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真七子之中,譚處端早死,馬鈺也已謝世,隻剩下了五人。劉處玄任了半年掌教,交由丘處機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第三、四代弟子之中並無傑出人才,眼下蒙古南侵,國難深重,日後金輪國師率弟子重來,古墓派再上山尋仇,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間,還可抵擋得一陣,但如大敵十年後再來,外患內憂齊臨,那時號稱天下武學正宗的全真派非一敗塗地不可。因此五人決定閉關靜修,要鑽研一門厲害武功出來,以保天下武功正宗的令譽,不僅興教,抑且保國衛民。教中俗務,暫且置之度外,是以趕召甄誌丙迴山權攝代掌教之位。


    甄誌丙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龍女總是相隔裏許,不即不離的在後相隨。這日到了陝西境內,祁誌誠向甄誌丙道:“甄師兄,咱們是迴重陽宮去。難道這龍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險追來麽?”


    甄誌丙“嗯”了一聲,實猜不透她用意。這一路之上,日日夜夜,隻翻來覆去的尋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發我的惡行麽?要仗劍大殺全真教,以出心中惡氣麽?或許,她隻不過要迴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難道……又難道……她憐我一片癡心,終究對我有了情意?”想到最後一節,總不由得麵紅耳赤,暗自慚愧,這自是癡心妄想,比之長生升仙,尤為渺茫,反正此時生死榮辱全已置之度外,既求死不得,恐懼之心倒也淡了。


    又過數日,到了終南山腳下。祁誌誠取出一枝響箭,使手勁甩出,嗚的一聲響,衝天而起。過不多時,四名黃冠道人從山上急奔而下,向甄誌丙躬身行禮,說道:“衝和真人,您迴來啦,大家等候多時了。”甄誌丙道號“衝和”,但除了他的親傳弟子之外,向來無人如此稱唿。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師兄弟相稱,其中一人年紀比他還大得多。


    這四人突然改口,甄誌丙極感過意不去,忙下馬還禮,謙道:“四位師兄如此相稱,小弟何以克當。”那年紀最長的道人是馬鈺的弟子,說道:“五位師叔法旨,隻待衝和真人一到,即便權攝代掌教,處理教中一應大小事務。”甄誌丙道:“師父和四位師伯叔已經閉關了麽?”那道人道:“已閉了二十多天。”


    說話之間,隻聽山上樂聲響亮,十六名道士吹笙擊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拿著木劍、鐵缽等法器,見甄誌丙來到,一齊躬身行禮,前後護擁,向山上而去,竟把趙誌敬冷落在後。趙誌敬又氣惱,又羨妒,內心卻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我手中,再瞧你們的嘴臉卻又如何?”


    傍晚時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陽宮外。宮中五百多名道人從大殿直排到山門外十餘丈處,隻聽得銅鍾鏜鏜,皮鼓隆隆,數百名道士躬身肅候。見到這般隆重端嚴的情景,甄誌丙本來委靡頹唐,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擁衛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後殿叩拜創教祖師王重陽的遺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議之所,向七張空椅叩拜,然後迴到正殿三清殿。


    丘處機的大弟子李誌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讀,命甄誌丙權攝代掌教。甄誌丙下拜聽訓,感愧交集,瞥眼見趙誌敬站在一旁,臉上似笑非笑的滿是譏嘲之色,心中驀地大震。


    甄誌丙聽訓已畢,站起身來,待要向群道謙遜幾句,忽見外麵一名道士進來,朗聲說道:“啟稟代掌教真人,有客到。”甄誌丙一呆,想不到小龍女竟會這般大模大樣的正式拜會,實不知如何應付才是,事到臨頭,要逃也逃不過,隻得硬著頭皮道:“請罷!”


    那道士迴身出去,引了兩個人進來。群道一見,均大感詫異,甄誌丙更是奇怪。進來的兩人一個蒙古官員打扮,另一個卻是在忽必烈營中會見過的瀟湘子。


    那蒙古貴官阿不花朗聲說道:“大汗陛下聖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說著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黃緞,雙手展開,宣讀道:“敕封全真教掌教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師,玄門掌教,文粹開玄宏仁廣義大真人,掌管諸路道教所……”宣讀到這裏,見沒人跪下聽旨,大聲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甄誌丙上前躬身行禮,說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關,現由小道權攝代掌教,蒙古大汗的敕封,非對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領。”


