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道:“您老人家什麽時候再上華山啊?要是您去,帶我們去瞧瞧熱鬧,好不?我最愛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嘿,孩子話!那豈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了,還爭這虛名幹什麽?不過眼下有件大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我如貪圖安逸,不出來登高一唿,免不得萬民遭劫,生靈塗炭,實是無窮之禍。”四人聽他說得厲害,忙問端的。


    裘千仞道:“這是機密大事,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還是不要預聞的好。”黃蓉笑道:“陸莊主是我好朋友,隻要你對他說了,他可不會瞞我。”陸莊主暗罵這位姑娘好頑皮,但也不便當麵不認。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說了,但事成之前,可千萬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們跟他非親非故,既是機密,還是不聽的好。”站起身來,說道:“晚輩二人告辭。”牽了黃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卻道:“兩位是陸莊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請坐,請坐。”說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覺得來力也非奇大,但長者有命,不敢運力抵禦,隻得乘勢坐迴椅中。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說道:“不出半年,大宋就要大禍臨頭了,各位可知道麽?”各人聽他出語驚人,無不聳然動容。


    陸冠英揮手命眾莊丁站到門外,侍候酒食的僮仆也不要過來。


    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確實訊息,六個月之內,金兵便要大舉南征,這次兵勢極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這是氣數使然,那也是無可如何的了。”郭靖驚道:“那麽裘老前輩快去稟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備,計議迎敵。”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說道:“年輕人懂得什麽?宋朝若有了防備,隻有兵禍更慘。”陸莊主等都不明其意,怔怔的瞧著他。隻聽他說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錦繡江山不致化為一片焦土,隻有一條路。老夫不辭辛勞的來到江南,為的就是這件事。聽說寶莊拿住了大金國的小王爺與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請他們一起到席上來談談如何?”


    陸莊主不知他如何得訊,忙命莊丁將兩人押上來,除去足鐐手銬,命兩人坐在下首,卻不命人給他們杯筷。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受羈數日,頗見憔悴。那段大人年紀五十開外,滿麵胡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顏康道:“小王爺受驚了。”完顏康點點頭,心想:“郭靖在此不知何事?伴著他的那個小朋友生得好俊,又不知是誰?”那日他在陸莊主書房中打鬥,慌亂之際,沒見到他二人避在書架之側。這時三人相互瞧了幾眼,也不招唿。


    裘千仞向陸莊主道:“寶莊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老弟見而不取,卻是為何?”陸莊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下,大戰一起,勢必多傷人命。老弟結連江南豪傑,一齊奮起,設法消弭了這場兵禍,豈不是好?”陸莊主心想:“這確是大事。”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臣當道,空有此誌,也是枉然。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大夥兒得以為國盡忠。至於富貴什麽的,晚輩卻決不貪求。”


    裘千仞連捋胡子,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一名莊丁飛奔前來,說道:“張寨主在湖裏迎到了六位異人,已到莊前。”


    陸莊主臉上變色,叫道:“快請。”心想:“怎麽共有六人?黑風雙煞尚有幫手?”


    第十四迴


    桃花島主


    五男一女,走進廳來,卻是江南六怪。他們自北南來,離故鄉日近,這天經過太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來殷勤招唿。六怪離鄉已久,不明江南武林現況,也不顯示自己身分,隻朱聰用江湖切口跟他們對答了幾句。上船來的是歸雲莊統下的張寨主,他奉了陸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莊主的對頭,聽得哨探的小嘍囉報知江南六怪形相奇異,身攜兵刃,料想或是莊主等候之人,又忌憚,又厭恨,迎接六人進莊。


    郭靖鬥然見到六位師父,大喜過望,搶出去跪倒磕頭,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三師父、四師父、六師父、七師父,你們都來了,真好極啦。”他把六位師父一一叫到,未免囉唆,然語意誠摯,顯是十分欣喜。


    六怪雖惱怒郭靖隨黃蓉而去,但畢竟對他甚是鍾愛,不意在此相逢,心頭一喜,原來的氣惱不由得消了大半。


    韓寶駒罵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韓小瑩眼尖,已見到黃蓉身穿男裝,坐在席上,拉了拉韓寶駒衣襟,低聲道:“這些事慢慢再說。”


    陸莊主初時原也以為對頭到了,但見那六人並非相識之人,韓小瑩與記憶中的梅超風又全然不似,聽郭靖叫他們師父,當即寬心,拱手說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各位恕罪。”忙命莊客再開一席酒筵。


