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陪他從中都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幹趨炎附勢,貪圖重賄,已暗中投靠金國,到臨安後為他拉攏奔走。不料王道幹突然給一個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完顏洪烈大驚之餘,生怕自己陰謀已為這道人查覺,當即帶同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親自追拿刺客。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這道人武功極高,完顏洪烈尚未出手,就給他一枝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兵役隨從給他殺得幹幹淨淨。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及早逃開,又得包惜弱相救,一個金國王子就此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


    完顏洪烈定了定神,見他目光隻在自己臉上掠過,便全神貫注的瞧著焦木和那七人,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剛從人叢中探身出來,便給他羽箭擲中摔倒,並未看清楚自己麵目,便稍寬心,再看他所托的那口大銅缸時,更不禁大吃一驚。


    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用來焚燒紙錠表章,直徑四尺有餘,隻怕足足有二百來斤,缸中溢出酒香,顯是裝了美酒,份量自必更加沉重,但他托在手裏,卻也不見得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樓板就喀喀亂響。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櫃、酒保、廚子、打雜的、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隻怕樓板給他壓破,砸下來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駕臨,卻何以取來了小廟的燒香化紙銅缸?衲子給你引見江南七俠!”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說道:“適才貧道到寶刹奉訪,寺裏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


    焦木和尚向七俠道:“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轉過頭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鎮惡柯大俠。”說著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著依次引見。完顏洪烈在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肮髒窮酸,名叫妙手書生朱聰。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叫作笑彌陀張阿生。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名金發,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是越女劍韓小瑩,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


    焦木引見之時,丘處機逐一點首為禮,右手卻一直托著銅缸,竟似不感疲累。


    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踅上來瞧熱鬧。


    柯鎮惡道:“我七兄弟人稱‘江南七怪’,不過是怪物而已,‘七俠’什麽的,卻不敢當。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威名,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更是欽慕。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脈,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隻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柯鎮惡道:“交什麽人出來?”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你們說貧道該不該理?”完顏洪烈聽了,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潑出了些酒水。隻聽柯鎮惡道:“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也當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之事。”丘處機大聲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他是出家人,卻何以將兩個寡婦收在寺裏,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俠義之人,請評評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完顏洪烈在旁也暗自詫異,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


    焦木本就臉色焦黃,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道……胡言……”


    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向著焦木飛去。焦木縱身躍開避過。


    站在樓頭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擁,一連串骨碌碌的衝下樓去。


    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盡可接得住,搶上一步,運氣雙臂,叫一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運勁,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把銅缸接住了,雙臂上挺,將銅缸高舉過頂,但腳下使力太巨,喀喇一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張阿生上前兩步,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將銅缸向丘處機擲去。


    丘處機伸右手接過,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子怎樣了?你把她兩個婦道人家強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這賊和尚隻要碰了她們一條頭發,我把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


    朱聰扇子一扇,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會做這等無恥之事?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


    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麽會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揚萬立威,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你……你……到嘉興府四下裏去打聽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便想倚多取勝。這件事我是管上了,決計放你不過。你清淨佛地,窩藏良家婦女,已大大不該,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慘遭非命。”


    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藏了那兩個女子,而大師卻說沒有。咱們大夥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別人眼睛不瞎啊。”六兄妹齊聲附和。


    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裏裏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到那個女人進去,人卻又不見了。無法可想,隻有要和尚交出人來。”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子不是人。”丘處機一楞,道:“什麽?”朱聰一本正經的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餘下六怪聽了,都不禁微笑。


    丘處機怒道:“好啊,你們消遣貧道來著。江南七怪今日幫和尚幫定了,是不是?”


    柯鎮惡凜然道:“我們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來,自不足一笑。可是我七兄弟在江南也還有點小小名頭,知道我們的人,都還肯說一句:江南七怪瘋瘋顛顛,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不敢欺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來欺壓了。”


    丘處機道:“江南七俠名聲不壞,這個貧道早有聽聞。各位事不幹己,不用趕這淌渾水。我跟和尚的事,讓貧道自行跟他了斷,現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說著伸左手來拿焦木手腕。焦木手腕斜揮,把他這一拿化解了開去。


    馬王神韓寶駒見兩人動上了手,大聲喝道:“道士,你到底講不講理?”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韓寶駒道:“我們信得過焦木大師,他說沒有就是沒有。武林中鐵錚錚的好漢子,難道誰還能撒謊騙人?”丘處機道:“他不會撒謊,莫非丘某就會沒來由的撒謊冤他?丘某親眼目睹那女子進了他寺廟,倘若看錯了人,我挖出這對招子來給你。我找這和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齊聲道:“不錯。”


    丘處機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動手吧。”說著右手一沉,放低銅缸,在缸裏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請吧!”手一抖,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


    張阿生心想:“要是再像剛才那樣把銅缸舉在頭頂,怎能喝酒?”當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待銅缸飛到,雙手向外一分,銅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猶如一個軟墊般托住了銅缸,隨即運氣,胸肌向外彈出,已把銅缸飛來之勢擋住,雙手合圍,緊緊抱住了銅缸,低頭在缸裏喝了一大口酒,讚道:“好酒!”雙手突然縮迴,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使一招“雙掌移山”,把銅缸猛推出去。這一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的是外家高明功夫。完顏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