    阿不花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為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這敕封原本不是定須授給丘真人的,誰是全真教掌教,便榮受敕封。”甄誌丙道:“敝教掌教仍為丘真人,現坐關修煉,未克迎接大人聽旨。小道並非掌教,謹為權代掌教,無德無能,不敢拜領榮封。”阿不花笑道:“不用客氣啦,快快領旨罷。”甄誌丙道:“榮寵忽降,倉卒不意。請大人後殿休息片刻,小道和諸位師兄商議商議。”


    阿不花神色不快,卷起了聖旨道:“也罷!卻不知要商量什麽?”教中職司接待賓客的四名道人陪著貴官和瀟湘子到後殿用茶。甄誌丙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別院坐下,說道:“此事體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聽各位師兄的高見。”


    趙誌敬搶先道:“蒙古大汗既有這等美意,自當領旨。可見本教日益興旺,連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視咱們。”說著神情甚是得意,嗬嗬而笑。李誌常搖頭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國土,殘害百姓,咱們怎能受他敕封?”趙誌敬道:“丘師伯當年領受成吉思汗詔書,萬裏迢迢的前赴西域,代掌教和李師兄均曾隨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李誌常道:“那時蒙古和大金為敵,既未侵我國土,且與大宋結盟,此一時彼一時,如何能相提並論?”趙誌敬道:“終南山受蒙古管轄,咱們各處道觀也均在蒙古境內,倘若不領受敕封,眼見全真教便是一場大禍。”


    李誌常道:“趙師兄這話不對。”趙誌敬提高聲音,道:“什麽不對,要請李師兄指點。”李誌常道:“指點是不敢。請問趙師兄,咱們的創教祖師重陽真人是什麽人?你我的師父全真七子又是什麽人?”趙誌敬愕然道:“祖師爺和師父輩宏道護法,乃三清教中的高人。”李誌常道:“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愛國憂民,每人出生入死,都是曾和金兵血戰過來的。”趙誌敬道:“是啊。重陽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誰不欽仰?”


    李誌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個個不畏強禦,立誌要救民於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禍臨頭,咱們又怕什麽了?要知頭可斷,誌不可辱!”這幾句話大義凜然,甄誌丙和十多名大弟子都聳然動容。


    趙誌敬冷笑道:“便隻李師兄不怕死,旁人都是貪生畏死之徒?祖師爺創業艱難,本教能有今日的規模,祖師爺和七位師長花了多少心血?這時交付下來,咱們如處置不善,將轟轟烈烈的全真教毀於一旦,咱們有何麵目見祖師爺於地下?五位師長開關出來之時,又怎生交代?”這番話言之成理,登時有幾名道人隨聲附和。趙誌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滅了金國,正好為我教出了口惡氣。當年祖師爺舉義不成,氣得在活死人墓中隱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知道金人敗軍覆國,正不知有多歡喜呢。”


    丘處機的另一名弟子王誌坦道:“蒙古人滅金之後,倘若與我大宋和好,約為兄弟之邦,咱們自然待以上國之禮,倘若敕封,咱們自可領受。但今日蒙古軍大舉南下,急攻襄陽,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豈能受敵國敕封?”轉頭向甄誌丙道:“代掌教師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賣國求榮的漢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誌坦縱然頸血濺地,也決不能跟你幹休。”說到此處,已聲色俱厲。


    趙誌敬倏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師弟,你想動武不成?對代掌教真人竟敢如此無禮?”王誌坦厲聲道:“咱們自己師兄弟,便隻說理。若要動武,又豈怕你來?”眼見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為下,氣勢洶洶的便要大揮老拳,拔劍相鬥。


    一名須發花白的道人連連搖手,說道:“各位師弟,有話好好說,不用恁地氣急。”王誌坦道:“依師兄說該當如何?”那道人道:“依我說啊,唔,唔……出家人慈悲為懷,能多救得一個百姓,便助長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們如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盡力勸阻蒙古君臣兵將,不可濫施殺戮。當年丘師叔,豈非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麽?”有幾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搖頭道:“今日情勢非昔可比。小弟隨師父西遊,親眼見到蒙古兵將屠城掠地的慘酷。咱們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紂為虐,縱然救得十條八條性命,但蒙古勢力一大,不知將有幾千幾萬百姓因此而死。”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當年隨丘處機西遊的十八弟子之一。


    趙誌敬冷笑道:“你見過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見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這位王爺禮賢下士,豁達大度,又那裏殘暴了?”王誌坦叫道:“好啊,原來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細來著!”趙誌敬大怒,喝道:“你說什麽?”王誌坦道:“誰幫蒙古人說話,便是漢奸。”趙誌敬突然躍起,唿的一掌便往王誌坦頭頂擊落。斜刺裏雙掌穿出,同時架開他這一擊,出掌的卻是丘處機的另外兩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誌誠。趙誌敬怒火更熾,大叫:“好哇!丘師伯門下弟子眾多,要仗勢欺人麽?”


