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莊主雙手一拱,說道:“梅師姊,十餘年前相別,今日終又重會,陳師哥可好?”六怪與郭靖聽他叫梅超風為師姊,麵麵相覷,無不凜然。柯鎮惡心道:“今日我們落入了圈套,梅超風一人已不易敵,何況更有她的師弟。”黃蓉卻暗暗點頭:“這莊主的武功文學、談吐行事,無一不是學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與我家必有淵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


    梅超風冷然道:“說話的可是陸乘風陸師弟?”陸莊主道:“正是兄弟,師姊別來無恙?”梅超風道:“說什麽別來無恙?我眼睛瞎了,你瞧不出來嗎?你玄風師哥也早給人害死了,這可稱了你心意麽?”


    陸乘風又驚又喜,驚的是黑風雙煞橫行天下,怎會栽在敵人手裏?喜的是強敵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雙目已盲,想到昔日桃花島同門學藝的情形,不禁歎了口氣,說道:“害死陳師哥的對頭是誰?師姊可報了仇麽?”梅超風道:“我正在到處找尋他們。”陸乘風道:“小弟當得相助一臂之力,待報了本門怨仇之後,咱們再來清算你我的舊帳。”梅超風哼了一聲。


    韓寶駒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風,你的仇家就在這裏。”便要向梅超風撲去。全金發急忙拉住。梅超風聞聲一呆,說道:“你……你……”


    裘千仞給郭靖這掌打得痛徹心肺,這時才疼痛漸止,朗然說道:“說什麽報仇算帳,連自己師父給人害死了都不知道,還逞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梅超風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說什麽?”裘千仞給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風毫不理會,隻喝問:“你說什麽?”裘千仞道:“桃花島主黃藥師給人害死了!”


    陸乘風驚叫:“你這話可真?”裘千仞道:“為什麽不真?黃藥師是給王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圍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風與陸乘風突然伏地放聲大哭。黃蓉咕咚一聲,連椅帶人仰天跌倒,暈了過去。眾人本不信黃藥師絕世武功,竟會遭人害死,但聽是受全真七子圍攻,這才不由得不信。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眾人之能,合力對付,黃藥師多半難以抵擋。


    郭靖忙抱起黃蓉,連叫:“蓉兒,醒來!”見她臉色慘白,氣若遊絲,惶急大叫:“師父,師父,快救救她。”朱聰過來一探她鼻息,說道:“別怕,這隻是一時悲痛過度,昏厥過去,死不了!”運力在她掌心“勞宮穴”揉了幾下。


    黃蓉悠悠醒來,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


    陸乘風差愕異常,隨即省悟:“她如不是師父的女兒,怎會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淚痕滿麵,大聲哭叫:“小師妹,咱們去跟全真教的賊道們拚了。梅超風,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師。”陸冠英見爹爹悲痛之下,語無倫次,忙扶住了他,勸道:“爹爹,你且莫悲傷,咱們從長計議。”陸乘風大聲哭道:“梅超風,你這賊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臉偷漢,那也罷了,幹麽要偷師父的九陰真經?師父一怒之下,將我們師兄弟三人一齊震斷腳骨,逐出桃花島,我隻盼師父終肯迴心轉意,憐我受你們兩個牽累,重行收歸師門。現今他老人家逝世,我隻盼再能服侍他老人家,以報師恩,這就再無指望的了。”


    梅超風罵道:“我從前罵你沒誌氣,此刻仍要罵你沒誌氣。你三番四次邀人來跟我夫婦為難,逼得我夫婦無地容身,這才會在蒙古大漠遭難。眼下你不計議如何報複害師大仇,卻哭哭啼啼的跟我算舊帳。咱們找那七個賊道去啊,你走不動我背你去。”一麵說,一麵不住哀哭。


    黃蓉隻是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聰說道:“咱們先問問清楚。”走到裘千仞麵前,在他身上拍了幾下灰土,說道:“小徒無知,多有冒犯,請前輩恕罪。”


    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個失手,這不算數,再來比過。”


    朱聰輕輕拍他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前輩功夫高明得緊,也不必再比啦。”一笑歸座,左手拿起一隻酒杯,右手兩指捏住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掌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響,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將出去,落在桌麵。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上,隻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適才一模一樣,眾人無不訝異。朱聰笑道:“前輩功夫果然了得,給晚輩偷了招來,得罪,得罪!多謝,多謝!”


