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處機命他把大碗都到銅缸中舀滿了酒,在樓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貧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勝負為止。這法兒好不好?”


    韓寶駒與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柯鎮惡卻道:“我們以七敵一,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劃道兒吧。”丘處機道:“你怎知一定能勝得了我?”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十分豪爽,亢聲說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說。這般小覷我們七兄弟的,小妹倒第一次遇上。”說著端起一碗酒來,骨都骨都的便喝了下去。她這碗酒喝得急了,頃刻之間,雪白的臉頰上泛上了桃紅。


    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請罷!”七怪中其餘六人各自舉碗喝了。丘處機碗到酒幹,頃刻間連盡七碗,每一碗酒都隻咕的一聲,便自口入肚,在咽喉間竟然不稍停留。酒保興高采烈,大聲叫好,忙又裝滿了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


    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喝得半碗,右手微微發顫。張阿生接過她手中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韓小瑩道:“道長,這可不可以?”丘處機道:“行,誰喝都一樣。”再喝一輪,全金發也敗了下去。


    七怪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碗酒,竟麵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然。完顏洪烈在一旁瞧著,更撟舌不下,心裏計較:“最好這老道醉得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乘機便將他殺了。”


    全金發心想己方還剩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酒還可支持,難道對方的肚子裏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當真無底,肚量卻總有限,料想勝算在握,正自高興,無意中在樓板上一瞥,隻見丘處機雙足之旁濕了好大一攤,不覺一驚,在朱聰耳邊道:“二哥,你瞧這道士的腳。”朱聰一看,低聲道:“不好,他是用內功把酒水從腳上逼了出來。”全金發低聲道:“不錯,想不到他內功這等厲害,那怎麽辦?”


    朱聰尋思:“他既有這門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緊。須得另想計較。”退後一步,突然從先前踹破的樓板洞中摔了下去,隻聽他大叫:“醉了,醉了!”又從洞中躍上。又喝了一巡酒,丘處機足旁全是水漬,猶如有一道清泉從樓板上汩汩流出。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瞧見了,見他內功如此精深,都暗自欽服。


    韓寶駒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認輸。朱聰向他使個眼色,對丘處機道:“道長內功出神入化,我們佩服之極。不過我們五個拚你一個,總似乎不大公平。”丘處機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該怎麽辦?”朱聰笑道:“還是讓兄弟一對一的跟道長較量下去吧。”


    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奇怪,眼見五人與他鬥酒都已處於必敗之地,怎麽他反而要獨自抵擋?但六怪都知這位兄弟雖言語滑稽,卻滿肚子是詭計,行事往往高深莫測,他既這麽說,必另有詐道,當下都不作聲。


    丘處機嗬嗬笑道:“江南七俠當真要強得緊。這樣吧,朱二哥陪著我喝幹了缸中之酒,隻要不分勝敗,貧道就算輸了,好不好?”


    這時銅缸中還剩下小半缸酒,無慮數十大碗,隻怕要廟裏兩個彌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裝得下。但朱聰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雖然不行,但當年南遊,卻也曾勝過幾樣厲害家夥,幹啊!”他右手揮舞破扇,左手大袖飄揚,一麵說,一麵喝酒。


    丘處機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問道:“什麽厲害家夥?”朱聰道:“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國,天竺王子拉了一頭大水牛出來,和我鬥飲烈酒,結果居然不分勝敗。”


    丘處機知他是說笑話罵人,“呸”了一聲,但見他指手劃腳,胡言亂語,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沒酒水滲出,顯然不是以內功逼發,但見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塊,難道他肚子真能伸縮自如,頗感奇怪,又聽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羅國,哈,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羅宰相牽了一頭大白象和我鬥酒,這蠢家夥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幾缸?”


    丘處機明知他是說笑,但見他神態生動,說得酣暢淋漓,不由得隨口問了一句:“幾缸?”朱聰神色突轉嚴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間又放大了聲音道:“快喝,快喝!”


    但見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瘋非瘋,便在片刻之間,與丘處機兩人把銅缸中的酒喝到了底。韓寶駒等從來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無不驚喜交集。


    丘處機大拇指一翹,說道:“朱兄真是奇人,貧道拜服!”


