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超風聽到話聲,猛地躍起,從空撲至。柯鎮惡擺降魔杖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全金發的秤杆、南希仁的純鋼扁擔三方同時攻到。梅超風伸手去腰裏取白蟒鞭,隻聽風聲颯然,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隻得翻手還招,逼開韓小瑩的長劍。


    那邊朱聰將解藥交給黃蓉,說道:“給他服一些,敷一些。”順手把梅超風身上掏來的短劍往郭靖懷裏一塞,道:“這原來是你的。”揚起鐵扇,上前夾攻梅超風。七人一別十餘年,隻因心中各存有勁敵督促,各自勤修苦練,無不功力大進,這一場惡鬥,比之當年荒山夜戰更狠了數倍。


    陸乘風瞧得目眩神駭,心想:“梅師姊的武功固淩厲無儔,江南六怪也確是名下無虛。”大叫:“各位罷手,聽在下一言。”但各人劇鬥正酣,卻那裏住得了手?


    郭靖服藥之後,不多時已神智清明,那毒來得快去得也速,創口雖痛,左臂已可轉動,當即躍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手,這時已學到了訣竅,看準空隙,慢慢一掌發出,將要觸到梅超風身子,這才突施勁力。


    這一招“震驚百裏”威力奇大,梅超風事先全無朕兆,突然中掌,那裏支持得住,登時跌倒。郭靖彎腰抓住韓寶駒與南希仁同時擊下的兵刃,叫道:“師父,饒了她罷!”和江南六怪一齊向後躍開。梅超風翻身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萬難抵敵,隻有抖起白蟒鞭護身,叫他不能欺近。


    郭靖說道:“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去罷!”梅超風收起銀鞭,說道:“那麽把經書還我,咱們過去的怨仇,就此算數。你如不還,梅超風陰魂不散,死纏到底。這部經書,我早瞧不見啦,要拿去還給我恩師。”朱聰心想:“她練了九陰真經上的陰毒武功,害人不淺,此經如何可以還她?但她說眼睛瞎了,瞧不見經文,倒是實情。”見到她呆呆站在當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下不忍,從懷裏掏出一物,說道:“是這本冊子吧?好,就還了給你。”將手抄本遞過。梅超風忙伸手搶過。


    突然間各人眼前一花,梅超風身後又多了那青袍怪人。他身法好快,各人都沒看清他如何過來,他一伸手,抓住梅超風背心,提了起來,轉眼之間,已沒入了莊外林中。梅超風空有一身武功,給他抓住後竟絲毫不能動彈。眾人待得驚覺,已隻見到兩人的背影。各人麵麵相覷,半晌不語,但聽得湖中波濤拍岸之聲,時作時歇。


    梅超風給那人抓住背心,那人手指同時扣準了背心穴道,登時動彈不得。那人快步走入樹林深處,將她往地下一擲,森然道:“適才那糟老頭子胡亂咒我死了,你居然還大哭了一場,哭得還真悲傷,心裏還有師父吧?”梅超風一聽,知是師父到了,爬過去抱住他兩腿,嗚咽道:“師父,師父!謝天謝地,幸好你沒事!”


    黃藥師道:“你還有臉叫我師父?”梅超風哭道:“師父,你答應我一聲,一掌把我打死吧。我隻要能再聽到你答應一聲,我立刻死了也開心得很。師父,我真正對你不起,又對不起師母。師父,師父……”伸手上去,抓住了黃藥師的右手,輕輕搖晃。當年她是少女之時,時常這般向師父撒嬌求懇,黃藥師往往答允。霎時之間,黃藥師心中感到一陣溫暖,輕聲應道:“嗯!”


    梅超風大喜,不住在地下磕頭,雙手呈上真經抄本,說道:“師父,這本書我一直帶在身邊。我眼睛瞎了,再也瞧不見,一心是要繳還給師父的。”黃藥師接過,放入懷中,緩緩的道:“這部《九陰真經》,害苦的人當真不少。這下卷前麵所記的武功,是用來給人破解的,你和玄風不知,當真練了起來,可吃了大苦。就算練成了,也會給後麵的武功一一破解打垮。這道理隻要研讀上卷,便可領悟。你們練的什麽九陰白骨爪、摧心掌、橫練功夫、白蟒鞭,歸根結底,其實完全無用。倘若有用,玄風又怎會給個小孩兒殺死。”梅超風磕頭道:“是,是!”


