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問道:“這封信是什麽法寶?怎地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盡用這些膿包,江山不失,是無天理了。”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那就是當今的慶元皇帝。”(按:慶元皇帝即後來稱為寧宗的南宋第四任皇帝,年號有慶元、嘉泰、開禧、嘉定。)包惜弱吃了一驚,忙道:“小聲!聖上的名字,怎可隨便亂叫?”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邊,咱們不叫他趙擴叫什麽?”包惜弱道:“北邊?”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雪白的臉頰上本已透出些血色,聽到蹄聲,立時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時臉色又轉蒼白。顏烈卻眉頭一皺,好似頗不樂意。


    隻聽得靴聲橐橐,院子裏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見到顏烈,個個臉有喜色,齊叫:“王爺!”跪下行禮。顏烈微笑說道:“你們終於找來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更加驚奇萬分。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甚是剽健。


    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唱喏,魚貫而出。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些下屬,跟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奇道:“難道他們不是宋兵?”顏烈笑道:“現今我對你實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長笑,神情得意之極。


    包惜弱顫聲道:“那麽……你……你也是……”


    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一個‘完’字,名字中加多一個‘洪’字。在下完顏洪烈,大金國六王子,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了。”


    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讓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給金兵殘殺虐待,自嫁了楊鐵心後,丈夫對金國更切齒痛恨,那知道這幾天中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個金國王子,驚駭之餘,說不出話來。


    完顏洪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頓斂,說道:“我久慕南朝繁華,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貢沒依時獻上,父皇要我前來追討。”包惜弱道:“歲貢?”完顏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兩絹疋,可是他們常說什麽稅收不足,總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這次我對韓侂胄不客氣了,跟他說,如不在一個月之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心了。”包惜弱道:“韓丞相又怎樣說?”完顏洪烈道:“他有什麽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疋早送過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洪烈道:“催索銀絹什麽的,本來也不須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想不到竟與娘子相識,還蒙救了性命,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頭思潮起伏,茫然失措,默然不語。


    完顏洪烈道:“我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低頭道:“不用啦。”完顏洪烈笑道:“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如買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著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決沒歹人敢來傷你。”說著揚長出店。


    包惜弱追思自與他相見以來的種種經過,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多半用意不善。丈夫慘遭非命,撇下自己一個弱女子處此尷尬境地,本來該當脫身離去,但天地茫茫,卻又到那裏去?六神無主,隻好伏枕痛哭。


    完顏洪烈懷了金銀,逕往鬧市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販夫走卒,形貌亦多俊秀不俗,心中暗暗稱羨。


    突然間前麵蹄聲急促,一騎馬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完顏洪烈忙往街邊閃讓,轉眼之間,見一匹黃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膘肥,竟是罕見的良馬。完顏洪烈暗暗喝了聲采,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啞然。


    那馬如此神采,騎馬之人卻是個又矮又胖的猥葸漢子,乘在馬上猶如個大肉團一般。此人手短足短,似沒脖子,一個頭大得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裏發足急奔,竟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隻見它出蹄輕盈,縱躍自如,跳過瓷器攤,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閃讓行人而過,鬧市疾奔,竟與曠野馳騁無異。完顏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好!”


    那矮胖子聽得喝采,迴頭望了一眼。完顏洪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就如一隻紅柿子黏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買下來吧。”就在這時,街頭兩個小孩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驚提足,眼見左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躍離馬鞍,那馬身上一輕,倏然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矮胖子隨又輕飄飄的落上馬背。


    完顏洪烈一呆,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我大金國善乘之人雖多,卻未有及得上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迴京教練騎兵,我手下的騎士定可縱橫天下。這比之購得一匹駿馬又好過萬倍了。他這次南來,何處可以駐兵,何處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細細,一一暗記在心,甚至各地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也詳為打聽。此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精妙,心想南人朝政腐敗,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草野,何不楚材晉用?決意以重金聘他去燕京作馬術教頭。


    他心意已決,發足疾追,隻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唿叫,見那乘馬奔到大街轉彎角處,忽然站住。完顏洪烈又覺驚奇,馬匹疾馳,必須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此馬竟能在急行之際陡然收步,實前所未睹,就算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發力狂奔之時如此神定氣閑的驀地站定。隻見那矮胖子飛身下馬,鑽入一家店內。


    完顏洪烈快步走近,見店中直立一塊大木牌,上寫“太白遺風”四字,卻是一家酒樓,再抬頭看,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腴,旁邊寫著“東坡居士書”五個小字,原來是蘇東坡所題。完顏洪烈見這酒樓氣派豪華,心想:“他來到酒樓,便先請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機結納,正再好不過。”忽見那矮胖子從樓梯上奔下,手裏托著一隻酒壇,走到馬前。完顏洪烈當即閃在一旁。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過三尺,膀闊幾乎也有三尺,那馬偏偏腿長身高,他頭頂不過剛齊到馬鐙。隻見他把酒壇放在馬前,伸掌在酒壇肩上輕擊數掌,隨手提起,已把酒壇上麵一小半的壇身揭下,那酒壇便如是一個深底的瓦盆。黃馬前足揚起,長聲歡嘶,俯頭飲酒。完顏洪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紅,從這酒香辨來,少說也是十年的陳酒。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手一揚,當的一聲,將一大錠銀子擲在櫃上,說道:“給開三桌上等酒菜,兩桌葷的,一桌素的。”掌櫃的笑道:“是啦,韓三爺。今兒有鬆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這銀子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聲喝道:“怎麽?喝酒不用錢?你當韓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麽?”掌櫃笑嘻嘻的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夥計們,加把勁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眾夥計裏裏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