    朱聰笑道:“道長喝酒用的是內功,兄弟用的卻是外功,乃體外之功。你請看吧!”說著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個筋鬥,手裏已提著一隻木桶,隨手一晃,酒香撲鼻,桶裏裝的竟是半桶美酒。這許多人個個武功高強,除柯鎮惡外,無不眼光銳利,但竟沒瞧清楚這木桶是從那裏來的,再看朱聰的肚子時,卻已扁平如常,顯然這木桶本來是藏在他大袍子底下。江南七怪縱聲大笑,丘處機不禁變色。


    要知朱聰最善於雞鳴狗盜、穿窬行竊之技,是以綽號叫做“妙手書生”。他這袍內藏桶之術,一直流傳至今。魔術家表演之時,空身走出台來,一個筋鬥,手中多了一缸金魚,再一個筋鬥,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變到滿台數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魚遊動,令觀眾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歎為觀止,即是師法這門妙術。朱聰第二次摔落樓下,便是將一隻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時胡言亂語,揮手揚扇,旨在引開丘處機的目光。魔術家變戲法之時,在千百對眼睛的睽睽注視之下,尚且不讓人瞧出破綻,那時丘處機絲毫沒防到他會使這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將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藏在袍內的木桶之中。


    丘處機道:“哼,你這個怎麽算是喝酒?”朱聰笑道:“你難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內,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什麽分別?”


    他一麵說,一麵踱來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中,一滑之下,向丘處機身上跌去。丘處機隨手扶了他一把。朱聰向後一躍,踱了一個圈子,叫道:“好詩,好詩!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躍水精……”拖長了聲音,朗聲念誦起來。


    丘處機一怔:“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一首未成律詩,放在身邊,擬待續成下麵四句,從沒給別人看過,他怎知道?”伸手往懷裏摸去,錄著這半首詩的那張紙箋果真已不知去向。


    朱聰笑吟吟的攤開詩箋,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文才也如此雋妙,佩服,佩服。”原來他剛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處機衣袋內的這張紙條摸了出來。


    丘處機尋思:“適才他伸手到我懷裏,我竟絲毫不覺,倘若他不是盜我詩箋,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此刻我那裏還有命在?顯然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說道:“朱二俠既陪著貧道一起幹光了這一缸酒,貧道自當言而有信,甘拜下風。今日醉仙樓之會,是丘處機栽在江南七俠手下了。”


    江南七怪齊聲笑道:“不敢,不敢。這玩意兒是當不得真的。”朱聰又道:“道長內功深湛,我們萬萬不及。”


    丘處機道:“貧道雖然認輸,但兩個朋友所遺下的寡婦卻不能不救。”舉手行禮,托起銅缸,說道:“貧道這就去法華寺要人。”柯鎮惡怒道:“你既已認輸,怎地又跟焦木大師糾纏不清?”丘處機道:“扶危解困,跟輸贏可不相幹。柯大俠,倘若你朋友不幸遭難,遺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說到這裏,突然變色,叫道:“好家夥,還約了人啦,就算千軍萬馬,你道爺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罷手。”


    張阿生道:“就是咱們七兄弟,還用得著約什麽人?”柯鎮惡卻也早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聲,當即站起,喝道:“大家退開,抄家生!”張阿生等搶起兵器,隻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數十人搶上樓來。


    眾人迴頭看時,見數十名大漢都身穿金兵裝束。丘處機本來敬重江南七怪的為人,隻道他們為焦木和尚一時欺蒙,是以說話行事始終留了餘地,這時忽見大批金兵上來,心頭怒極,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們居然去搬金寇,還有臉麵自居什麽俠義道?”韓寶駒怒道:“誰搬金兵來著?”


