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超風道:“你真的有種不逃?”郭靖道:“不逃。”梅超風道:“好!我跟江南六怪大家死了親人,我命苦,你們也命苦,有什麽法子?深仇大怨就此一筆勾銷。好小子,跟我走罷!”


    黃蓉叫道:“梅師姊,他是好漢子,你卻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風怒道:“怎麽?”黃蓉道:“他是江南六俠的嫡傳弟子。六俠的武功近年來已大非昔比,他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今日饒了你,還給你麵子,你卻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風怒道:“呸!我要他們饒?六怪,你們武功大進了?那就來試試?”黃蓉道:“他們何必親自跟你動手?單是他們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勝。”


    梅超風大叫:“三招之內我殺不了他,我當場撞死在這裏。”她在趙王府曾跟郭靖動過手,深知他武功底細,卻不知數月之間,郭靖得九指神丐傳授絕藝,武功已然大進。


    黃蓉道:“好,這裏的人都是見證。三招太少,十招罷。”郭靖道:“我向梅前輩討教十五招。”他隻學了降龍十八缺三掌,心想把這十五掌一一使將出來,或能抵擋得十五招。黃蓉道:“就請陸師哥和陪你來的那位客人計數作證。”梅超風奇道:“誰陪我來著?我單身闖莊,用得著誰陪?”黃蓉道:“你身後那位是誰?”


    梅超風反手撈出,快如閃電,眾人也不見那穿青布長袍的人如何閃躲,她這一抓竟沒抓著。那人行動有如鬼魅,卻未發出半點聲響。


    梅超風自到江南以後,這些日來一直覺得身後有點古怪,似乎有人跟隨,但不論如何出言試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終摸不著半點影子,還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但那晚有人吹簫驅蛇,為自己解圍,明明是有位高人在旁出手,她當時曾望空拜謝,卻又沒人搭腔。她在鬆樹下等了幾個時辰,更無半點聲息,不知這位高人於何時離去。這時聽黃蓉問起,不禁大驚,顫聲道:“你是誰?一路跟著我幹什麽?”


    那人恍若未聞,毫不理會。梅超風向前疾撲,那人似乎身子未動,梅超風這一撲卻撲了個空。眾人大驚,均覺這人功夫高得出奇,生平從所未見。


    陸乘風道:“閣下遠道來此,小可未克迎接,請坐下共飲一杯如何?”


    那人轉過身來,飄然出廳。


    過了片刻,梅超風又問:“那晚吹簫的前輩高人,便是閣下麽?梅超風好生感激。”眾人不禁駭然,梅超風用耳代目,以她聽力之佳,竟未聽到這人出去的聲音。黃蓉道:“梅師姊,那人已經走了。”梅超風驚道:“他出去了?我……我怎麽會沒聽見?”黃蓉道:“你快去找他罷,別在這裏發威了。”


    梅超風呆了半晌,臉上又現淒厲之色,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罷!”雙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燭火下發出碧幽幽綠光,卻不發出。郭靖道:“我在這裏。”梅超風隻聽得他說了一個“我”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麵門。郭靖見她來招奇速,身子稍側,左臂反過來就是一掌。梅超風聽到聲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龍十八掌”招招精妙無比,蓬的一聲,正擊中肩頭。梅超風登時給震得退開三步,但她武功詭異之極,身雖退開,不知如何,霎眼間又已搶迴原地,手爪迅速異常的抓來。郭靖大驚之下,左腕“內關”、“外關”、“會宗”三穴已給她同時拿住。


    郭靖平時曾聽大師父、二師父等言道,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專在對方明知不能發招之時暴起疾進,難閃難擋,他出來跟梅超風動手,對此節本已嚴加防範。豈知她招數變化無方,雖給自己擊中一掌,竟反過手來立時扣住了他脈門。


    郭靖暗叫:“不好!”全身已感酸麻,好在留有餘力,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兩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潛龍勿用”的半招,本來左手同時向裏鉤拿,右推左鉤,敵人極難閃避,現下左腕遭拿,隻得使了半招。“降龍十八掌”威力奇大,雖隻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風聽到風聲怪異,既非掌風,亦非拳風,忙側身卸去了一半來勢,但肩頭仍讓打中,隻覺一股極大力量將自己身子推得向後撞去,右手疾揮,也將郭靖身子推出。


    這一下兩人都使上了全力,隻聽得蓬的一聲大響,兩人背心同時撞中了一根廳柱。屋頂上瓦片、磚石、灰土紛紛跌落。眾莊丁齊聲呐喊,逃出廳去。


    江南六怪麵麵相覷,又驚又喜:“靖兒從那裏學來這等高明的武功?”韓寶駒望了黃蓉一眼,料想必是她傳授,暗暗佩服:“桃花島武功果然了得。”