    完顏洪烈心想:“這矮胖子穿著平常,出手卻甚豪闊,眾人對他又如此奉承,看來是嘉興府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馬術教頭,隻怕要費點周折了。且看他請些什麽客人,相機行事。”拾級登樓,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要了一斤酒,隨意點了幾樣菜。


    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麵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水麵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他放眼觀賞,登覺心曠神怡。這嘉興是古越名城,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檇李。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大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間的來往必經之地。當地南湖中又有一項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菱肉鮮甜嫩滑,清香爽脆,為天下之冠,湖中菱葉特多。其時正當春深,碧水翠葉,宛若一泓碧琉璃上鋪滿了一片片翡翠。


    完顏洪烈正賞玩風景,忽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般劃來。這漁舟船身狹長,船頭高高翹起。完顏洪烈初時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隻見那漁舟已趕過了遠在前頭的小船,竟快得出奇。片刻間漁舟漸近,見舟中坐著一人,舟尾劃槳的穿了一身蓑衣,卻是個女子。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的一扳,漁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幾如離水飛躍,看來這一扳之力少說也有一百來斤,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甚奇怪,而一枝木槳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


    隻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日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一柄包黃銅的鐵槳。那漁女把漁舟係在酒樓下石級旁的木樁上,輕躍登岸。坐在船艙裏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也跟著上來。兩人逕上酒樓。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在他身旁坐下。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們來得早!”


    完顏洪烈側眼打量那兩人時,見那女子大約十七八歲年紀,身形苗條,大眼睛,長睫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俊美人物。她左手倒提鐵槳,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頭烏雲般的秀發。完顏洪烈心想:“這姑娘雖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卻另有一般天然風姿。”


    那挑柴的漢子二十八九歲年紀,一身青布衣褲,腰裏束了條粗草繩,足穿草鞋,粗手大腳,神情木訥。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一靠,嘰嘰數聲,一張八仙桌竟給扁擔推動了數寸。完顏洪烈一怔,瞧那條扁擔也無異狀,通身黑油油地,中間微彎,兩頭各有一個突起的鞘子。這扁擔如此沉重,料想必是精鋼所鑄。那人腰裏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幾個缺口。


    兩人剛坐定,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兩人。那漁女叫道:“五哥、六哥,你們一起來啦。”前麵一人身材魁梧,胖大異常,少說也有二百三四十斤,圍著一條長圍裙,全身油膩,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腰間皮帶上插著柄尺來長的尖刀,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羊的屠夫。後麵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白淨麵皮,手裏提著一杆秤,一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完顏洪烈暗暗稱奇:“瞧頭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麽這兩個市井小人卻又跟他們兄弟相稱?”


    忽聽街上傳來一陣登登登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跟著敲擊聲響上樓梯,上來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右手握著一根粗大鐵杖。隻見他三十來歲年紀,尖嘴削腮,臉色灰撲撲地,雙目翻白,是個盲人。坐在桌邊的五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漁女在一張椅子上輕輕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這裏。”那瞎子道:“好。二弟還沒來麽?”那屠夫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兒也該來啦。”漁女笑道:“這不是來了嗎?”隻聽得樓梯上一陣踢躂踢躂拖鞋皮聲響。


    完顏洪烈一怔,隻見樓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爛汙穢的油紙扇,先扇了幾扇,接著一個窮酸搖頭晃腦的踱了上來,正是適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顏洪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偷了去……”心頭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嘴,裝個鬼臉,轉頭跟眾人招唿,原來便是他們的二哥。


    完顏洪烈尋思:“看來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倘若能收為己用,實是極大臂助。那窮酸偷我金銀,小事一樁,不必計較,且瞧一下動靜再說。”那窮酸喝了一口酒,搖頭擺腦的吟道:“不義之財……放他過,……玉皇大帝……發脾氣!”口中高吟,伸手從懷裏掏出一錠錠金銀,整整齊齊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錠銀子、兩錠金子。


    完顏洪烈瞧那些金銀的色澤形狀,正是自己所失卻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銀倒也不難,但他隻用扇子在我肩頭一拍,便將我懷中銀錠都摸去了,當時我竟一無所覺。這妙手空空之技,確也罕見罕聞。”


    看這七人情狀,似乎他們作東,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因賓客未到,七人隻喝清酒,菜肴並不開上席來。但另外兩桌上各隻擺設一副杯筷,那麽客人隻有兩個了。完顏洪烈尋思:“這七個怪人請客,不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


    過了一盞茶時分,隻聽樓下有人念佛:“阿彌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一聲:“阿彌陀佛!”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這和尚五十來歲年紀,身穿黃麻僧衣,手裏拿著一段木柴,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


    和尚向七人打個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知不是他對手,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大師有事,我兄弟豈能袖手?何況那人自恃武功了得,無緣無故的來跟大師作對,渾不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裏。就是大師不來通知,我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幹休……”


    話未說完,隻聽得樓梯格格作響,似是一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聽聲音若非巨象,便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


    樓下掌櫃與眾酒保一疊連聲的驚叫起來:“喂,這笨家夥不能拿上去!”“樓板要給你踏穿啦。”“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


    完顏洪烈眼前一花,隻見一個道人手托一口極大銅缸,邁步走上樓來,定睛看時,隻嚇得心中突突亂跳,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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