    那些金兵正是完顏洪烈的侍從。他們見王爺出外良久不歸,一路尋來,聽說醉仙樓上有人兇殺惡鬥,生怕王爺遇險,急急趕到。


    丘處機哼了一聲,道:“好啊,好啊!貧道恕不奉陪了!這件事咱們可沒了沒完。”手托銅缸,大踏步走向梯口。


    柯鎮惡站起身來,叫道:“丘道長,您可別誤會!”丘處機邊走邊道:“我誤會?你們是英雄好漢,幹麽要約金兵來助拳?”柯鎮惡道:“我們可沒有約。”丘處機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鎮惡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鐵杖一擺,搶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樣?”丘處機更不打話,左手抬起,啪的一掌,正中一名金兵的頂門。那兵登時腦漿迸裂而死。丘處機道:“這便是榜樣!”袍袖一拂,逕自下樓。


    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一陣大亂,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後心擲下。他頭也不迴,就似背後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撥落。眾金兵正要衝下,完顏洪烈疾忙喝住,轉身對柯鎮惡道:“這惡道無法無天,各位請過來共飲一杯,商議對付之策如何?”柯鎮惡聽得他唿喝金兵之聲,知他是金兵頭腦,喝道:“他媽的,滾開!”完顏洪烈一愕。韓寶駒道:“咱大哥叫你滾開!”右肩聳出,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顏洪烈一個踉蹌,退開數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奔躍下樓。


    朱聰走在最後,經過完顏洪烈身旁時,伸扇又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拐帶的女子賣掉了麽?賣給我怎樣?哈哈!”說著急步下樓。朱聰先前雖不知完顏洪烈的來曆,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對待包惜弱的模樣,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婦,又聽他自誇豪富,便盜了他金銀,小作懲戒。此刻既知他是金兵頭腦,不取他的金銀,那裏還有天理?


    完顏洪烈伸手往懷裏一摸,帶出來的幾錠金銀果然又都不翼而飛。他想這些人個個武功驚人,請那矮胖子去做馬術教頭之事那也免開尊口了,若再給他們發見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裏,更是天大禍事,幸得此刻丘處機與七怪誤會未釋,再不快走,連命也得送在這裏,趕迴客店,帶同包惜弱連夜向北,迴金國的中都大興府而去。


    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漢奸王道幹,在牛家村結識郭嘯天、楊鐵心兩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吏役殺得一個不剩,心下暢快,到得臨安後,連日在湖上賞玩風景。西湖邊上的葛嶺乃晉時葛洪煉丹之處,為道家勝地。丘處機上午到處漫遊,下午便在葛嶺道觀中修練內功,研讀道藏。


    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甩盔曳甲,折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仗逃迴來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時並沒和金國開仗,又沒聽說左近有盜賊作亂,不知官兵是在那裏吃了這虧?”詢問街上百姓,眾人也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遠遠跟隨,見眾官兵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的營房。


    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一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那官兵正睡得胡裏胡塗,突然利刃加頸,那敢有絲毫隱瞞,當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楊二人之事照實說了。丘處機不迭聲的叫苦,隻聽那兵士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說郭楊二人的妻子倒活捉了來,可是走到半路,竟有一彪人馬衝出來,胡裏胡塗打了一場,官兵吃了老大的虧。丘處機隻聽得悲憤無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身不由己,也不拿他出氣,隻問:“你們上官是誰?”那小官道:“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處機放了小兵,摸到指揮所內去找那段天德,卻遍尋不獲。


    次日一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掛出一顆首級,號令示眾。丘處機看時,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心中又難過,又氣惱,心道:“丘處機啊丘處機,這兩位朋友是忠義之後,好意請你飲酒,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你若不為他們報仇雪恨,還稱得上是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憤恨中拾起一塊石頭,把指揮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屑紛飛。


    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下,奔到西湖邊上,挖了一坑,把首級埋了,拜了幾拜,灑淚祝禱:“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武藝,貧道生平言出必踐,如不將你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他日黃泉之下,沒麵目跟兩位相見。”心下盤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殺了他為郭楊兩人報仇,然後去救出兩人妻子,妥善安頓,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兩位好漢留下後代。


    他接連兩晚暗闖威果第六指揮所,卻都未能找到指揮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貪圖安逸、不守軍紀,不宿在營房之中與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時分,他逕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大聲喝道:“段天德在那裏,快給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盜,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認丈夫有什麽大膽不法的朋友,忽聽得營外鬧成一片,探頭從窗口向外張望,隻見一個長大道士威風凜凜的手提兩名軍士,橫掃直劈,隻打得眾兵丁叫苦連天。軍佐一疊連聲的喝叫:“放箭!”倉卒之際,眾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尋不著箭,有的拿到了箭,卻又不知弓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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