    郭靖說了六位師父的名頭。陸莊主大喜,道:“在下久聞六俠英名,雖在江南,無由得見,心中仰慕多時。今日會見高賢,幸何如之。”神態著實親熱。那裘千仞卻大剌剌的坐在首席,聽到六怪名字,隻微微一笑,自顧飲酒吃菜。


    韓寶駒第一個有氣,問道:“這位是誰?”陸莊主道:“好教六俠歡喜,這位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鬥、前輩高人。”六怪吃了一驚。韓小瑩道:“是桃花島黃藥師?”韓寶駒道:“是九指神丐?”陸莊主道:“都不是。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柯鎮惡驚道:“是裘千仞前輩?”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得意。


    莊客開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郭靖去眾師父一席共座,拉黃蓉同去時,黃蓉卻笑著搖頭,不肯和六怪同席。


    陸莊主笑道:“我隻道郭老弟不會武功,那知竟是名門弟子,良賈深藏若虛,在下這可走眼了。”郭靖站起身來,說道:“弟子質量愚魯,學不到幾位恩師的高明功夫,這一點點微末功夫,受師父們教誨,實不敢在人前炫示,請莊主恕罪。”六怪聽了兩人對答,知道郭靖懂得謙抑,不自炫露,心下也都歡喜。


    裘千仞道:“六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俠襄助,那就更好。”陸莊主道:“六位進來時,裘老前輩正在說這件事。現下就請老前輩指點明路。”裘千仞道:“咱們身在武林,最要緊的是俠義為懷,救民疾苦。現下眼見金國大兵指日南下,宋朝如不知好歹,不肯降順,交起兵來不知要殺傷多少生靈。常言道得好:‘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這番南來,就是要聯絡江南豪傑,響應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內外夾攻,無能為力,就此不戰而降。這件大事一成,且別說功名富貴,單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不枉了咱們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俠義’二字。”


    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變色,韓氏兄妹立時就要發作。全金發坐在兩人之間,雙手分拉他們衣襟,眼色向陸莊主一飄,示意看主人如何說話。


    陸莊主對裘千仞本來敬佩得五體投地,忽聽他說出這番話來,不禁大為驚訝,陪笑道:“晚輩雖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義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奪我江山,害我百姓,晚輩必當追隨江南豪傑,誓死與之周旋。前輩適才所說,想是故意試探晚輩來著。”


    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淺?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處?最多是個嶽武穆,也隻落得風波亭慘死。”


    陸莊主驚怒交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對付黑風雙煞,那知他空負絕藝,為人卻這般無恥,凜然說道:“晚輩即有對頭前來尋仇,本盼老前輩賜予助手,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晚輩就算頸血濺地,也不敢有勞大駕了,請罷。”雙手一拱,竟立即逐客。


    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聽了,都暗暗佩服。


    裘千仞微笑不語,左手握住酒杯,右手兩指捏著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了出去,跌落在桌麵之上。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中,隻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來竟以內功將酒杯削去了一圈。擊碎酒杯不難,但舉掌輕揮,竟將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為兩截,功力之深,實堪駭異。


    陸莊主知他挾藝相脅,正自沉吟對付之策,那邊早惱了馬王神韓寶駒。他一躍離座,站在席前,叫道:“無恥匹夫,你我來見個高下。”


    裘千仞說道:“久聞江南七怪的名頭,今日正好試試真假,六位一齊上罷。”


    陸莊主知韓寶駒和他武功相差太遠,聽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俠向來齊進齊退,對敵一人是六個人,對敵千軍萬馬也隻六個人,向來沒那一位肯落後的。”朱聰明白了他言中之意,叫道:“好,我六兄弟今日就來會會你這位武林中的成名前輩。”手一擺,五怪一齊離座。


    裘千仞站起身來,端了原來坐的那張椅子,緩步走到廳心,放下椅子,坐了上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搖晃,不動聲色的道:“老夫就坐著和各位玩玩。”


    朱聰等都倒抽了口涼氣,均想此人若非有絕頂武功,怎敢如此托大?


    郭靖見過裘千仞諸般古怪本事,心知六位師父當非對手,自己身受師父重恩,豈能不先擋一陣?雖然一動手自己非死即傷,但事到臨頭,決不能自惜其身,急步搶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道:“晚輩先向老前輩討教幾招。”


    裘千仞一怔,仰起頭哈哈大笑,說道:“父母養你不易,你這條小命何苦送在此地?”