    黃藥師道:“你去打敗了老叫化的傳人,便留在陸師弟莊上,不要再行走江湖了。你眼睛壞了,隻有給人欺侮。”梅超風聽得師父言語中頗有關懷眷顧之意,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叫道:“師父,師父!”拉住他長袍下擺。


    黃藥師隻怕自己心軟,又惹糾紛,說道:“迴去吧。”低聲囑咐了幾句,伸手托在她脅下,迴到歸雲莊前。


    梅超風給那青衫客抓走,各人盡皆駭然。過了好一會,眾人方始寧定,柯鎮惡道:“小徒與那惡婦相鬥,損了寶莊華廈,好生過意不去。”陸乘風道:“六俠與郭兄弟今日蒞臨,使敝莊老小幸免遭劫,在下相謝尚且不及。柯大俠這樣說,未免太見外了。”


    陸冠英道:“請各位到後廳休息。郭世兄,你創口還痛麽?”郭靖剛答得一句:“沒事啦!”眼前青影飄動,那青衣怪客與梅超風又已到了莊前。


    梅超風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傳的降龍十八掌打我,我眼睛瞎了,因此不能抵擋。姓梅的活不久了,好在經書已還了恩師,償了我平生最大心願,勝敗也就不放在心上。但如江湖間傳言出去,說道梅超風打不過老叫化的傳人,豈不是墮了我桃花島恩師的威名?來來來,你我再打一場。”


    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對手,全因你眼睛不便,這才得保性命。我早認輸了。”梅超風道:“降龍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幹麽不使全了?”郭靖道:“隻因我生性愚魯……”黃蓉連打手勢,叫他不可吐露底細,郭靖卻仍說了出來:“……洪前輩隻教了我十五掌,說我不算是他的傳人弟子。”梅超風道:“好啊,你隻會十五掌,梅超風就敗在你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這麽厲害麽?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


    眾人聽她語氣,似乎已不求報殺夫之仇,變成了黃藥師與洪七公的聲名威望之爭。


    郭靖道:“黃姑娘小小年紀,我尚且不是她對手,何況是你?桃花島的武功我是向來敬服的。”黃蓉道:“梅師姊,你還說什麽?天下難道還有誰勝得過爹爹的?”


    梅超風道:“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不等郭靖答應,手指勢挾勁風,疾抓過來。郭靖被逼不過,說道:“既然如此,請梅前輩指教。”揮掌拍出。梅超風翻腕亮爪,叫道:“打無聲掌,有聲的你不是我對手!”


    郭靖躍開數步,說道:“我柯大恩師眼睛也不方便,別人若用這般無聲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將心比心,我豈能再對你如此?適才我中你毒爪,生死關頭,不得不以無聲掌保命,倘若比武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輩不敢從命。”


    梅超風聽他說得真誠,心中微微一動:“這少年倒也硬氣。”隨即厲聲喝道:“我既叫你打無聲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媽媽的多說什麽?”


    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難道他在這片刻之間,便教了梅超風對付無聲掌的法子?”見她苦苦相迫,說道:“好,我再接梅前輩十五招。”他想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縱使不能勝過了她,也當可自保,向後躍開,然後躡足上前,緩緩發掌打出,隻聽得身旁嗤的一聲輕響,梅超風鉤腕反拿,看準了他手臂抓來,昏暗之中,她雙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驚,左掌疾縮,搶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緩緩打出。他手掌剛出數寸,嗤的一聲過去,梅超風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搶在頭裏,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遲,險些讓她手爪掃中,驚奇之下,急忙後躍,心想:“她知我掌勢去路已經奇怪,怎麽又能在我將發未發之際先行料到?”第三招更加鄭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龍有悔”,隻聽得嗤的一聲,梅超風如鋼似鐵的五隻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來。


    郭靖知道關鍵必在那“嗤”的一聲之中,到第四招時,向那青衣怪客望去,果見他手指輕彈,一小粒石子破空飛出。郭靖已然明白:“原來是他彈石子指點方位,我打東他投向東,我打西他投向西。不過他怎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兒與梁子翁相鬥,洪七公預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這個道理。我使滿十五招認輸便了。”


    那降龍十八掌無甚變化,郭靖又未學全,雖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風既得預知他掌力來勢,自能及早閃避化解。又拆數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連彈出三顆石子,梅超風變守為攻,猛下三記殺手。郭靖勉力化開,還了兩掌。


    兩人相鬥漸緊,隻聽得掌風唿唿之中,夾著嗤嗤嗤彈石之聲。黃蓉見情勢不妙,在地下撿起一把瓦礫碎片,有些在空中亂擲,有些就照準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來擾亂聲響,二來打歪他的準頭。不料怪客指上加勁,小石子彈出去的力道勁急之極,破空之聲奇響,黃蓉所擲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子發出的響聲也決計擾亂不了。


    江南六怪及陸冠英都心中驚異:“此人單憑手指之力,怎麽能把石子彈得如此勁急?就是鐵胎彈弓,也不能彈出這般大聲。誰要是中了一彈,豈不腦破胸穿?”