    丘處機接迴銅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貧道敬柯大哥一缸酒!”順手將銅缸向柯鎮惡擲去。


    完顏洪烈心想:“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卻不知柯鎮惡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辨細微暗器尚且不差厘毫,這口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唿唿生風,自辨得清楚。他意定神閑的坐著,恍如未覺,直至銅缸飛臨頭頂,這才右手挺舉,一根鐵杖已頂在缸底。那銅缸在鐵杖上的溜溜轉得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竹棒頂住了瓷盤玩弄一般。突然間鐵杖略歪,銅缸微側,眼見要跌下來打在他頭頂,這一下還不打得腦漿迸裂?那知銅缸稍側,卻不跌落,缸中酒水如一條線般射將下來。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麵的酒不住傾下,他骨都骨都的大口吞飲,飲了三四口,餘酒濺在衣上,鐵杖稍挪,又已頂在缸底正中,隨即向上挺送,銅缸飛起。他揮杖橫擊,當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缸便向丘處機飛去,嗡嗡聲好一陣不絕。


    丘處機笑道:“柯大俠平時一定愛玩頂盤子。”隨手接住銅缸。柯鎮惡冷冷的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意兒做叫化子討飯。”丘處機道:“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我敬南四哥一缸!”低頭在缸中喝一口酒,將銅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擲去。


    南希仁一言不發,待銅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擋住,當的一聲,銅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南希仁伸手在缸裏抄了一口酒,就手吃了,扁擔打橫,右膝跪倒,扁擔擱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一端扳落,扁擔另一端托住銅缸之底,扳起銅缸,又飛在空中。


    他正待用扁擔將銅缸推還給丘處機,鬧市俠隱全金發笑道:“兄弟做小生意,愛占小便宜,就不費力的討口酒吃吧。”搶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次落下時,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住缸邊,空中用力,雙腳力撐,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給他雙腳蹬了出去。他和銅缸從相反方向飛出,銅缸逕向丘處機飛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輕輕滑下。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摺扇,不住口的道:“妙哉,妙哉!”


    丘處機接住銅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妙哉,妙哉!貧道敬二哥一缸。”朱聰狂叫起來:“啊喲,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杯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唿叫未畢,銅缸已向他當頭飛到。朱聰大叫:“壓死人啦,救命,救……”伸扇子在缸中一撈,送入口中,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送出,騰的一聲,樓板已給他蹬破一個大洞,身子從洞裏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聲,不住從洞裏傳將上來。


    眾人都知他是裝腔作勢,誰也不覺驚訝。完顏洪烈見他扇柄稍抵,銅缸便已飛迴,小小一柄摺扇,所發勁力竟不弱於南希仁那根沉重的鋼鐵扁擔,暗自駭異。


    越女劍韓小瑩叫道:“我來喝一口!”右足一點,身子如飛燕掠波,倏地在銅缸上空躍過,頭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輕飄飄的落在對麵窗格之上。她擅於劍法輕功,膂力卻非所長,心想輪到這口笨重已極的銅缸向自己擲來,接擋固是無力,要擲還給這個道士更萬萬不能,是以乘機施展輕功吸酒。


    這時那銅缸仍一股勁的往街外飛出,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釀成極大災禍。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到街上去接住。隻聽唿的一聲,韓寶駒從身旁斜刺掠過,口中一聲唿哨,樓下那匹黃馬奔到了街口。樓上眾人都搶到窗口觀看,隻見空中一個肉團和銅缸一撞,銅缸下墮之勢變為向前斜落,肉團和銅缸雙雙落上黃馬馬鞍。那黃馬馳出數丈,稍卸重壓勁力,轉身直奔上樓,雖踏斷了不少梯級,卻未蹶躓。


    馬王神韓寶駒身在馬腹之下,左足勾住蹬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馬鞍之上,不致傾側。那黃馬跑得又快又穩,上樓如馳平地。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臂一振,把銅缸推落樓板,哈哈大笑,一提韁,那黃馬倏地從窗口竄了出去,猶如天馬行空,穩穩當當的落在街心。韓寶駒躍下馬背,和朱聰挽手上樓。


    丘處機道:“江南七俠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功高強,貧道甚為佩服。衝著七位的金麵,貧道再不跟這和尚為難,隻要他交出那兩個可憐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


    柯鎮惡道:“丘道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清修,乃是有道高僧,我們素來敬佩。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善地,怎麽會私藏良家婦女?”丘處機道:“天下之大,盡有欺世盜名之輩。”韓寶駒怒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信我們的話了?”丘處機道:“我寧可信自己眼睛。”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怎樣?”他身子雖矮,但話聲響亮,說來自有一股威猛之氣。


    丘處機道:“此事與七位本來無幹,既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藝過人。貧道不才,隻好和七位見個高下,倘若不敵,聽憑各位如何了斷便了。”柯鎮惡道:“道長既一意如此,就請劃下道兒來罷。”


    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仇怨,江南七怪乃英俠之士,貧道素來敬仰,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這樣罷。”大聲叫道:“酒保,拿十四個大碗來!”


    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聽得叫喚,忙不迭的將大碗送上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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