二人一老一小均全無機心,想到什麽,便說了出來。


    金輪國師滿腹智謀,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龍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有人會自暴其弱,心想:“你說玉蜂針打完了,我怎會上這個當?定是想誘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龍女坦然直說,反使國師不敢貿然搶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內中了楊過之計,想起自己誤踹銀針之禍、尼摩星自斷雙足之慘,竟加意鄭重起來。


    一耗兩耗,天色漸明。周伯通盤膝端坐,要以上乘內功逼出體內餘毒。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惡絕倫,他每一運氣,胸口便煩惡欲嘔,自頂至踵,每一處都麻癢難忍,不運氣倒反無事,連試三次都如此,廢然歎道:“唉,老頑童這一次可不好玩了!”


    國師在外偷窺,卻不知他有這等難處,暗想:“不好,這老頭兒在運內功了!”心念一動,從懷中取出那隻盛放彩雪蛛的金盒來,掀開盒蓋,盒中十餘隻彩雪蛛蠕蠕而動,其時朝陽初升,照得盒中紅綠斑斕,鮮豔奪目。國師從金盒旁的圓孔中拔出一根犀牛角做的夾子,夾起一根蛛絲,輕輕一甩,蛛絲上帶著一隻彩雪蛛,黏在山洞口左首。他連夾連甩,將盒中毒蛛盡數放出,每隻毒蛛帶著一根蛛絲,黏滿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喂食,饑餓已久,登時東垂西掛,結起一張張蛛網,不到半個時辰,洞口已為十餘張蛛網布滿。


    當毒蛛結網之時,小龍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幹預,到得後來,一個直徑丈餘的洞口已滿是蛛網,紅紅綠綠的毒蛛在蛛網上來往爬動,隻瞧得心煩意亂。


    小龍女低聲道:“可惜我玉蜂針打完了,不然一針一個,省得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來爬去的討厭。”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攬蛛網,忽見一隻大蝴蝶飛近洞口,登時給蛛網黏住。本來昆蟲落入蛛網,定須掙紮良久,力大的還能毀網逃去,這隻蝴蝶軀體雖大,一碰到蛛絲立即昏迷,動也不動。小龍女心細,叫道:“別動,蛛絲有毒。”周伯通嚇了一跳,忙拋下枯枝。原來國師放毒蛛封洞,並非想以這些纖細的蛛網阻住二人,倒盼望他們出手毀網,遊絲飛舞,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劇毒便即入體。


    小龍女驀地裏想起,那日在古墓中教楊過輕功,楊過以“天羅地網勢”捉到了一對白蝴蝶,當晚他做夢,夢到捉白蝴蝶,牢牢抓住了自己一對赤足,想著這些繾綣溫馨的情景,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心中傷痛,珠淚雙垂。


    周伯通觀看毒蛛吃蝴蝶,大感興趣,卻覺得有點肚餓,又盤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時不易恢複,多坐一會倒也不錯。”小龍女卻想:“這僵持之局不知何時方了?又不知道老頑童身上的毒性去盡沒有?”問道:“你運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夠了麽?”周伯通歎道:“別說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龍女驚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賊禿若肯送飯給咱們吃,在這山洞中住上幾年,也沒什麽不好。”


    小龍女道:“他不肯送飯的。”歎了口氣,道:“倘若楊過在這兒,我便在這山洞中住一輩子也沒什麽。”周伯通怒道:“我什麽地方及不上楊過了?他還能比我強麽?我陪著你又有什麽不好?”他這兩句話不倫不類,小龍女卻也不以為忤,隻淡淡一笑,道:“楊過會使全真劍法,我和他雙劍合璧,便能將這和尚殺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劍法有什麽了不起?我是全真派大長老,我難道不會使?楊過能勝得我麽?”小龍女道:“我們這雙劍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劍法,要我心中愛他,他心中愛我,兩心相通,方能克敵製勝。”


    周伯通一聽到男女之愛,立時心驚肉跳,連連搖手,說道:“休提,休提。我不來愛你,你也千萬別來愛我。我跟你說,在山洞中住了幾年也沒什麽大不了。當年我在桃花島山洞中孤另另的住了十多年,沒人相伴,隻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現今跟你在一起,有說有笑,那就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樂,竟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計。


    小龍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將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術簡略說了。小龍女心中一動:“若我學會此術,左手使全真劍法,右手使玉女劍法,那豈不是雙劍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劍法?就隻怕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說道:“這功夫很難學罷?”周伯通道:“說難是難到極處,說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輩子都學不會,有的人隻須幾天便會了。你識得郭靖與黃蓉兩個娃娃麽?”小龍女點點頭。周伯通道:“你說他兩人是誰聰明些?”


    小龍女道:“郭夫人聰明之極,我聽過兒說道,當世隻怕無人能及。郭大俠的資質卻平常得緊。”周伯通笑道:“什麽‘平常得緊’?簡直蠢笨無比。你說我是聰明呢還是傻?”小龍女笑道:“我瞧你年紀雖然不小,仍然傻不裏幾的,說話行事,有點兒瘋瘋顛顛。”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這話一點兒也不錯。這左右互搏之術是我想出來的,後來我教了郭靖兄弟,他隻用幾天功夫便學會了。但他轉教他婆娘,你別瞧黃蓉這女孩兒玲瓏剔透,一顆心兒上生了十七八個竅,可是這門功夫她便始終學不會。我還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對,後來老頑童親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課‘左手畫方,右手畫圓’便畫來畫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學便會,有的人一輩子學不了。好像越聰明,便越加不成。”


    小龍女道:“難道蠢人學功夫,反而會勝過聰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小黃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離。或許相貌武功,都比她高這麽一點兒。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畫個方塊,右手食指同時畫個圓圈。”小龍女依言伸出兩根食指在地下劃畫,但畫出來的方塊有點像圓圈,圓圈卻又有點像方塊。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麽?你這一下便辦不到。”


    小龍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隨隨便便的伸出雙手手指,在地下泥沙裏左手畫了一個方塊,右手畫了一個圓圈,方者正方,圓者渾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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