    這時黃蓉已然住手,呆呆望著那個怪客。郭靖已全處下風,梅超風製敵機先,招招殺手,都淩厲之極。


    突然間嗚嗚兩響,兩顆石彈破空飛出,前麵一顆飛得較緩,後麵一顆急速趕上,兩彈啪的一聲,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濺,石子碎片八方亂射。梅超風借著這股威勢直撲過來。郭靖見來勢兇狠,難以抵擋,想起南希仁那“打不過,逃!”的四字訣,轉身便逃。


    黃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撲在他懷裏,放聲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臉,你的臉怎……怎麽變了這樣子?”


    郭靖迴過身來,見梅超風站在自己麵前,卻在側耳傾聽石彈聲音,這稍縱即逝的良機那能放過,當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頭,這一次卻用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著一下,力道尤其沉猛。梅超風給這連續兩掌打得翻了個筋鬥,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


    陸乘風聽黃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殘廢,突然站起,要想過去,也一交摔倒。


    那青衣怪客左手摟住了黃蓉,右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原來他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麵具,是以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這本來麵目一露,但見他形相清癨,豐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黃蓉眼淚未幹,高聲歡唿,搶過了麵具罩在自己臉上,縱體入懷,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說道:“爹,你怎麽來啦?剛才那個姓裘的糟老頭子咒你,你也不教訓教訓他。”黃藥師沉著臉道:“我怎麽來啦!來找你來著!”黃蓉喜道:“爹,你的心願了啦?那好極啦,好極啦!”說著拍掌而唿。黃藥師道:“了什麽心願?為了找你這鬼丫頭,還管什麽心願不心願。”


    黃蓉甚是難過,她知父親的《九陰真經》下卷為弟子盜走,成為極大憾事,發下心願,要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從上卷而自創下卷的武功招術,說道《九陰真經》也是凡人所作,別人作得出,我黃藥師便作不出?若不補足經中所載武功,便不離桃花島一步。這次為了自己頑皮,竟害得他違願破誓,軟語說道:“爹,以後我永遠乖啦,到死都聽你的話。”


    黃藥師見愛女無恙,本已喜極,又聽她這樣說,心情大好,說道:“扶你師姊起來。超風、乘風,你們兩個,我重新收你們入門。”黃蓉過去將梅超風扶起。陸冠英也將父親扶來,雙雙拜倒。梅超風與陸乘風兩人大喜之餘,不禁嗚咽出聲。


    黃藥師歎了口氣,說道:“乘風,你很好,起來罷。當年我性子太急,錯怪了你。”陸乘風哽咽道:“師父您老人家好?”黃藥師道:“總算還沒給人氣死。”黃蓉嬉皮笑臉的道:“爹,你不是說我吧?”黃藥師哼了一聲道:“你也有份。”黃蓉伸了伸舌頭,道:“爹,我給你引見幾位朋友。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俠,是靖哥哥的師父。”


    黃藥師眼睛一翻,對六怪毫不理睬,說道:“我不見外人。”六怪見他如此傲慢無禮,無不勃然大怒,但震於他的威名與適才所顯的武功神通,一時倒也不便發作。


    黃藥師向女兒道:“你有什麽東西要拿?咱們這就迴家。”黃蓉笑道:“沒有什麽要拿的,卻有點東西要還給陸師哥。”從懷裏掏出那瓶九花玉露丸來,交給陸乘風道:“陸師哥,這些藥丸調製不易,還是還了你罷。”陸乘風搖手不接,向黃藥師道:“弟子今日得見恩師,實是萬千之喜,要是恩師能在弟子莊上小住幾時,弟子更是……”


    黃藥師不答,向陸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兒子?”陸乘風道:“是。”陸冠英不待父親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孫兒叩見師祖。”黃藥師道:“罷了!”並不俯身相扶,卻伸左手抓住他後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頭拍落。陸乘風大驚,叫道:“恩師,我就隻這個兒子……”


    黃藥師這一掌勁道不小,陸冠英肩頭受擊後站立不住,退後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但沒受絲毫損傷,怔怔的站起身來。黃藥師對陸乘風道:“你很好,沒把功夫傳他。這孩子是仙霞派門下嗎?”


    陸乘風才知師父這一提一推,是試他兒子的武功家數,忙道:“弟子不敢違了師門規矩,不得恩師允準,決不敢將恩師的功夫傳人。這孩子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師門下。”


    黃藥師冷笑一聲,道:“枯木這點微末功夫,也稱什麽大師?你所學勝他百倍,打從明天起,你自己傳兒子功夫罷。仙霞派的武功,跟咱們提鞋子也不配。”陸乘風大喜,忙對兒子道:“快,快謝過祖師爺恩典。”陸冠英又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黃藥師昂起了頭,不加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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