    正鬧得不可開交,甄誌丙雙掌一拍,說道:“各位師兄且請安坐,聽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來威權極大,他任代掌教,全教須得奉命。眾道人當即坐下,不敢再爭。趙誌敬道:“是了,咱們聽代掌教真人吩咐,他說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什麽?”他想甄誌丙有把柄給自己拿在手裏,決不敢違拗自己之意。李誌常、王誌坦等素知甄誌丙秉性忠義,心想憑他一言而決,的確不必多事爭鬧,各人望著甄誌丙,聽他裁決。


    甄誌丙緩緩道:“小弟無德無能,權攝代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這件大事。”說著抬起頭來,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齊注視著他,道院中靜得沒半點聲息。過了良久,甄誌丙緩緩的道:“本教乃重陽祖師所創,至馬真人、劉真人、丘真人而發揚光大。小弟暫攝代掌教,隻不過暫代此位,怎敢稍違王馬劉丘四真人的教訓?五位真人出關之後,大事便由五真人決策。諸位師兄,眼下蒙古大軍南攻襄陽,侵我疆土,殺我百姓。倘若這四位前輩掌教在此,他們是受這敕封呢,還是不受?”


    群道聽了此言,默想王重陽、馬鈺、劉處玄、丘處機平素行事:王重陽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見過;馬鈺謙和敦厚,處事旨在清靜無為;劉處玄城府甚深,眾弟子不易猜測他的心意;但丘處機卻性如烈火、忠義過人。眾人一想到他,不約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然不受!”趙誌敬卻大聲道:“現下掌教是你代任,可不是丘師伯。”


    甄誌丙道:“小弟才識庸下,不敢違背師訓。又何況我罪孽深重,死有餘辜。”說到這裏,垂首不語。群道不知他話中含意,除趙誌敬外,都以為不過是自謙之辭,隻覺得“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八字,未免太重,有點兒不倫不類。趙誌敬“哼”的一聲,站起身來,說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定不受的了?”


    甄誌丙淒然道:“小弟微命實不足惜,但我教令譽,卻不能稍有損毀。”他聲調漸漸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傑之士,正結義以抗外侮。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倘若降了蒙古,咱們有何麵目再見天下英雄?”群道轟然喝采,李誌常、宋德方、王誌坦、祁誌誠等大聲道:“代掌教師兄言之有理。”


    趙誌敬袍袖一拂,怒衝衝的走出道院,在門邊迴過頭來,冷笑道:“代掌教師兄,你說話倒好聽得緊啊,嘿嘿!此事後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說著大踏步便行。


    群道紛紛議論,都讚甄誌丙決斷英明。四五個附和趙誌敬的道人覺得不是味兒,訕訕的走了。


    甄誌丙黯然無語,迴到自己丹房,知道趙誌敬受此挫折,決不幹休,定要當眾揭發自己的醜行。他宣稱不受敕封之時便已決意一死,數月來擔驚受怕,受盡折磨,這時想到死後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既不能死於小龍女之手,自盡便了,閂上丹房房門,冷然一笑,抽出長劍便往頸中刎去。


    突然書架後轉出一人,伸手一鉤一帶,甄誌丙毫沒防備,長劍竟給他夾手奪去,一驚之下迴過頭來,見奪劍的正是趙誌敬,隻聽他冷冷的道:“你敗壞我教清譽,便想一死了事,什麽都不理了?龍姑娘守在宮門之外,待會她進來理論,教咱們如何對答?”甄誌丙道:“好!那麽我出去在她麵前自刎謝罪。”趙誌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還是不了。五位師長開關出來,定要追問。全真教令譽掃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甄誌丙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著腦袋喃喃道:“你叫我怎麽辦?怎麽辦?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適才他在眾道之前侃侃而談,這時和趙誌敬單獨相處,卻竟無半點自主之力。趙誌敬道:“好,你隻須依我一件事,龍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彌縫,本教和你的聲名均可保全,決無半點後患。”甄誌丙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趙誌敬說道:“不,不!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甄誌丙心頭一鬆,喜道:“什麽事呢?快說,我一定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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