    裘千仞神色大變。眾人已知必有蹊蹺,但一時卻看不透這中間的機關。朱聰叫道:“靖兒,過來,師父教你這個本事,以後你可去嚇人騙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聰從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說道:“這是裘老前輩的,剛才我借了過來,你戴上。”裘千仞又驚又氣,卻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會變到了他手指上。


    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聰道:“這戒指上有一粒金剛石,最是堅硬不過。你用力握緊酒杯,將金剛石抵在杯上,然後以右手轉動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這時均已了然,全金發等不禁笑出聲來。郭靖伸右掌在杯口輕輕一擊,一圈杯口應手而落,原來戒指上的金剛石已在杯口劃了一道極深的印痕,那裏是什麽深湛內功了?


    黃蓉看得有趣,不覺破涕為笑,但想到父親,又哀哀的哭了起來。


    朱聰道:“姑娘且莫哭,這裘老前輩很愛騙人,他的話,有如老狗放那個氣,未必很香。”黃蓉愕然不解。朱聰笑道:“令尊黃先生武功蓋世,怎會讓人害死?再說全真七子都是規規矩矩的人物,又跟令尊沒仇,怎會打將起來?”黃蓉急道:“定是為了丘處機這些牛鼻子道人的師叔周伯通。”朱聰道:“怎樣?”


    黃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聰明機警,本不致輕信人言,但一來父女骨肉關心,二來黃藥師和周伯通之間確有重大過節。全真七子要圍攻她父親,不由她不信。


    朱聰道:“不管怎樣,我總說這個糟老頭子的話,很有點兒臭。”黃蓉道:“你說他是放狗……放狗……”朱聰一本正經的道:“不錯,是放狗屁!他衣袖裏還有這許多鬼鬼祟祟的東西,你來猜猜是幹什麽用的。”於是一件件的摸了出來,放在桌上,見是兩塊磚頭,一紮縛得緊緊的幹茅,一塊火絨、一把火刀和一塊火石。


    黃蓉拿起磚頭一捏,那磚應手而碎,隻用力搓了幾搓,磚頭成為碎粉。她聽了朱聰的開導,悲痛之情大減,笑生雙靨,說道:“這磚頭是麵粉做的,剛才他還露一手捏磚成粉的上乘內功呢!”


    裘千仞一張老臉一忽兒青,一忽兒白,無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黃藥師死訊,乘亂溜走,那知自己炫人耳目的手法盡為朱聰拆穿,當即轉身,快步走出。梅超風反手抓住,將他往地下摔落,喝道:“你說我恩師逝世,到底是真是假?”這一摔勁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說不出話來。


    黃蓉見那束幹茅頭上有燒焦了的痕跡,登時省悟,說道:“二師父,你把這束幹茅點燃了藏在袖裏,然後吸一口,噴一口。”江南六怪對黃蓉本來頗有芥蒂,但此刻齊心對付裘千仞,變成了敵愾同仇。朱聰本來頗喜黃蓉刁鑽古怪,很合自己脾氣,聽得她一句“二師父”叫出了口,更加歡喜,當即依言而行,還閉了眼搖頭晃腦,神色儼然。


    黃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們剛才見這糟老頭子練內功,不就是這樣麽?”走到裘千仞身邊,笑吟吟的道:“起來罷。”伸手攙他站起,突然左手輕揮,已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背後第五椎節下的“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沒有死?你說他死,我就要你的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鋼刺已抵在他胸口。


    眾人聽了她的問話,都覺好笑,雖是問他訊息,卻又不許他說黃藥師真的死了。裘千仞隻覺身上一陣酸一陣癢,難過之極,顫聲道:“隻怕沒死也未可知。”黃蓉笑逐顏開,說道:“這還像人話,就饒了你。”在他“缺盆穴”上捏了幾把,解開他穴道。


    陸乘風心想:“小師妹問話一廂情願,不得要領。”問道:“你說我師父為全真七子害死,是你親眼見到呢,還是傳聞?”裘千仞道:“是聽人說的。”陸乘風道:“誰說的?”裘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黃蓉急問:“那一天說的?”裘千仞道:“一個月之前。”黃蓉問道:“七公在什麽地方對你說的?”裘千仞道:“在泰山頂上,我跟他比武,他輸了給我,無意間說起這迴事。”


    黃蓉大喜,縱上前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幾根白胡子,咭咭而笑,說道:“七公會輸給你這糟老頭子?梅師姊、陸師哥,別聽他放……放……”她女孩兒家粗話竟說不出口。朱聰接口道:“放他奶奶的臭狗屁!”黃蓉道:“一個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一起在江南,靖哥哥,你再給他一掌!”郭靖道:“好!”縱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驚,轉身就逃,他見梅超風守在門口,便反向裏走。陸冠英上前攔阻,讓他出手一推,一個踉蹌,跌了開去。裘千仞雖欺世盜名,畢竟也有些真實武功,要不然那敢貿然與六怪、郭靖動手?陸冠英卻不是他敵手。