    這時郭靖與梅超風各展所學,奮身相拚,一個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個抓打狠辣,變招奇幻,大廳中隻聽得唿唿風響。梅超風躍前縱後,四麵八方進攻。郭靖情知敵人招數太奇,跟著她見招拆招,勢必吃虧,記著洪七公當日教他對付黃蓉“桃華落英掌”的訣竅,不管敵人如何花樣百出,千變萬化,自己隻是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連環往複、一遍又一遍的使出。這訣竅果然使得,兩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風竟不能逼近半步。隻看得黃蓉笑逐顏開,六怪撟舌不下,陸氏父子目眩神馳。


    陸乘風心想:“梅師姊功夫精進如此,這次要是跟我動手,十招之內,我那裏還有性命?這位郭老弟年紀輕輕,怎能有如此深湛武功?我當真走了眼了,幸好對他禮貌周到,絲毫沒輕忽了。”


    燭光閃爍之下,見梅超風容顏俏麗如昔,她本來膚色略見黝黑,但近年來晝伏夜出,多居荒山野嶺,肌膚轉白,雙頰上還搽了一些花瓣汁液,似乎塗了胭脂一般。當年在桃花島之時,梅超風容色豔麗,性格溫柔,陸乘風其時年幼,對這位師姊雖無情愛之想,卻也不禁暗慕,師姊待他也頗親厚,有如姊姊一般。其後為師父斷腿迫逐,對黑風雙煞恨惡殊深,今宵重逢,見師姊芳姿猶在,身形飄忽,不由得想起昔日在島上同門學藝之情,隻是師姊心中怨深仇重,臉上多了幾分戾氣,且出手淩厲狠辣,招數非師門所授,不免令人有栗栗之感,隻盼兩人及早罷鬥。


    完顏康看得又妒又惱:“這小子本來非我之敵,自今而後,怎麽還能跟他動手?”


    黃蓉大聲叫道:“梅師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還不認輸?”本來也不過六十招上下,她卻又給加上了二十幾招。


    梅超風惱怒異常,心想我苦練數十年,竟不能對付這小子?掌劈爪戳,越打越快。她武功與郭靖本來相去何止倍蓰,隻是一來她雙目盲了,畢竟吃虧;二來為報殺夫深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學大忌,兼之對方武功陡進,與己所料全然不合;三來郭靖年輕力壯,身手敏捷,學得了明師所授的高招,兩人竟打了個難解難分。堪堪將到百招,梅超風對他這十五招掌法的脈絡已大致摸清,知他掌法威力極大,不能近攻,於是在離他丈餘之外奔來竄去,要累他力疲。施展這降龍十八掌最是耗神費力,時刻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遠。


    梅超風乘勢疾上,雙臂直上直下,在“九陰白骨爪”的招數之中同時挾了“摧心掌”掌法。黃蓉知道再鬥下去郭靖必定吃虧,不住叫道:“梅師姊,一百多招啦,快兩百招啦,還不認輸?”梅超風充耳不聞,越打越急。


    黃蓉靈機一動,縱身躍到柱邊,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連發兩招“利涉大川”、“鴻漸於陸”,將梅超風遠遠逼開,抬頭隻見黃蓉繞著柱子而奔,連打手勢,一時還不明白。黃蓉在柱後一縮身,叫道:“在這裏跟她打。”


    郭靖這才醒悟,迴身前躍,到了一根柱子邊上。梅超風五指抓來,郭靖立即縮身柱後,禿的一聲,梅超風五指插入了柱中。她全憑敵人拳風腳步之聲而辨知對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決無聲息,郭靖在酣戰時鬥然間躲到柱後,她那裏知道?待得驚覺,郭靖唿的一掌,從柱後打了出來,隻得硬接,左掌照準來勢猛推出去。兩人各自震開數步,她五指才從柱間拔出。


    梅超風惱怒異常,不等郭靖站定腳步,閃電般撲了過去。隻聽得嗤的一聲,郭靖衣襟給扯脫了一截,臂上也為她手爪帶中,幸未受傷,他心中一凜,還了一掌,拆不三招,又向柱後閃去,梅超風大聲怒喝,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


    郭靖這次卻不乘勢相攻,叫道:“梅前輩,我武功遠不及你,請你手下留情。”


    眾人眼見郭靖已占上風,他倚柱而鬥,顯已立於不敗之地,如此說法,那是給她麵子,要她就此罷手。陸乘風心想:“這般了事,最好不過。”


    梅超風冷然道:“若憑比試武功,我三招內不能勝你,早該服輸認敗。可是今日並非比武,乃是報仇。我早已輸了給你,但非殺你不可!”一言方畢,雙臂運勁,右手連發三掌,左手連發三掌,都擊在柱子腰心,跟著大喝一聲,雙掌同時推出,喀喇喇一聲響,柱子居中折斷。


    廳上諸人一身武功,見機極快,見她發掌擊柱,已各向外竄出。陸冠英抱著父親最後奔出。隻聽得震天價一聲大響,大廳塌了半邊,隻有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逃避不及,兩腿為一根巨梁壓住,狂唿救命。完顏康過去抬起梁木,把他拉起,扯扯他的手,乘亂想走。兩人剛轉過身來,背後都是一麻,已不知給誰點中了穴道。