    柯鎮惡等齊聲叫道:“靖兒走開!”郭靖怕眾師父攔阻,再不多言,左腿微屈,右手畫個圓圈,唿的一掌推出。這一招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經過這些時日的不斷苦練,比之洪七公初傳之時,威力之強已大非昔比,但他怕對手了得,拳力隻出四成,另有六成力道留作後備,這正是“亢龍有悔”的要旨所在。


    裘千仞見韓寶駒躍出之時功夫也不如何高強,心想他們的弟子更屬尋常,見他這一掌打來勢道強勁,雙足急點,躍在半空,喀喇一聲,他所坐的那張紫檀木椅子已給郭靖一掌打得破碎。裘千仞落下地來,神色間竟有三分狼狽,怒喝:“小子無禮!”


    郭靖存著忌憚之心,不敢跟著進擊,神態恭謹,說道:“請前輩賜教。”


    黃蓉存心要擾亂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別跟這糟老頭子客氣!”


    裘千仞成名以來,誰敢當麵唿他“糟老頭子”?大怒之下,便要縱身過去發掌相擊,但轉念想起自己身分,冷笑一聲,先出右手虛引,再發左手摩眉掌,見郭靖側身閃避,引手立時鉤拿迴撤,摩眉掌順手搏進,轉身坐盤,右手迅即挑出,已變塌掌。


    黃蓉叫道:“那有什麽希奇?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裘千仞這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乃從“通臂五行掌”中變化出來。招數雖不奇,他卻已在這掌法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所謂通臂,乃雙臂貫為一勁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縮至右臂,右臂可縮至左臂。郭靖見他右手發出,左手往右手貫勁,左手隨發之時,右手往迴帶撤,以增左手之力,雙手確有相互應援、連環不斷之巧,一來見過他諸般奇技,二來應敵時識見不足,心下怯了,不敢還手招架,記得洪七公所教的“悔”字訣和“退”字訣,不住倒退相避。


    裘千仞心道:“這少年一掌碎椅,原來隻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緊。”隨即“穿掌閃劈”、“撩陰掌”、“跨虎蹬山”,越打越顯精神。黃蓉見郭靖要敗,心中焦急,走近他身邊,隻要他一遇險招,立時上前相助。郭靖閃開對方斜身蹬足,見黃蓉臉色有異,大見關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勢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啪的一掌,平平正正的擊中郭靖胸口。黃蓉和江南六怪、陸氏父子齊聲驚唿,心想以他功力之深,這一掌正好擊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傷。


    郭靖吃了這掌,也大驚失色,但雙臂振處,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大惑不解。黃蓉見他突然發楞,以為必是讓這死老頭的掌力震昏了,忙搶上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樣?”心中一急,兩道淚水流了下來。


    郭靖卻道:“沒事!我再試試。”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麵前,叫道:“你是鐵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運勁使力,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胸口狠擊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師父,蓉兒,這老兒武功稀鬆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罷了,打我一掌,卻漏了底。”一語方畢,左臂橫掃,逼到裘千仞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見他左臂掃來,口中卻說“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誰不知道?”雙手摟懷,來撞他左臂。那知郭靖這招“龍戰於野”是降龍十八掌中十分奧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可實可虛,非拘一格,見敵人擋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右臂連胸之處,裘千仞的身子如紙鷂斷線般直向門外飛去。


    眾人驚叫聲中,門口突然出現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衣領,大踏步走進廳來,將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臉上冷冷的全無笑容。


    眾人瞧這人時,隻見她長發披肩,抬頭仰天,正是鐵屍梅超風。


    眾人心頭凜然,見她身後還跟著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袍,臉色古怪之極,兩顆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轉動,除此之外,肌肉口鼻,盡皆僵硬如木石,直是一個死人頭裝在活人的軀體上,令人一見之下,登時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來,人人的目光與這張臉孔相觸,便都不敢再看,立時將頭轉開,心中怦怦亂跳。


    陸莊主萬料不到裘千仞名滿天下,口出大言,竟如此不堪一擊,本在又好氣又好笑,見梅超風驀地到來,雖容貌已不大識得,但瞧這模樣,料來必定是她,心中驚懼哀傷,一時俱集。完顏康見到師父,心中大喜,上前拜見。眾人見他二人竟以師徒相稱,均感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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