    黃蓉縱身過去,雙臂張開,問道:“你頭頂鐵缸,在水麵上走過,那是什麽功夫?”裘千仞道:“這是我的獨門輕功。我外號‘鐵掌水上飄’,這便是‘水上飄’了。”黃蓉笑道:“啊,還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說不說?”裘千仞道:“我年紀大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輕身功夫卻還沒丟荒。”黃蓉道:“好啊,外麵天井裏有一口大金魚缸,你露露‘水上飄’的功夫給大夥開開眼界,你瞧見沒有?一出廳門,左首那株桂花樹下麵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他一句話未說完,突然眼前亮光閃動,腳上一緊,身子已倒吊起來。梅超風喝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白蟒鞭將他卷在半空,依照黃蓉所說方位,銀鞭輕抖,撲通一聲,將他摔入魚缸。黃蓉奔到缸邊,蛾眉鋼刺一晃,說道:“你不說,我不讓你出來,水上飄變成了水底鑽。”


    裘千仞雙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躍出,給她鋼刺在肩頭輕輕一戳,又跌了下去,濕淋淋的探頭出來,苦著臉道:“那口缸是薄鐵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麵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條小河麽,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樁子,樁頂離水麵五六寸,因此……因此你們看不出來。”黃蓉哈哈大笑,進廳歸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躍出魚缸,低頭疾趨而出。


    梅超風與陸乘風剛才又哭又笑的鬧了一場,尋仇兇殺之意本已大減,得知師父並未逝世,心下歡喜,又聽小師妹連笑帶比、咭咭咯咯說著裘千仞的事,那裏還放得下臉?硬得起心腸?她沉吟片刻,沉著嗓子說道:“陸乘風,你讓我徒兒走,瞧在師父份上,咱們前事不咎。你趕我夫婦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該如此。”


    陸乘風長歎一聲,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這世上孤苦伶仃。我雙腿殘廢,卻有妻有子,有家有業,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幾十歲的人了,還提舊怨幹什麽?”便道:“你將你徒兒領去就是。梅師姊,小弟明日動身去桃花島探望恩師,你去不去?”梅超風顫聲道:“你敢去?”陸乘風道:“不得恩師之命,擅到桃花島上,原是犯了大規,但剛才給那裘老頭信口雌黃的瞎說一通,我總是念著恩師,放心不下,心裏好生記掛。”黃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們求情就是。”


    梅超風呆立片刻,眼中兩行淚水滾了下來,說道:“我那裏還有麵目去見他老人家?恩師憐我孤苦,教我養我,我卻狼子野心,背叛師門,真是畜生不如……我天天記掛恩師,祝禱他身強體健,隻盼他一掌將我打死了……”突然間啪啪兩下,伸掌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厲聲喝道:“隻待夫仇一報,我會自尋了斷。江南七怪,有種的站出來,今晚跟老娘拚個死活。我……對不起恩師。”啪啪兩下,又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兩邊臉頰登時紅腫,可見這幾下打得著實不輕。


    柯鎮惡大踏步走到廳中,鐵杖在方磚上一落,鐺的一聲,悠悠不絕,嘶啞著嗓子道:“梅超風,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那日荒山夜戰,你丈夫死於非命,我們張五弟卻也給你丈夫害死了,你知道麽?”梅超風道:“哦,隻剩下六怪了。”柯鎮惡道:“我們答允了馬鈺馬道長,不再向你尋仇為難,今日卻是你來找我們。好罷,天地雖寬,咱們卻總是有緣,處處碰頭。老天爺不讓六怪與你梅超風在世上並存,進招罷。”梅超風冷笑道:“你們六人齊上。”朱聰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護,防梅超風忽施毒手,這時各亮兵刃。郭靖忙道:“仍讓弟子先擋一陣。”


    陸乘風聽梅超風與六怪雙方叫陣,心下好生為難,有意要為兩下解怨,隻恨自己威不足以服眾、藝不足以驚人,聽到郭靖這句話,心念忽動,說道:“各位且慢動手,聽小弟一言。梅師姊與六俠雖有宿嫌,但雙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見,今日隻賭勝負,點到為止,不可傷人。六俠以六敵一,雖向來使然,總覺不公,就請梅師姊對這位郭老弟教幾招如何?”梅超風冷笑道:“我豈能跟無名小輩動手?”


    郭靖叫道:“你丈夫是我親手殺的,跟我六位師父無幹。”


    梅超風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殺你這小賊。”聽聲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靈蓋插下。郭靖急躍避開,叫道:“梅前輩,晚輩當年還隻六歲,孩童無知,誤傷了陳前輩,一人作事一人當,你隻管找我。今日你要殺要剮,我決不逃走。但如日後你再找我六位師父糾纏不清,那怎麽說?”他料想今日與梅超風對敵,多半要死在她爪底,卻要解去師父們的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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