    梅超風全神貫注在郭靖身上,聽他從廳中飛身而出,立時跟著撲上。


    這時莊前雲重月暗,眾人方一定神,見郭梅二人又已鬥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下,兩條人影倏分倏合,掌風唿唿聲中,夾著梅超風運功時骨節格格爆響,比之適才廳上激鬥尤為驚心動魄。郭靖本就不敵,昏黑中更加不利,霎時間連遇險招,見梅超風左腿掃來,當即右足飛起,逕踢她左腿脛骨,隻要兩下一碰,她小腿非斷不可。那知梅超風這一腿乃是虛招,隻踢出一半,忽地後躍,左手五指向他腿上抓下。


    陸冠英在旁看得親切,驚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完顏康使的正是這一下手法。在這一瞬之間,郭靖已驚覺危險,左手猛地穿出,以餘力往梅超風手腕上擋去。這是危急之中變招,招數雖快,勁力不強。梅超風和他手掌相交,立時察覺,左手倏翻,小指、無名指、中指三根已劃上他手背。郭靖右掌唿的擊出。梅超風側身躍開,縱聲長笑。


    郭靖隻感左手背上麻辣辣地有如火燒,低頭看時,手背已遭劃傷,三條血痕中似乎微帶黑色,鬥然記起蒙古懸崖頂上梅超風留下的九顆骷髏,六位師父說起她練九陰白骨爪後,手爪上自有劇毒,剛才手臂給她抓到,因沒損肉見血,未受其毒,現下可難逃厄運了,叫道:“蓉兒,我中了毒。”不待黃蓉迴答,縱身上去唿唿兩掌,心想隻有擒住了她,逼她交出解藥,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風察覺掌風猛惡,早已閃開。


    黃蓉等聽了郭靖之言,盡皆大驚。柯鎮惡鐵杖擺動,六怪和黃蓉七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黃蓉叫道:“梅師姊,你早就輸了,怎麽還打?快拿解藥出來救他。”


    梅超風感到郭靖掌法淩厲,不敢分神答話,心中暗喜:“你越使勁,爪毒越發作得快,今日我就算命喪此地,夫仇總是報了。”


    郭靖這時隻覺頭暈目眩,全身說不出的舒泰鬆散,左臂更酸軟無力,漸漸不欲傷敵,這正是毒發之象,若不是他服過蟒蛇藥血,已然斃命。黃蓉見他臉上懶洋洋的似笑非笑,大聲叫道:“靖哥哥,快退開!”拔出蛾眉刺,就要撲向梅超風。


    郭靖聽得她唿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突如其來”,但左臂酸麻,去勢緩慢之極。黃蓉、韓寶駒、南希仁、全金發四人正待同時向梅超風攻去,見郭靖這掌緩緩拍出,她卻不知閃避,一掌正中肩頭,登時摔倒。原來梅超風全仗聽音辨位以鬥,郭靖這招去勢極緩,沒了風聲,無法察知。


    黃蓉一怔,韓、南、全三人已同時撲在梅超風身上,要將她按住,卻給她雙臂力振,韓寶駒與全金發登即甩開。她跟著迴手向南希仁抓去。南希仁著地滾開,梅超風已乘勢躍起,尚未站穩,不提防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撲地跌倒。這一掌又是倏來無聲,難避難擋,隻出手緩了,力道不強,雖中在背心要害,她卻未受傷。


    郭靖打出這兩掌後,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搖了幾搖,腳步踉蹌,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風身邊。黃蓉忙俯身去扶。


    梅超風聽得聲響,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過去,突覺指上奇痛,立時醒悟,知是戳中了黃蓉身上軟蝟甲的尖刺,忙使“鯉魚打挺”躍起,隻聽得一人叫道:“這個給你!”風聲響處,一件古怪的東西打了過來。梅超風聽不出是何兵刃,右臂揮出,喀喇一聲,把那物打折在地,卻是一張椅子,剛覺奇怪,隻聽風聲激蕩,一件更大的東西又疾飛過來,當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張桌麵,又光又硬,無所措手。原來朱聰先擲出一椅,再藏身於一張紫檀方桌之後,握著兩條桌腿,向她撞去。梅超風飛腳踢開桌子,朱聰早已放脫桌腳,右手前伸,將三件活東西放入了她衣領。


    梅超風突覺胸口幾件冰冷滑膩之物亂鑽蹦跳,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心道:“這是什麽古怪暗器?還是巫術妖法?”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卻是幾尾金魚,手觸衣襟,一驚更是不小,不但懷中盛放解藥的瓷瓶不知去向,連那柄短劍和九陰真經下卷抄本也蹤跡全無。她心裏一涼,登時不動,呆立當地。


    原來先前屋柱倒下,壓破了金魚缸,金魚流在地下。朱聰知梅超風知覺極靈,手法又快,遠非彭連虎、裘千仞諸人所及,於是撿起三尾金魚放入她衣中,先讓她吃驚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懷中各物。他拔開瓷瓶塞子,送到柯鎮惡鼻端,低聲道:“怎樣?”柯鎮惡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聞藥味,便道:“內服外敷,都是這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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